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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鑫说:“读大学了吧?”
中午,悦庆公司在永和饭店办答谢宴。饭店门口贴着红纸,两名迎宾小姐站在那。只要有人走过去,她们就递上大头笔,请他在纸上签名,然后又指引他进去。阙春生走过去,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在要走进饭店时,被饭店员工拦住,请他出示邀请函。阙春生这一天的懊恼与沮丧可想而知了。他只好朝里边摆好的酒席说:“我吃你妈瘪,我怕是吃去死。”
杨国庆说:“十九岁。”
这时,悦庆实业集团总裁仰靠在一张椅子上,轻蔑地看着舞台。他双手抱臂,不时抖动架起的双腿,大清嗓子。站在台上的是一名来自市里的退休老师,头发斑白,穿一件白色亚麻短袖唐装,正双手握着话筒,以央视著名编导、《舌尖上的中国》总撰稿的身份讲话。他说自己是“半个永和乡人”“永和人打他三个巴掌他也不还手”“这一次实际是来看永和的亲人们”。后来又说自己去过五十九个国家、地区,曾和小军省长在密室长谈四个小时,并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领过奖。他讲完时,总裁高举左手,用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拍打左掌下沿。下来后,总裁又手心朝下,朝他挥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往下还有颁发顾问聘书、发放助学奖金、变脸表演等活动。酒菜已经摆上桌,与席者因为不能吃饭,变得烦躁。彼此间开始聊天、看手机,有的张大嘴打哈欠。大厅一时充满“嗡嗡”的声响。总裁其实比别人更想结束。上午,当他横握一根马鞭,从自己率领的二十一辆白色货车的第一辆走出来时,就想回去。永和乡太荒凉了。街道上有很多的商品房空着,既不贴瓷砖,也不装窗户和卷帘门,就那么执拗而空洞地彼此对望。路两边堆满垃圾和工程废料,上面长着杂草。到处都是臭气。一上午,总裁都紧蹙眉头,站在角落。每当有本地人路过,他就提前闪到一边,生怕和对方发生接触。就是对自己手下,他也缺乏尊重。他总是呵斥那些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说:“长点心吧。”饭店里的活动按照程序一项项地进行,人们经过试探,自行吃上了饭。后来,从大厅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天黑下来了。又是打雷又是闪电。霎时间,大雨降落,打在遮阳伞和车顶上铮铮作响。地上满是此起彼落的水泡,滞留的雨水一会儿就淹没路面。气温骤降好几度。一个人从外面跑进饭店,虽然是打了伞的,头发和衣服还是湿透了。
金鑫朝杨国庆仰起头,问:“儿子今年几大呢?”
吃到一点多时,总裁朝对面的老驾驶员招手,说:“那个谁,王师傅你过来一下。”于是王师傅走来,坐在总裁旁边,竖耳谛听。
杨国庆瞟见金鑫总是去掸一下怀中抱着的西服。在这样的季节穿西服着实令人奇怪。金鑫没有告诉对方他这是要去相亲。他开始没话找话,顺着对方的心情说一些话。毕竟自己是搭了对方的便车,说些话让对方高兴也算是对对方进行感激和补偿。
总裁说:“你感觉这雨会下多久?”
杨国庆说:“还是安全一些好。你呢,你不热吗?”
王师傅看看手机,说:“可能下到天黑。”
金鑫说:“你还是跟过去一样,过细。”
总裁说:“那是天黑走好,还是现在走好?”
杨国庆说:“噢,我一贯如此。冬天热天都这样。”
王师傅说:“都不好。”
“不热吗?”从金鑫嘴里发出疑问。他指着杨国庆戴着的手套。
总裁说:“总有一样更好的。”
卡车驶入国道时,狂风将道路两旁的小树、灌木吹得东倒西歪,好像是一群小鬼举着双手在挥舞。养护工人压住帽子,躬身从工段小跑回来。一会儿,就见一滴鸟屎大的雨水“啪嗒”一声打在卡车前窗。紧接着,漫天的雨水朝大地密集地射来。狂风吹走大片的雨水时,像是吹走一道道白光。杨国庆打开雨刮器,不得不前倾身体,探出脑袋,紧紧盯着车前模糊的路面。
王师傅说:“怎么说呢。”
金鑫恰好要找便车去县城,这促使杨国庆下定决心现在就走。读书时,金鑫个子很矮,长着一张娃娃脸,是同学们长期取笑和欺侮的对象。欺侮他的人甚至包括女孩。对此,他总是以笑脸相迎,似乎自己也乐在其中。那时候,人们只要是看见金鑫,就会特别开心。现在,几十年过去,再看向这张娃娃脸,感受到的却是生分。这张脸有时会没有表情,一对眼睛长得比牛眼还大,是双眼皮,眼睛下坠沉一对眼袋。金鑫人还是那么矮,拉了几次把手,才爬进驾驶室。杨国庆还是那个老实人。
总裁说:“现在能走吗?”
金鑫说:“是啊,几多年没见呢。”
王师傅说:“能走也能走。”
杨国庆说:“要死呗,在这里碰到同学。”
总裁说:“有什么危险吗?”
货运司机杨国庆是在犹豫要不要走时遇见小学同学金鑫的。当时杨国庆吃好饭,掏出已经发黑的劳保手套戴上,一只脚蹬着卡车的侧踏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拉开门一跃而上。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马路显得比以前更黑。面馆外除开有几张纸在飞,什么动静也没有。一会儿准得下大雨。杨国庆就是为这个犹豫的。他不知道是应该冒雨把剩余的四十公里跑完,还是应该等雨停了再走。就在这时,金鑫从杨国庆刚吃过饭的面馆走出来。他们相视良久,然后金鑫说:“我说是你,刚刚在餐馆就感觉是你。”
王师傅说:“危险不总是有一点,这么大的雨。不过这和医生做手术一样,有一个成功率。如果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九十,医生可能不愿意做。”
二
总裁说:“为什么不愿做?”
潘学清撑着伞跟着毕癸丑走了几步,想到自己是回家的,就又打着伞往回走,任毕癸丑一个人朝国道的方向走去。毕癸丑穿过国道,沿着国道那边的小路就能走到乡里。
王师傅说:“就怕失手。一失手,百分之十就变成百分之百。所以很多医生不做。”
毕癸丑出门时,上一场大雨所遗留的露珠还挂在树叶上,新的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天空漆黑一团。毕癸丑目如炭火,笔直朝前走。就像不是他在走,而是无尽的愤怒和委屈在推着他走。他遇见水洼也不绕行,就让鞋踩进去。后来遇见雨水也不躲避,就任它尽情地浇打自己。大岙村的潘学清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本地人。潘学清看见这几十里地最难说话的老人穿着白背心从雨中走来,就把自己的伞撑到对方头上,问:“癸丑,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毕癸丑从裤兜里掏出一团钱,对着潘学清扬扬,说:“我又不是没钱,我去乡里剁肉回来。”
总裁说:“那不是还有人做吗?”
从茅厕返回时,毕癸丑想踢飞那碗牛肉汤,忍住了。后来他背着箩筐去山脚的地里。中午回来时,他发现潘学富提着铁皮桶,正从里边拣出骨头朝自己家的狗扔过去。那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骨头在空中飞行的弧线。骨头每掉下一根,黑狗就将它纳入怀里,然后又满是期待满是感恩地看着潘学富。毕癸丑还没见过它对一个人有这么贱过。瞧见毕癸丑回来了,潘学富放下桶,从石凳上端来早已准备的一碗新盛的牛肉汤。汤已经不如早晨的新鲜,肉的色质也差了,不过仍不失为一碗好肉。毕癸丑眉头紧蹙,嘴唇哆嗦起来。他对着潘学富的脸说:“我不吃,你还要逼我吃不成?”潘学富端着那碗肉扫兴地回去了。毕癸丑推上门,闩好,返身时,看见自己养大的黑狗正用前腿拢紧怀里的骨头,惊恐地看着他。待他走近,它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对着他狂吠起来。毕癸丑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它就被收买了。他找来打牛的鞭子,对着狗反复、狠命地抽打。狗因此发狂,一直拖着链子向外跳跃。直到毕癸丑出门走了,它还在跳,直到将自己跳死了。
王师傅说:“当然,这需要魄力。”
说着毕癸丑将潘学富往外推,还把门闩上了。潘学富“啊啧啧”叹了好几声,端着那碗牛肉汤出去,生怕它泼了。后来毕癸丑去后院茅厕解手,发现那碗牛肉汤搁在后门门槛边的石凳上。几只苍蝇正在汤上面飞舞。他这一打开门,堂屋里拴着的黑狗就冲着这边跳跃。到这时,整个后院还飘浮着浓烈的肉香,丝毫不见散去。毕癸丑想潘学富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当面还击你,但总能找准机会给你难堪。你不是说他没有后吗,他就过段时间端碗喷香喷香的肉来找你,告诉你,你不是有四个儿子吗,你四个儿子在哪里呢,一年到头都不见到他们一次。我呢,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嫁的是一个没有爹没有娘的孤儿,可是这女婿隔三岔五总是来一下,一来总不空手。要是我说,我宁要这个孤儿出身的半子,也不要你那四个亲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