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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还没有真实的感觉。你,三十七岁,约阿希姆·格伦德尔死了。用手指触摸到无法阅读的盲文信的最后一个字,就像无论如何也必须说理解了的那个陌生的梦一样。
“我知道你无法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你的母亲这样对我说。葬礼将会在六个小时后举行,觉得我也许会感觉抱歉,所以故意晚一些才告诉我。我用尽全力冷静地说了声抱歉。她回答没关系,然后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马马虎虎,回到德国的话我去看望她。你的母亲没有马上回答,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用哽咽的声音说:
“当然了,什么时候都欢迎你来。”
从接到那通电话的星期六早晨开始,我就躺在这张床上看天花板。每当因为饥饿打开冰箱门,在明亮的电灯下我可以比较清楚地看清里面的东西,这让我十分惊讶。那冰冷而鲜明的空间好似冻住的乐园,我开着冰箱门就那样任时间流逝。拿出简单的食物放在餐桌上,短暂地应付饿意,然后如需要静养的患者一样躺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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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房间的窗户尤其大而明亮。
到了阳光慷慨的下午,窗边架子上展示的数十架飞机模型都各自闪耀着光芒。在我背对你站立,感慨那些飞机的精巧细节时,你盘腿坐在铺着青色和绿色相间条纹的床单上,滔滔不绝。我回过头来和你四目相对,你总是开玩笑地皱鼻子,你的黑框眼镜随之微微上抬。
你谈论的话题总是天马行空,读了很多书的你,话题像坐过山车一般通过暗示、引用和论证的隧道,持续很久。有时,当我感觉你的话题太长了,就会吃一口你母亲亲自烘烤的美味派。装作无意,其实很认真地看你桌子旁的灰墙上贴的古地图复印件、行星的照片和黑白画——犰狳、猛犸象和尼安德特人的侧脸。
有时,你的话题也会不那么小心地涉及我的眼睛的状态,并延续到无法分割考虑的未来的问题。你不是不知道那会隐秘地让我感到受伤。你天真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为了以后我会提前学习盲文,也会练习用白色的拐杖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走路。买一条训练好的导盲犬,到这个家伙变老、死去为止一直生活在一起。
你肯定觉得自己有那样说的资格吧。因为你经历了几乎这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从刚出生的婴儿时期,你就接受了十几次大大小小的手术,听说在十四岁的时候还被宣布只剩下六个月的生命。执着地自学,最后考上大学,医生和护士们全都非常震惊。你说在医院外第一个交的朋友就是我。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初次见面时你骨瘦如柴的身体。只不过比我大七个月,但你的额头却像中年男人一样布满皱纹。
你在那额头上更用力地挤了挤,对我说:
“说心里话……以后我能出版书的话,不管以任何方式我一定要制作盲文版本。有人用手触摸,一行一行直到最后都摸着读完那本书就好了。那真的……该怎么形容呢,真的是和那个人有接触啊。不是吗?”
为了证明你的话不是随意说出的笑话,你真挚地看着我的脸。我记得那种敏感的人特有的感觉到自我意识的表情,还有在阳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虹膜的淡蓝色眼睛。那个瞬间我感觉你好像想摸我的脸,也感觉你似乎希望我摸你的脸,但我马上就否认了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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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会想起和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近郊石山的那个星期日。我们穿着短裤走在像露在外面的白色关节一样的岩石上,为避免小腿被叶子锋利的干枯灌木割伤,双手撑着两个膝盖小心地向上爬去。擦着汗,休息一会儿,喝几口前一天晚上晾好的水,吃点带来的黑面包,相互交换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的笑话,咯咯笑着,最后还没有爬到山顶太阳就开始落山,所以我们就下山了。
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有这样的石山,那时我告诉过你。我是看着叫作仁寿峰和白云台的两个白色石山峰长大的。现在想起祖国的时候,比起千万人口拥挤的城市,我会想起那两个像一双面庞一样的山峰。
我准确地记得这件事的原因,是你没有像一直以来那样嬉闹活泼地回应我的话,而是晕倒了。你从斜坡上滚下两三米,腰撞在长长的岩石上才停下来。
我难以相信眼前的情况。你曾告诉我你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说你不想记得已经腻烦的二十多年与疾病抗争的记忆,甚至仿佛为了让别人看一样,经常抽烟或一口干掉一杯啤酒。我没有一丝怀疑过你自信满满的那些话。
我记得仿佛像陌生人一样的你那僵硬的脸,记得担忧着也许是第一次见证别人死亡而颤抖的我的手,记得你的眼睑慢慢闭紧不再睁开。在背你下山的那条倾斜的岩石路上,我浑身被汗浸透,眼皮里如下雨般流淌着火辣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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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下山后过了十天,在病房的铁床上你斜斜地直起上半身坐着,你问我: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想学哲学吧。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想法?”
你的眼镜放在床旁边的桌子上,但你还是皱了皱鼻梁,想把滑下来的眼镜推上去。
对于古代希腊人来说,所谓“德”,并不是指善良或高贵,而是指能把某件事做到最好的能力。你想想,最擅长对人生思考的人是什么人呢?是无论何时,在任何地方都与死亡相遇的人……因此也是任何时候都不得不必死般思考人生的人……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才是拥有关于思考的最好的德行(arete)的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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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那时我已与你分开,独自去瑞士旅行。
那天我在卢塞恩码头乘船,一整天在冰封的峡谷中穿梭。最初的计划是驶向船的终点——湖的最深处,但中途我突然在一个叫作布伦嫩的小城市下了船,是因为环绕港口的两座白茫茫的巨石山峰。左边的山峰像白云台,右边的山峰像仁寿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