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第二场雨降落前,村里有一支小分队沿山间小路爬上坝顶。他们看见湖水已接近漫溢出来,同时感觉到坝体在轻轻晃动。他们起先认为是长时间的攀爬导致腿脚发软,因此出现地面晃动的错觉。后来他们用白铁皮桶从湖里打了一点水,并将它搁在坝顶。他们看见桶内的水面在有规律地晃动。他们开始回忆。有的人说过去也见过桶里的水晃荡,有的人说并没有。他们带着疑惑回到村庄时,传来老四(木俊)将地中的石碑挖出来的消息。有一半人去看了,几乎毁坏了老四的那块地。人们用瓦片、砌刀刮走碑上的黄泥,又用水冲洗,终于使那碑上镌刻的五百汉字显现出来。这是一块水灾赈务纪念碑,显示在本地曾发生严重的水灾。它是这样说的:“高堤崩溃,洪流势不可量……田禾村庐,尽付东流……人民死者十之八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将碑文的意思解释给他们听,导致他们陷入长时间的静默。后来麻政芳甩下手臂,说:“这只能说明过去的大坝不经事。”木柳桥说:“过去怎么能跟现在比呢,过去连水泥都没得。”
差不多在我来的时候,太阳失踪了。也许这么说有点绝对。我记得在和乡政府的带路人作别、拐进通往村庄的隐蔽道路时,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缕一缕的乌云从纸片般的太阳面前飘过。那一刻我恍如置身月夜。从此我就再也没见到太阳。天气逐渐变得阴沉,日间的能见度越来越低。按照木柳桥的说法,老天的这张脸硬是跟要哭一样。我必须说下这里有一座百里地内罕见的大坝。几乎在进村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它,也可以说,是没办法不注意到它。我贪婪地看着它,无法想别的事情。直到林兄亲切地迎过来。“可等到你了,这一路上辛苦吧。”他说。林兄不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还帮我铺好床,烧好开水,甚至给我备好一支牙刷,在上面挤上了牙膏。大坝建造在两座山之间,也可以说是建造在一座山的两翼之间,或者说是豁口那儿。坝体陡峭,近乎直立,高七十米,由土料和石料抛填、碾压而成,外层是砂壳。坝体上的字已经脱落,只能依据残留的痕迹判断它写了什么。因为距离太近,大半个村庄都处在它的阴影之下。我虽然隐隐感到害怕,还是着魔一般,时常走向它。它的双腿就像插在大地里。我的目光沿着它的身体曲线上行,在每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停留。作为庞然大物,它的存在是如此清晰明白,然而一切又付诸寂静。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原以为这么下几天就停息了,谁料到第四天,天突然变得漆黑,雨势骤然加大。喂牲畜的石槽顷刻间就注满了。村道之上水流成河。山路上落满死禽。后来的统计说,在六小时内,本地降雨量达到七百四十毫米,创造本省纪录。暴雨还在下的时候,聚集在村公所讨论的村民决定跳一场广场舞。于是有人从我床底拉出音箱。那些悬挂着的有些脱落的拉花也重新用透明胶带粘好。人们成双成对跳起来。不会跳的坐在一边,拔下玻璃瓶的翻口塞,倒自酿的谷酒,和人一杯杯地干。碰到有会唱的歌,就有人抓起麦克风唱。这样井然有序地跳了一会儿,音箱忽然问:“Are you ready?”
“可要等老四挖出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他又不让别人插手。”木太权说。
于是全员一起喊:“Yeah!”
“拭目以待。”麻政德说。
他们半睁着眼睛,摇头晃脑,挥舞双臂,像水草一样摆动起来。只要是音箱里传出“跟着我的节奏”的喊麦,他们就一齐答应:“一起嗨个够。”就在这时候,桌子出现震动,杯中的酒水随即溢出来,房梁上的烟炱纷纷朝下掉,玻璃窗也格格作响。电灯闪了几次,差点熄灭了。隆隆的声响从大坝那里传来。有的人急速钻到床底下。有的人扑在地上,用右手拍打地面。有的人像踩到毒蛇,站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更多的人捂着脸哭起来。木太权抓起麦克风说:“我再强调一次,我们这里过去没发生水灾,现在也不会发生,将来更不会。”我注意到他嘴角上浸出一层油亮的汗珠。他多年的敌人也是战友麻政德接过麦克风,拍打了几下网头,用掏心掏肺的口吻说:“大不了就死呗。人生自古谁无死。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不是今昼死,就是明昼死。能这样死,不失为壮烈。”
“且让我们拭目以待。”木太权咬着牙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