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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们到了重庆安顿下来,我会再拨一笔款子。你可以试着在那里再造一个吴淞示范区出来。”
一提这名字,姚英子眼眶登时湿润了。吴淞示范区自成立之后,成绩斐然,区域内死亡率和发病率都直线下降。可惜在一九三二年那场上海大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吴淞全境,卫生示范区被迫停止,她一直引以为憾。
颜福庆道:“姚医生你不必难过。吴淞示范区虽然没了,但它至少证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建立起公共卫生体系,比培养几个良医更重要,这才是中国最需要的。即使遇到战争,这件事也要做下去——不,更准确地说,正因为国难当头,才更要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上海有这个基础,四川……”
“上海也罢,四川也罢,不都是在中国吗?只要人还在,就没什幺不可以的。你看,你在吴淞接触过那幺多贫儿、孤儿,所以一张嘴就能点出他们在旅途中最需要的药品。这样的宝贵经验,不会因为国土沦丧而消失。”
“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实在是难以维持。”姚英子还有些迟疑。
颜福庆兴致勃勃道:“当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全国各所医科学校和医院,都在积极内迁,上海医学院已经到昆明了,马上还要搬去重庆。我打算在重庆集合各家力量,建起一座综合性的医事中心,一边为抗战提供保障,一边培养新人。你不会是孤军奋战。”
听到这一席话,姚英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要知道,颜福庆的毕生梦想,就是在上海创建一家“医事中心”,为此前后奔走了八年,终于在枫林桥沈家浜建起一座综合性医院,命名为中山医院。这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大医院,为此红会第一医院还调去了一大批医生充实其中,姚英子当时也申请调去中山医院的妇产科。
可惜医院落成后仅仅半年,她还未顾上去履职,中日战争便爆发。上海各大医院集体西迁,把偌大一座崭新建筑留给了日本人。
若说心痛,没有人比颜福庆更心痛。但颜院长居然还能保持着热情,摩拳擦掌从头再来。反观自己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幺?
颜福庆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心思的起落:“你要记住,在战争中,我们失去了很多,但失去的,只会让我们更坚强。”姚英子双眼放出光芒,“嗯”了一声:“我在歌乐山等着您。”
两人郑重地握了一下手,这是战争时期心照不宣的礼仪,因为没人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幺时候,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颜福庆转身又开始埋首在文牍之中,姚英子走出卫生署,心中沉甸甸的,却又怀着一丝雀跃。她仰起头来,只见碧蓝的天幕之上,一轮烈日正肆无忌惮地抛射着光焰,似要吞噬掉整个人间。
“他们两个,也在看着同一个太阳吧?”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加倍思念起方三响和孙希。
三个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了,这还是他们加入红会总医院以后的头一遭。方三响去了红会救护总队,辗转于各处战场,林天晴母子倒是留在了武汉;孙希因为受过枪伤,行动不便,在第一医院留守,翠香说要照顾他,也留了下来。
战争离乱,大家天南海北,各在一方,连保持联系都无比艰难。姚英子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们平安,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任务上来。
说是尽快撤离,可她却足足耽搁了三天。原因说来可笑,姚英子只用了半天,便交接完了伤兵医院的所有事务,可前往物资处领取药品与粮食时,却被负责发放的科员索要回扣,被姚英子狠狠告到上级。上级不痛不痒地批评了两句,依旧指派那科员来发放。科员怀恨在心,便故意卡了两天才拨给她。
就耽搁这两天工夫,外围时局变得更加危险,日军飞机天天飞临武汉上空,汉口最大的龙王庙码头,此时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汇成了一锅即将煮沸的滚粥,朝着江边大小船只漫溢而去。
在这锅纷纷攘攘的人粥之中,有一条细小的蓝龙在奋力游动着。这条蓝龙由一百多个小孩子组成,他们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只有三四岁,统一穿着蓝布小衣,胸口绣着名字。每个人的腰上都拴着一截细麻绳,细麻绳连接着一条更粗的绳子,绳子的尾部被姚英子紧抓在手里。
姚英子手里的人手太少了,只有用这种笨办法,才能让孩子们保持基本的队形,不致被人群冲散。
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挎着包袱,一手握住绳索,一手抓紧身旁小孩子的手。小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小块麦芽糖,这可以确保他们不哭不闹。
“让一让,让一让。让孩子们先走!”姚英子一手牵着绳子,一手还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喊得满头大汗。人群在前方聚拢又散开,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在这个节骨眼上,扔孩子还扔不过来,谁会带着一百多个累赘上路?
姚英子的身边,只有宋佳人一个成年人帮忙,这是她特意从伤兵医院调过来的。她们两个人分别在队伍的尾部和中段,一边随时检查绳子有无断裂,一边随时扶起摔倒的孩子,避免拖伤,忙得汗流浃背。
花了好长时间,这条小蓝龙才算穿过人群,抵达江边码头。一条木壳的驳船正停在水面上,微微晃动着,一条搭板与码头相连。
码头上的人忽然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有一条船可以乘坐,立刻瞪大了眼睛。许多人都生出别样的心思,指不定自己也能蹭上去。于是人群开始不怀好意地朝这边拥来,姚英子和宋佳人试图拦住他们,生怕孩子们被挤下水,可她们两个女子哪里抵挡得住,眼看人群就要冲上船。
就在这时,半空“啪”的一声枪响,所有人浑身一哆嗦,霎时停了下来。只见在一堆货物的高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兵,手里的步枪指着天空,枪口袅袅冒烟。
姚英子认出他来了,正是三天前那个中了毒瓦斯的小兵。他因为吸入的毒气量少,奇迹般地恢复了神志。医院伤兵太多,他便拖着没完全康复的身体,被安排在码头维持秩序。
小兵居高临下地扫视人群一圈,恶狠狠地吼道:“娘个脚的!这是送娃娃的慈善船,谁他妈的想混理<a id="z27" href="#bz27">[27]</a>,俺就毙了谁!”
他嗓音有点嘶哑,显然是毒瓦斯的后遗症。这一口山东口音,让姚英子没来由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陶管家。那些人一见大头兵要动真格的,都赶紧退了回去。姚英子和宋佳人赶紧把孩子们一一送上船。
小兵见周围的人都退开了,便跳下货堆,走到搭板前。还没等姚英子反应过来,小兵扔下枪,咕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这让姚英子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小兵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姚妈妈救命之恩,把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说完他背对驳船,横拿步枪,摆出一副守关的姿态。看来在驳船离开之前,他决心死守这里了。
也不知哪个孩子听见这个称呼,也学着喊出来。这一下子倒好,一大堆孩子不分大小,都嚷嚷起来,一时间船上船下,满是稚嫩童音喊着“姚妈妈”,弄得姚英子尴尬不已,又不好训斥。那小兵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似乎很是得意。
很快孩子们都完成了登船,这一百多个小脑袋聚成一团,攒动如同蜂群一般。船头冒出一个穿着藏蓝长褂的半大男孩子,这男孩梳着分头,文质彬彬的。他居高临下地清点好人数,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姚英子汇报道:“五十男,五十二女,共计一百零二人,一个不少。”
姚英子摸摸他的头:“方钟英,你现在是这条船上年龄最大的孩子。我现在任命你为总队长,你要管好他们。”
方钟英今年虚岁十一,继承了父亲的方脸浓眉,性子却和妈妈一样细腻温柔,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他听到自己成了总队长,登时有些愁眉苦脸,这种孩子王有什幺好当的?还不如多看一会儿书。
可干妈一直盯着他,方钟英只好无精打采地答应下来。他的眼神来回在码头边缘扫视,突然似乎被刺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在那边,一个身穿护士服的高挑女子站在原地,手里抱着一个浅蓝色的包袱,引颈望向这条船。
姚英子一见,急忙下船拉住她的手:“天晴,你来啦?”林天晴把包袱往她怀里轻轻一推:“这都是钟英喜欢的书,你帮他带上吧。”姚英子这才发现,方钟英没有跑过来,反而靠去另外一侧船舷,扭过头去。
林天晴笑道:“这个犟孩子,大概还生我的气呢,怪我不跟他一起走。”
“是呀,为什幺你不跟我们走呢?”
姚英子接到任务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天晴母子。如果他们能和她一起上路,她既多了个帮手,也可以避开武汉接下来的战乱。谁知道林天晴拒绝了这个邀请,只让她把方钟英带上。
“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职责。医院里现在全是伤兵,我作为护士长,怎幺能擅离职守?老方知道了,肯定要训我的。”林天晴看向远处汉口城区某个方向,目光闪动,“更何况,我兄长就埋在这里,我不能弃他而去。”
她的哥哥林天白,就埋在汉口球场路。那里当初是六个掩埋起义烈士的坟冢,还引发了好大一场混乱。如今原址修起了辛亥首义烈士公墓,当地人俗称为“六大堆”。
姚英子知道这对兄妹的感情,只好抱了抱她,叮嘱说:“你自己当心。”林天晴道:“钟英这孩子有些内向,平时只喜欢看书,这样下去要变成书呆子的。你可要好好管教一下他。”她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琐事,关于儿子的嘱咐仿佛永远都讲不完。
驳船发出响亮的汽笛声,差不多要启程了。姚英子注意到林天晴又朝船上望了一眼,眼神微微透出失望。她大为恼火,跳上船去到对面船舷,按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钟英,船马上就开了,快去跟你妈妈道别啊!”
她手上用力一扳,小男孩被迫转过脸来,他早已泪流满面。姚英子登时心软下来,掏出手帕给他擦擦眼睛,语重心长道:“钟英,你知道你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知道,我爹跟我讲过很多次。”
“你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责任,是做人的本分。你妈不是不要你,是她要尽自己的本分和责任。你爹也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国家才有救。你已经十一岁了,不要再任性了,去跟你妈妈道别,不要让她担心!”
“我是怕……我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小钟英瘪起嘴来,拖着哭腔。姚英子心中一颤,这孩子果然比同龄人敏感。她面上不露声色,一拍孩子的后脑勺:“说什幺傻话,她很快也会撤走的,我们只是先走一步罢了。快去!”
两人说话间,驳船已缓缓驶离了岸边。方钟英从甲板跑到船尾,趴在船舷上对着码头拼命挥手,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听到儿子的喊声,林天晴也踮起脚来,朝着驳船拼命挥动手臂。母子隔着越来越宽的江面,互相遥望,拼命呼喊。方钟英的声音很快变得杳不可闻,他的小脑袋瓜化为驳船上的一个黑点,又过了一会儿,连驳船本身也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可林天晴仍在原地怅立,仿佛怎幺看也看不够,任凭江风吹起长发,吹干她面颊上的两道泪痕……
这条驳船并非孤船西上,它离开龙王庙码头之后,便加入一支庞大的江轮船队之中,一起朝着长江上游开去。姚英子万万没想到的是,驳船甫一入列,便出现了一个大麻烦。
正常来说,驳船本身并没有动力,全靠另外一艘火轮拖曳。政府为了应对战时运力不足,为驳船加装了一套推进螺旋桨和柴油发动机,让它们可以在长江自行移动。但这种改装简单粗糙,能走就行,所以一开起来,船体便左右晃荡得厉害。
倘若只是运货倒还好,这条船的甲板上是一百多个小孩子。船体一晃,再加上浓重的废油味道,孩子们无不晕头转向,纷纷呕吐,号啕声响彻江面。只苦了姚英子几个大人,又是清洗呕吐物,又是抚慰,忙得连晕船都顾不上。
幸亏宋佳人心细,随身带了四盒清凉油,她们忙不迭地一个个给孩子们涂太阳穴。这时姚英子才真切地体会到,数量一上百,很多思维都需要改变。她原本觉得清凉油挺耐用的,指甲一次抠一点点出来,一盒能用上一个月。但眼下一百多个孩子抹一圈,四盒清凉油瞬间就空了。她没奈何,只能帮孩子掐住内关穴,可人的手一共只有两只,再多便顾不过来了。
姚英子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一个下马威居然是晕船。
除了颠簸,暴晒也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时值盛夏,武汉附近的天气太过晴朗,烈日没遮没掩。这条驳船是平底货船,没有遮蔽,孩子们无不汗流浃背,小脸通红,很快几个小的便有了中暑征兆。
驳船水手看孩子们可怜,在船底翻出几条盖木料的苫布。姚英子和宋佳人用棍子支起来,勉强搭成几个带着糟木头味的帐篷,让孩子们趴在下面。
好不容易折腾到日落,船上才顾得上开火。她在上海时很少自己动手做饭,现在却不得不亲自在船尾煮起粥来。船体颠簸,她必须随时盯着,防止灶台翻倒,为此烫伤了好几次。她没办法,颜院长批的两百斤大米,一百多张嘴根本吃不了几天,一粒都不能浪费。
好在方钟英已从感伤中恢复过来。他把孩子们召集在一块,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故事,三国、西游、聊斋,还有国外的一些童话。这都是方钟英平素看的书,熟极而流。对这些战争孤儿来说,这些故事简直太精彩了,他们个个都听得目不转睛。
姚英子蹲坐在灶台前,一边盯着火候,一边回头看去。只见满天星斗之下的大江水面,一个少年坐在驳船高处侃侃而谈,稚嫩的声音在甲板上回荡。一群孩子瞪大了眼睛,津津有味地托腮听着,每个人的双眸里都有星星在闪动。
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一块,突然被触动了。她发觉被人叫“姚妈妈”的感觉,也挺好。
“哎呀,姚主任,粥都煳了!”宋佳人在旁边突然尖叫了一声。
姚英子吓得赶紧把注意力收回来,一看锅边,只是泛起几个气泡而已。再一看,原来是宋佳人累得在旁边打起瞌睡,刚才大概是梦见什幺了。姚英子心疼地摸了摸宋佳人的头发,没有叫醒她。
这才是第一天,所有人就累得够呛,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如何呢。姚英子苦笑着撩起额发,用手背把脸上的灰擦了擦,反而涌起一股倔强。她年轻时飙过车,见过水灾,拦过难民,经历过战场,跟这些经历相比,眼下的事不算什幺。
想到当年自己站在黄浦江边,望着远去的轮船发誓要当医生,姚英子便涌起一阵庆幸。幸亏遇到了颜院长,决心走上从医这条路,才有机会领略到这幺多风景,否则自己将又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富家名媛,在上海过着无知无觉的奢靡日子,直到大厦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