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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站在那儿凝神注视着她那张朴实的、圆形的脸庞,只见她额前的V形发尖长长的,一对黑黑的眼睛端庄而持重。这真是一张不谙世故,对生活毫无戒心的脸。
“不,不是指小博。我要给你一样比小博更为珍贵的东西,但愿你能想象得出。”
“不,我想象不出,”她说,又一次感到了迷惑不解。“对我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小博更为珍贵的了,除了阿希——除了韦尔克斯先生以外。”
瑞特没有吱声,只是低头看着她,他黝黑的脸上一片平静。
“你想为我做些事,真是太感谢了,巴特勒船长,但是说真的,我也够幸运的了。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已经都有了。”
“那很好,”瑞特说,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我希望你能永远保住它们。”
斯佳丽从塔拉庄园回来时,一改原先病恹恹面色苍白的样子,两颊也红扑扑变得丰满了。她那双绿眼睛重又闪现出往日机警聪明、光彩照人的神韵。当瑞特和美蓝到车站去接她、韦德和埃拉时,她几个星期来头一次纵声大笑——这笑声里既有烦恼也有欢乐。瑞特的帽檐上斜插着两根火鸡羽毛,美蓝身上穿的是她最好的一件上衣,竟然会破得不成样子,小脸蛋上画着两条靛蓝色的斜线,鬈发上插着一根有她身高一半长的孔雀羽毛。显然,他们在来车站前正在做一个印第安游戏。从瑞特躲躲闪闪无可奈何的脸色以及黑妈妈勉强憋着一肚子火气的样子来看,不用说美蓝准是不肯卸妆就来接妈妈了。
“看你真像个小叫化子!”斯佳丽一面吻她一面说,然后转过脸去让瑞特在自己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车站上人很多,不然她是绝不会主动做出如此亲热的举动的。尽管美蓝这副模样使她很尴尬,但她还是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人见了他们父女俩这般打扮都冲着他们直笑,这微笑丝毫没有嘲讽的意味,而完全是出于真诚的欢乐与善意。瑞特对斯佳丽的小女儿百依百顺,这在亚特兰大早已人人皆知,传为美谈。他如此疼爱孩子已经使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大为改观。
在回家的路上,斯佳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乡下的新闻。由于气候炎热、干燥,棉花一个劲儿地直往上蹿,简直可以让人听到它们吱吱拔节长高的声音,不过威尔说今年秋天棉花的价格要下跌。苏埃伦又快要生孩子了——这句话她是一个个字母拼出来说的,这样孩子们就听不懂了。埃拉有一回竟一反常态咬了苏埃伦的大女儿一口。不过,斯佳丽认为,这也是小苏茜自讨苦吃,因为她跟她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蛮不讲理。但这下子可把苏埃伦惹火了,因此又像从前一样,找上门来跟斯佳丽大吵了一场。韦德打死了一条水蛇,而且是他一个人干的。塔尔顿家的兰德和卡米拉在学校里教书,这不是开玩笑吗?从前塔尔顿家的人个个目不识丁,连个“猫”字都写不出!贝特西·塔尔顿嫁给了一个从洛夫乔伊来的独臂胖男人,他们和塔尔顿家的赫蒂还有吉姆在费尔希尔种棉花,看来收成不错。塔尔顿太太养了一匹母马和一匹小马,日子过得挺开心,就像拥有百万家产似的。卡尔弗特家的老房子里住进了黑人!他们有一大帮子人,而且真的把房子给占了!他们是在镇上大拍卖时把它买下的。那地方现在简直是千疮百孔,让人看了都要掉泪。谁也不知道凯思琳和她那个无用的丈夫跑到哪里去了。亚力克快要同他守寡的嫂子萨丽结婚了。想想也好笑,他们俩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要结婚了!大家都说这是一门权宜婚姻,因为他们家的老小姐和小小姐都已去世,只剩下他俩住在一起,闲言碎语就开始多了起来。迪米蒂·芒罗为这事伤透了心,可她也是活该。要是她有头脑的话,早该另外为萨丽找个男人改嫁,何必等亚力克攒够了钱来娶她呢。
斯佳丽一路上兴致勃勃,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可是乡下还有许多事情她却讳莫如深,只字未提,因为一想到这些事她就要伤心。她曾和威尔一起赶着马车在乡下转了一圈,一路上她竭力不去追忆往日这片绵延数千英亩的肥沃棉田里遍地绿油油的情景。而今这些种植园都一个个重新变成了森林,静寂的废墟四周和荒芜的棉田里杂草丛生,就连矮橡树矮松也悄悄地繁衍开来。从前的棉田,现在大概只剩下百分之一还在耕种。他们一路走去,就像进入了死国一般。
“这片土地就算能恢复元气,起码也要有五十年才行,”威尔当时曾这样断言。“亏了你我努力,斯佳丽,塔拉庄园现在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庄园,可它也只是一座庄园而已,总共才有两头骡子,算不上种植园。塔拉之后便是方丹家的庄园,然后是塔尔顿家的庄园。他们虽然挣钱不多,但还能维持,也会动脑筋想办法。可其余的人家,其余的庄园——”
不,斯佳丽不愿去回想乡下那番满目凄凉的情景。现在回到了喧闹、繁华的亚特兰大,再去回想那番情景,更会让人倍感伤心。
“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当他们终于回到家,在门廊里坐定以后,她问道。一路上,她嘴里说个没完,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冷场。自从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她就没有单独同瑞特说过一句话,现在她根本不急于同瑞特单独在一起。她不知道瑞特心里对她究竟怎么样。在她病后调养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他对她确实很好,但那不过是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陌生人的好意。她需要什么,他都能事先考虑到,安排好,并管好孩子,不让他们来打搅她,另外还替她照管铺子和工厂。但他从未说过一声:“对不起。”大概他根本就不认为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也许他还以为那个不曾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她怎么能猜透,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后面,他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呢?但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他却第一次表现出彬彬有礼的举止,渴望着让生活继续下去,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仿佛,斯佳丽怏怏不乐地想道,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好吧,如果这就是他所希望的,那她也可以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
“这里一切都好吗?”她又问了一遍。“铺子里要换的新屋板你都买好了吗?骡子交换了没有?看在老天爷分上,瑞特,把你帽子上的那些羽毛拿掉吧。看你这番傻样,也许等会儿你进城时会忘记把它们拿下来呢。”
“不嘛,”美蓝说着,便拿过父亲的帽子,用手护着它。
“这儿一切都很正常,”瑞特回答说。“美蓝和我过得很开心,我想你走后她就没有梳过头。别去吮那些羽毛,宝贝,它们也许脏得很。是的,屋板已经换好了,骡子交换得挺合算。说实在的,这里没有什么新闻。一切都很单调乏味。”
不过,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尊敬的阿希礼昨晚到这儿来过。他想问问我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工厂和你在他厂里拥有的那部分股权卖给他。”
斯佳丽正坐在一把摇椅里,手里拿着一把火鸡尾毛扇,一边摇一边扇着风,听到这话便突然停住了。
“卖给他?阿希礼倒是从哪儿弄来的钱?你知道,他们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他挣的钱,玫兰妮一下子就花个精光。”
瑞特耸了耸肩。“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勤俭持家的人,看来我对韦尔克斯家的家底远不如你了解得清楚。”
这番刺人的话听起来像是瑞特又故态复萌了,这使斯佳丽有些恼火。
“你走开,亲爱的,”她对美蓝说。“妈妈有话要跟你爸爸说。”
“不,”美蓝断然拒绝,接着一下子爬到了瑞特腿上。
斯佳丽朝孩子皱起眉头,美蓝也绷起脸回敬她,那模样活像她外公杰拉尔德·奥哈拉,惹得斯佳丽差一点笑出声来。
“就让她待在这儿吧,”瑞特平心静气地说。“说到他从哪儿弄到的钱,好像是一个什么人送给他的。在罗克艾兰时,那人害天花,是阿希礼护理了他。这件事使我重新唤起了对人性的信念,感恩戴德之心毕竟还未泯灭。”
“那个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信上没有署名,是从华盛顿寄来的。阿希礼也猜不透是谁寄给他的。但话又说回来,阿希礼为人忠厚无私,走过这么多地方,积下这么多功德,怎能指望他把所有的人都一一记住呢?”
倘不是斯佳丽为阿希礼的这笔意外之财感到喜出望外,面对瑞特的这一挑战,她早就会奋起应战了,虽然在塔拉庄园时她就已打定主意,以后凡是涉及阿希礼的事决不同瑞特斗嘴。她对自己在这件事上所处的地位还毫无把握,在她确确实实弄清楚自己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所处的地位之前,她不愿贸然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