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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2010年,六月,苏凉回到了这座城,回到了家。
苏凉已经在外面的世界漂泊了三年,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当他再次翻开自己的那本高中地图册时,多年前圈在中国地图上的很多红圈已经打上了钩,代表自己曾经去过。
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就连苏凉每隔一年回到这座城都会感觉日新月异,唯有当他踏进家门,门内的世界仿佛倒退回小时候,记忆中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变过。如今,在苏凉眼里,周晓燕也终于成为这个家里不可替代的记忆。苏凉回到家时,他发现父亲和周晓燕都衰老了,仿佛就是在他开门关门的一瞬间老了。周晓燕的神情里从早到晚刻着深深的忧伤,暗淡的黑眼圈里是终日泛红的眼白。这些年来,苏凉第一次为她感到心酸。周晓燕悄悄告诉苏凉:“郭医生说,你爸只剩下最后八个月,本来一年前可以做手术,可你爸说死也不做,他死心眼儿的脾气发起来,我是真的拿他没办法!现在病情发展得太快,已经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期,郭医生说现在再手术风险很大,但还是有希望,你爸还是说啥不同意,凉凉,燕子姨求求你,你帮我劝劝你爸……”苏凉紧闭着嘴唇,他不知道究竟该回应些什么——这不是一次交谈,这是一场宣判,即便被判死期的人是你的至亲至爱,你依然只能静静地坐在下面旁听,你可以默默流泪,也可以放声嘶吼,但都无济于事,因为你无能为力。
苏凉选择了一言不发的平静。
唯有苏敬钢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坦然。肺癌进入晚期后,苏敬钢咳嗽得反而少了,但是呼吸越来越费力,往日喉咙里“嘶嘶”的喘气声深入到了肺里,每当他的身体稍微疲惫时,呼出的声音就好像在深邃幽静的山谷里有一条蛇爬过。周晓燕为了让苏敬钢每天呼吸新鲜空气,从早到晚开着客厅和厨房的窗,可是依旧散不尽房子里浓郁的佛香味。苏凉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劝父亲说:“爸,你现在不应该每天被这么浓的香味呛着,你再诚心诚意,也不能不顾自己身体啊!”苏敬钢面容和蔼地笑着说:“生死时辰,佛一早就替众生算好了,佛要我明天走,我就算吃灵丹妙药也没用;佛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天,也是让我多给自己积点儿阴德,走了以后也少遭罪,我不怕。”
自从儿子苏凉回到家,苏敬钢笑得越来越多,短短几天里多过他大半辈子眉开眼笑的次数。
一年前的春天,苏敬钢开始信佛。
那时,圈儿楼旧址上已经拔地而起一家大型超市,一楼出租屋中的一间是老王道士的酿名斋。某一天苏敬钢去超市买菜,顺便去找王大爷聊天。王大爷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满头白发,瘦骨嶙峋,但他的精神头依然饱满。苏敬钢在狭小的屋子里坐下,把几袋子肉菜搁在脚下,环顾一周后,感慨说:“王大爷你也算老来享福,到底有了这么一个舒服的地方。”王大爷撑开折扇,扇着说:“舒服不了几天,我快死啦!”苏敬钢大笑说:“我都听你说了好几年要死,结果大西菜行现在就数你最高寿,说破无毒吧!”王大爷也笑起来,轻晃着头说:“这回是真要死啦!”在王大爷嘴中,“死”这个字好像是时间的另一种穿越形式,自然而生动。苏敬钢不禁回想起三十年前,这老王头儿刚刚披上一身道袍蜷缩在街角的江湖骗子形象,后来随着时代发展,老王头儿也紧追社会需求,脱下道袍,换上白衬衫和藏蓝色西裤,戴着老花镜摇起折扇的样子俨然一位老学者,而老王头儿在这三十年里也确实饱读诗书,说话越来越有道理,话里的文辞也越来越儒雅,玄机也越来越深,只是在老花镜背后的那双眼睛越来越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