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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伦斯的内心受了一股强烈的冲击,就如同蕾切尔说“我头痛”时一样。他安慰自己,是海伦过度紧张了。他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她这么说是为了反驳他的观点。
“等着瞧吧——她会好起来的,”当他离开大厅的时候,弗拉辛太太突然喊道。她非常渴望说服特伦斯,但他离开的时候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令她感到失望与不满;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但又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她在一间间的房间中徘徊,寻找可以与她聊天的人,然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空荡荡的。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特伦斯。要不你去找另外一个医生过来,要不你叫罗德里格斯不要来了,我自己能负责。他总是说蕾切尔好些了,但这根本没用;她完全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
特伦斯走上楼,站在屋里听着海伦的指挥。他望着蕾切尔,但并没有试图与她讲话。她隐约注意到了他的到来,但这似乎打扰到了她。她转了个身,把背影留给了他。
海伦很晚才下了楼。她看起来像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脸色苍白,越来越瘦,脸上带着疲惫不堪但又十分坚定的神情。她飞快地吃完了午餐,似乎此刻正在进行的事情无关紧要。她没有理睬特伦斯提出的问题,然而最后却皱着眉头望向他,仿佛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似的,对他说道:
她已经有六天完全没有注意过外面的世界了,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用来关注不断出现在眼前的那些鲜红炙热、迅速移动着的景象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注意这些景象并且领会其中的含义,但她总是迟了一步,没能听到或者看到解释其中奥妙的关键部分。因为这个原因,当那些脸庞——海伦的、护士的、特伦斯的、医生的——有时离她非常近的时候,她非常担心它们会分散她的注意力,令她可能会因此错过重要的线索。然而,在第四天的午后,她突然无法将海伦的脸从那些幻想的景象中区分出来了;当她在床边俯身的时候,她的嘴唇变宽了,而且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发出难以理解的叽里咕噜声。那些景象都是与一些关于冒险或逃亡的秘密计划有关。他们所做的事情在不停地改变,但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原因,而她就必须要竭尽所能探寻这个原因。他们一会儿在树林与野人之间,一会儿在海上,一会儿又在高塔的顶端;他们一会儿在跳跃;一会儿又在飞翔。但就在关键情节即将发生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总会溜进什么杂念,因此她之前的努力全部都白费了。高温令她窒息。最后,那些脸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掉入了一个黏糊糊的深潭之中,潭水没过了她的头顶。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一种微弱的轰鸣声,那是海水在她头顶翻涌的声音。所有给她带来烦恼的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但她并没有死,只是蜷缩在了海底。她就躺在那里,时而满目黑暗,时而满目光亮,而有人在海底不时地为她翻身。
对赫斯特来说,让他不见上海伦一眼就离开是十分痛苦的。尽管她可能不会对他们说什么,但这些与海伦的短暂碰面是他每日愁闷不安与乏味厌倦间的唯一休息,并且能够缓解他一整天的不适然而,既然他们是在共同进行探险,他决定服从这次安排。
当圣约翰在骄阳下与含糊其辞又喋喋不休的当地居民纠缠了几个小时以后,他弄清了这里的确有一位医生,是一位法国医生,但他现在正在山里度假。据他们说,他不可能找到他。根据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圣约翰认为这里无法收发电报;但由于目前他与山上小镇的路程已经由一百英里缩减到了三十英里,因此他雇了一套马车,马上动身前往医生所在之地。他成功地找到了他,并且最终说服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他年轻的妻子,立马与他一起返程。他们在周二的中午到达了别墅。
“看看这儿,赫斯特,”特伦斯说道,“这两个小时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他指着钉在门上的计划表。“你去躺一会儿吧。我在这儿等着。海伦吃午餐时契莱太太会去陪着蕾切尔的。”
特伦斯出来迎接了他们;圣约翰吃惊地发现这几天他明显地消瘦了,也变得苍白了,眼神看起来怪怪的。勒萨热医生干练的话语与严肃而专业的态度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尽管与此同时,他对这整件事情明显地感到十分烦闷。他走下楼梯,明确地给出了一些指示,丝毫没有受到旁边卑躬屈膝又怀恨在心的罗德里格斯的影响,也没有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已经清楚一切。
他们又回到了会客室。
当特伦斯问他“她病得严重吗?”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当然。”
“非常满意,”特伦斯坚定地说道。“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里德利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对每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抱歉,但同时他也十分地想念海伦,还对这两个年轻人一直待在这里感到有些不满。
勒萨热医生离开以后,他们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留下了一些明确的指示,并保证几个小时后再来出诊。但不幸的是,精神的放松导致他们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而在交谈中他们争吵了起来。他们争吵的焦点是一条路,朴次茅斯路。圣约翰说经过欣德黑德的那一段是碎石路;而特伦斯说自己对它了若指掌,非常肯定那一段路绝对不是碎石路。在争论过程中,他们互相说了一些非常刻薄的话。除了里德利偶尔发出几声低低的自言自语,晚餐的剩余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里德利开口道,“对罗德里格斯还满意吗?”
当天色变暗,灯光亮起的时候,特伦斯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圣约翰已经精疲力竭,准备上床睡觉了。由于他们刚才发生了争吵,他用比平时更为温柔的语气对特伦斯道了晚安。里德利则继续埋头读书。只剩下特伦斯独自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最后在敞开的窗前站定了。
“有能力的生意人很快就能在这里发大财,”圣约翰继续道。“我猜高温对人们的大脑产生了一些有趣的影响。甚至英国人都变得有些奇怪。总之都是些不好打交道的人。今天早晨,他们竟然无缘无故地让我在药店里等了四十五分钟。”
下面镇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花园中十分安宁与凉爽,于是他走上了阳台。他身处黑暗之中,只能透过微弱的灰色光线隐约看清树木的形状。他整个人都被逃跑的欲望所控制了,想要逃离这种痛苦,忘记蕾切尔患病的事实。他任凭自己坠入到遗忘一切的泥沼中。如同不曾停歇的狂风突然陷入沉睡一般,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焦虑、紧张与烦躁烟消云散了。他似乎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小岛上,置身于一片安宁祥和之中;他此刻毫无痛苦,也不再会被痛苦侵袭。蕾切尔痊愈还是生病,这无关紧要;他们分开还是在一起,这也无关紧要;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波浪在远处拍打着海岸,柔和的微风穿过树枝,似乎带着平和与安宁、黑暗与虚无包裹着他。显然,充满了纷争、烦躁与焦虑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隐藏在表层世界之下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每个人都是无忧无虑的。平静与安宁的感觉像是凉爽的床单一般包裹着他的躯体,抚慰着每一根神经;他的理智似乎又膨胀了起来,变回了自然状态。
“伦敦,我想,”特伦斯说道,眼睛同样望着坚果。
然而,当他这样站了一会儿之后,房子里的一阵响动将他唤醒了;他本能地转身走进了会客室。那灯火通明的房间令他在一瞬间记起了一切,他惊得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原地。他记起了一切,甚至是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发生的事情,也记起了他们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的境况。他嘲笑自己刚才竟然相信一切都已经变好了。现在这个夜晚变得比以往更加难熬了。
“比昨天高了两度,”圣约翰说道。“我想知道这些坚果是从哪里来的,”他说着,从盘子中拿起了一颗坚果,在指间翻来覆去地好奇观察着。
他无法在空空荡荡的会客室中再待下去了,于是走了出去,坐在通往蕾切尔房间的楼梯上。他渴望可以和谁说说话,但是赫斯特已经睡着了,里德利也已经睡着了;蕾切尔的房间中没有一丝响动。整座房子中唯一的响动就是契莱太太在厨房中走动的声音。终于,头顶上方的楼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麦金尼斯护士一边系着袖口的带子一边走了下来,她在为夜晚的看护做准备。特伦斯起身拦住了她。他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但她也许可以证实他仍然相信蕾切尔病得不重的想法。他轻声告诉她勒萨热医生来过了,并且告诉了她医生的嘱咐。
紧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里德利小声地咕哝了几句诗歌,然后像是要掩盖自己刚才的行为一样,说了一句,“今天真是太热了。”
“那么,护士,”他低语道,“请告诉我你的意见。你认为她病得十分严重吗?她有生命危险吗?”
“我不太在乎他们喂给他什么食物;安杰洛看起来像是个卑劣的小无赖。”
“医生已经说过了——”她开口回答。
“没错,但是他需要玉米。你得确保他能吃到玉米。”
“是的,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经手过很多这种病例吗?”
“我发现了一个能让桑乔经过白房子的办法,”在周日的午餐时间圣约翰说道。“你在他的耳边把一张纸弄得噼啪作响,他就会冲出大约一百码,但之后又会走得好好的。”
“我知道的并不比勒萨热医生多,休伊特先生,”她谨慎地说道,仿佛是在担心她的回答会对自己不利。“病情的确非常棘手,但请您放心,我们都在竭尽所能帮助温雷丝小姐。”她的语气带着某种专业人士的自以为是。但她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没能让这位仍旧挡住她去路的年轻人感到满意,她在楼梯上轻微挪动了一下双脚,透过窗户看向了海上的明月。
尽管如此,日子还是如往常一样继续着。他们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走进餐厅,围坐在餐桌旁,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通常是由圣约翰来挑起话题,并负责在聊天过程中避免冷场。
“要我说的话,”她用一种古怪又神秘的腔调说道,“因为我的病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五月。”
特伦斯时刻紧张地听着动静,竭力安排好一切以确保事情顺利地进行。这些工作令他已经精疲力竭。身处这场漫长而沉闷的噩梦之中,他没有试图去探究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蕾切尔生病了;这就是一切;他必须准备好药品和牛奶以备不时之需。思维停滞了;生活本身也停顿了下来。由于紧张程度与日倍增,尽管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任何变化,周日的情况比周六还要更加糟糕。过去平常日子中不时感受到的心花怒放、兴致勃勃与痛心疾首,现在融合成了一种持续的愁闷不安与乏味厌倦。自从孩童时期被独自关在托儿所里以来,他还再也没有感受到如此的烦闷无聊。蕾切尔现在那种混沌迷茫的眼神,几乎令他无法回忆起她以前的样子了;他甚至无法相信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并且因为他们之间的热烈情感而订过婚,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每一个场景与每一位人物在他的眼中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似乎透过迷雾看到了圣约翰,里德利和不时出现的一些前来问询的迷路游客;唯一没有隐没在这迷雾中的只有海伦与罗德里格斯,因为他们可以为他带来一些关于蕾切尔的准确消息。
“五月?”特伦斯问道。
与往常一样,她似乎隐瞒着什么没有说出口。特伦斯知道他们两个的意见不统一,互相较着劲,但都没有明说出来。她的每次出现都太过匆匆忙忙与心事重重,无暇多说几句。
“也许只是我的幻想而已,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在五月生病,”她继续说道。“事情总是在五月变得糟糕。可能是因为月亮的缘故。他们说月亮对大脑会产生影响,是这样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