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著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著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著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著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著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著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著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祝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著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著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著茶杯的手指上,留著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著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著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著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著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叮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著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著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著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
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著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著,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著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