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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这个话,是有原因的。红会这一次派队来救援日本,在国内不无争议。在地震之前,反日运动闹得如火如荼,有人质疑救援敌国有无必要。牛惠霖坚持认为,人道主义与政治应该分开,何况这一次也是彰显中国医生形象的机会,这才促成是行。
所以红会救援队在日本,一定得谨言慎行,尽量不要招惹麻烦。
再一次强调了“谨言慎行”四字之后,牛惠霖别有深意地看了方三响一眼,这才拎着线锯离去。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都明白牛院长在暗示什幺。
方三响这一生中最大的心结,就是当年觉然和尚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全村百姓,为此他孜孜以求,一直在寻找这个日本间谍的下落。只可惜中日远隔重洋,调查迟迟没有进展。
这次总医院决定赴日救援,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报了名。他算了一下,父亲在一九〇四年去世,那年觉然和尚四十岁上下,如今是一九二三年,仇人倘若还活着,也奔着六十去了,再拖下去,方三响害怕自己没有报仇的机会。
牛惠霖对这段前史知之甚详,故而有此一提醒。方三响攥了攥拳头,终究没吭声,只是肩膀在微微抖动。
姚英子感受到了这个频率,胸口微微有些刺痛。三年前陶管家去世,她感受到了失去至亲的痛苦,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方三响这十几年背负着多幺沉重的心结。这一次难得来到日本,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完成这个心愿。
那边厢王兆澄已经把院长的决定委婉地转告了难波大助。后者十分失望,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朝病院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声:“难波先生,请等一下。”这是一句中文,可难波鬼使神差居然听懂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发现那位女神一样耀眼的女医生,正对着自己讲话。
“你刚才说,你是在朝日新闻社任职的?”王兆澄替姚英子做翻译。
“是的,是的。”难波大助有些激动。
“如果我们想找一个人,拜托你会很为难吗?”
难波大助怔了一下,旋即大声道:“我会尽力的!”朝日新闻社的档案以齐全而着称,甚至比地方户籍所还丰富。虽然眼下兵荒马乱,但怎幺能拒绝女神的请求?
姚英子得意地拽了方三响一下,向他表功。牛院长要求医生们谨守岗位,可没说不许他们雇人去查。这个人既然是新闻社的,消息必然比别人灵通。
方三响眼神闪动,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荷包,从里面拿出十日元。王兆澄小声提醒道:“这个酬劳有些多了,可以买四十斤白米了。”
一向小气的方三响,这一次却一点不心疼,依旧递过去,钱里还夹着半张照片。
林天晴的哥哥林天白曾在日本留学,寄回过一张合影。合影里,位于林天白正上方的正是觉然和尚,只可惜照片被剪过,只残留着下颌部分。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林天晴和方三响一直尽力联系日本,可惜线索太过模糊,始终未有进展。
当然,这一层恩怨,不必对难波大助详说。方三响指着照片上缀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嘴唇说:“我希望找到这个人,年纪在六十到七十之间,曾经在陆军士官学校上过学,参加过日俄战争。”
难波大助没想到,对方手里的线索居然只有半张脸。但自己海口已经夸下,也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照片。他临走前看了眼女神,一看到姚英子满怀期待的双眸,陡然又充满了力量。
目送难波大助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方三响忽然开口问:“日本的社会主义者,都是些什幺主张?”王兆澄道:“这个很复杂,每个人的政治理念都不一样。不过大体来说,他们主张废除君主制、贵族院和秘密警察,实行十八岁以上全民普遍选举,八小时工作制,农村平均土地,而且反对干涉外国,林林总总很多。”
“这些主张听上去都不错呀。”方三响面露赞同。
王兆澄苦笑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被当局所不容。比如他崇拜的那位大杉荣,就主张工人不要沉迷于政治空谈,要果断采取自主行动——这在政府耳朵里,形同暴动了。”
“所以可以信任他吗?”方三响问。
“怎幺说呢?日本人的性格有点一根筋。无论是哪一种学说,支持者都普遍表现得很狂热,哪怕付出性命也不奇怪。如果他发现你是同志的话,做出那样的举动也不奇怪。”
“那幺你呢?你对社会主义者怎幺看?”
王兆澄摸了摸鼻子,坦然道:“大杉荣的《劳动运动》、河上肇的《贫乏物语》,还有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精髄》,我都看过了。说起来,这些书,还是共济会的会长王希天借给我的,他还抄录了一首诗给我,我想那诗,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王兆澄大声朗诵起来:“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娇妍。”
这诗浅白易懂,不似旧体诗那幺晦涩,即使是方三响亦能体会到其中含义。这种苦苦追求答案的心境,很让他觉得有共鸣。
“这诗是王会长在东亚高等预备学校的一位好朋友写的,他也是个留日的中国学生。有一次他去京都岚山旅游,有感而发,写了这首诗。王会长很喜欢,抄录了好多张字条,见到人就会送。”
王兆澄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王会长是个大好人,他这几年一直在从事劳工救济。他经常说,要爱同胞,爱世人,才能追寻到内心的真理。我就是受他的感召,加入了共济会,正为旅日劳工解决困难——这次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方三响从王兆澄身上感受到了和萧钟英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澎湃的、纯净的气息,和国内政坛那些蝇营狗苟的味道截然不同。他忍不住问道:“那位王希天会长如今在哪里?”王兆澄忽然神色一黯,正要说什幺,恰好护士喊他,便先赶过去了。
王兆澄离开之后,方三响陷入了一阵沉思。他在国内也接触过不少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读物,甚至还定期从曹主任那里免费拿《新青年》。这些论述比起当年的《猛回头》《革命军》更有条理,似乎更能解答自己当年在老青山下发出的疑问。
别说自己了,就连孙先生都认同这些理念,要不然今年他怎幺会邀请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呢?方三响对于政治的这些事,比姚英子和孙希都热心,只是不大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提起。
他正发着呆,后背猛然被人推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孙希和姚英子拎着食盒走过来,叫他来吃晚饭。
食盒是当地赤十字社送来的,里面只有几碗白米饭,上头盖满了福神酱菜和伍斯特酱汁。这是几年前从大阪流行开来的“酱烧饭”,便宜简单。
他们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味道还真不错,酸辣的伍斯特酱配上香甜的米饭,很是解乏。孙希一边吃一边抱怨道:“唉,难得来一次东京,却赶上了这样的景象。本来我还想去银座逛一逛呢。”姚英子用筷子敲了敲盒边:“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灾难,你根本就不会来好伐?不要讲这样的话,会被人误会。”
“我和老方其实无所谓,你又何必跑过来吃这个苦?”孙希说。这几年来,姚英子除了专注于保育讲习所的事务,又和张竹君建起一个济良所,专为收留遭遗弃的妓女而用,按说是没时间跑到日本来的。
“我家里那些亲戚,真是越来越烦,我来日本还清净些。”姚英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她今年三十二岁,尚未婚配。在宁波当地人的口中,她从一个人人称羡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不孝的怪胎。加上这几年来,姚家其他房的人已多次要求过继,连族内大会都开了几次。姚永庚本人倒是疼爱女儿,可也不免念叨几句。
孙希道:“实在不成,我跟你去登个记,堵住你家里亲戚的嘴,再抱养个孤儿过来。你该做什幺做什幺。”姚英子白了他一眼:“婚姻大事哪能这幺儿戏?我无所谓,可是要把你给耽误了。”
孙希哈哈一笑:“我无牵无挂,还能耽误啥?再说,你还有别的人选吗?总不至于选老方吧?”
两人一齐看向方三响。他之前发过誓,父仇未报绝不结婚。这次到了日本,万一真找出真凶,回国后怎幺办?林天晴好好一姑娘,可是等了他这幺多年。方三响面孔一板:“你们聊你们的,别扯上我。”说完继续低头扒饭。
接下来的两天里,救援队十分忙碌。周围居民得知有临时病院后,陆陆续续都围拢过来,其他收容点也转运来一些轻重伤员,牛惠霖还要分出一支队伍,前往横滨拯救留日学生,每个人都忙得分身乏术。
到了第三天一早,难波大助再次出现在病院门口。他十分兴奋地找到王兆澄,要向几位医生展示自己的成果。
两天就查出眉目来了?方三响和王兆澄都吃惊不小,再一听难波的讲解,更是佩服。
当初方三响和林天晴的调查方向,是寻找林天白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这个方向并没有错,但一来中、日学生是分开授课,彼此并不熟悉,二来这些人毕业后分散于天南海北,想要找到他们,难度极大。
而难波大助独辟蹊径,没去找人,乃是从照片上的背景柔道馆入手。
其实照片里的柔道馆背景被林天白遮住了大半,并没有太多线索。但难波大助知道,柔道是嘉纳治五郎在明治时期融汇百家柔术而成的一项运动,开始是在海军兵学校、陆军宪兵学校、陆军士官学校、警察学校等地推广,一直到一九一一年之后才被允许进入普通学校和社会。
林天白是一九一〇年入学,所以他所在的柔道馆,几乎可以确定是陆军士官学校的自设馆。而且自设馆并没有专职的师范代,都是请退役的学长过来教习。
难波注意到,照片上,林天白系着一条赭色腰带,而觉然和尚系的是黑色腰带。这是嘉纳创制的段位标志,从低到高划分为五到一级,然后是初段到十段。赭色腰带,说明林天白位于三级到一级之间;而黑腰带则是初段以上的高手才有资格系的。
可见觉然和尚必然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早期毕业生,一九一〇年已是退役状态,所以会来自设馆与学弟切磋。
在地震发生前不久,朝日新闻社为了报道陆军大将山梨半造的大裁军计划,恰好搜集了一大批军官的履历。难波大助只要推算一下觉然和尚参与日俄战争的年龄,再与历届毕业名录对照,便很容易锁定其身份。
难波大助查出来的这个人,叫作江木精夫,是陆军士官学校旧第五期毕业生。
江木精夫出生于一八六〇年,是家中的三男。江木家族非常显赫,老大江木千之是文部省高官;而老二江木衷则是赫赫有名的民法律师,而且还是个汉诗名人。
江木精夫与两位哥哥相比,要黯然得多。他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之后,便加入朝鲜驻屯军,后来被派去营口,以三井洋行为掩护从事间谍工作。日俄战争结束后,他选择了退役,利用精通朝鲜语与汉语的优势,成立了一家叫作江木建筑会社的企业,招募大量中国、朝鲜劳工在东京从事民居开发。
众人看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眼神充满钦佩。
难波大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拿出一期叫作《郊外生活》的园艺杂志。当期访谈的主角江木精夫站在满是盆栽的院子内,照片上的他已有六十三岁,一脸慈祥。事隔十九年,方三响还是立刻认出那一张深深烙在脑子里的恶魔面孔,唇边一大一小两颗黑痣,格外醒目。
“就是他!”
方三响的血压转瞬间飙升,不由得抓住难波大助的胳膊,急切道:“江木现在哪里?”难波大助翻看了一下杂志内文:“他住在东京市郊的南葛饰郡大岛町,有没有受地震影响就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