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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仁泰深感不安。正因为处在这个被烈火烧烤的位置,他懂得,对一个人轻易许诺,就是背叛另一个人;对一方轻易地答允,就是让另一方和自己结仇。“你先走吧,龙女,要不然让何娜看见了,又要跟我纠缠一夜。这件事我会细细地考虑的。一定会考虑。”他说。
“我知道这事,”他说道,“不过你要我说,我还得掂量掂量。蔡晓玉我嫡亲的哥呀,我要是真说了,你肯不肯发誓,用你全部的力气来保护我呢?我怕我得罪不起这个人啊。这个人的权力在我们中间最大,他说什么对我们二中人来说都是法律。像我这样一个平常人,是好难和这样一个厉害角儿为敌的。所以,请考虑清楚。”
“你不点头我是不会走的。”她说。
蔡晓玉坐下去,“眼和耳是一般人两倍大”的小灵通就站起来。从小学开始,各级班主任就夸他拥有极强的信息采集力和分析力。很多大人后知后觉的事,他往往有先见之明。他和街上人混得很熟,但是对二中(当然这里的二中不是指周火权校长的二中,而是指以毛坚为总帅的十二营大军的二中)却忠心耿耿。现在他就是凭着一片忠心站起来说话。
于是他艰难地点头。
“毛坚呐,像这样一面备战一面被街上人用水浇,我恐怕我们的人马过不多时就要大大地减少。就是我们的人自己不回去,他们的父母也会把他们拉回去。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猫开车再来浇我们,我们何不找个会来事的人,去打听打听猫哥——我记得我们跟他没有什么仇——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恼火?莫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他老人家。要是这样,我建议去向他解释清楚,该置办东西的就置办东西,免得我们还没打到一中,就先被他给灭了。”
“你吉仁泰点头,就意味着答应了我,要替我儿子报仇。你吉仁泰这样点头应允,是不能有欺骗、反悔和差错,是一诺千金的。”她半站起身说。他再次点头,然后极度疲惫地挥手,示意她走。那天,很多路人看见,这个被残酷的岁月和生活折磨得无比丑陋的独身女人吹起了欣然的口哨。她腰间虽然围着那沾着鱼鳞的皮裙,但人是骄傲的。“等着瞧。”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而吉仁泰在接待她后,来到正准备举办宴会的后院。在那里,所有人都从他们的椅子上站起身,对尊贵的主人表示敬意。当他走近时,没有一个敢坐着不动身;大家都站起来表示欢迎。吉仁泰到别人给他摆好的座椅上坐下,何娜很快也在他身边入席。她前倾着身子,轻声问道:“刚才,是不是卖鱼的那个鬼女人又来找你了?我跟你说了,不要和那边的亲戚来往。你也跟我保证过的,不来往不来往。可倒好,一等我背转身子,你就接待起她来了。快说,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一连射扫两小时,直到没什么水了,猫才弃水枪而去。约三刻钟后,来了一位着迷彩服的异乡人,他用普通话说:“猫哥说,让我回去装满水,明天再来。”然后悄悄开走消防车。求知路是一道缓坡,路面不知流淌了多少水。到这时,开店的人才出来,扫掉门前的水。二中的子弟也脱下衣服,两两成对,拧起水来。东街老四英俊的儿子蔡晓玉前来接班,他拉动绳索,敲响召集十二营统帅开会的钟。蔡晓玉这样做,也是受到吉仁泰年少的妻子何娜鼓励。作为从二中辍学的校友,何娜对二中现在这帮小孩的遭遇还是很关心。有着一把硬骨头的蔡晓玉站起来说:
“何娜,”吉局长望着这自己已经逐渐厌倦的女人说,“请你不要对我指手画脚好吗?该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无须过问,我就会让你知道。不该让你知道,你千万别问。你应该清楚自己的权限。”
“好,过瘾我就继续射。一个个地射,我射死你们。”
“你这是说什么话?”那牛眼睛的少妇说道,“你这人蹊跷不?我这会儿得罪你什么了?我是那种聒噪的人吗?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打主意了?我只不过是这么一说,小小地提醒一下——别被人骗了,而且过往的事实证明,蔡家人骗你又不是一回两回——你就这样吓我。你这样吓我,让我连话都不敢说了。”
“过瘾啊,还没这么过瘾过,过瘾死了,猫哥。”被淋得透湿的孩子们说。
“我现在警告你,”那局长揪住她一只耳朵,让那只耳朵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你要再想控制我一下,我就把你轰出家门。你以为我话是乱说的,不去兑现的吗?你考虑清楚,今天你要是不开开心心地,把这些客一个个给我伺候好,你看我不一脚踢死你?”
猫,原名叫吉鹏翔的公子哥,闻言大怒,去铸造厂要了钥匙,开走那比对子还要红的消防车,来到建设路。呜呜欢叫的警报声响彻半个县城,引来好些人跟着看热闹。猫取下水枪,先射路边的草和小树,说“我浇花浇草管你们什么事啦”,然后就将那奔涌的水柱瞄准人,一个又一个地扫。车厢的水使尽后,他叫来几名学生,要他们将水带接上路边的消火栓。事毕,又叫他们回去站好,不准动,好让他持水枪对准他们的脚跟继续扫射。“哈哈哈,射呀,哒哒哒,请问你们这样被射,是怎样一种感觉?”猫紧抓着如蟒蛇狂舞的水枪,喊道。
言毕,吉局长丢下那只发红的耳朵。那生有巨目的少妇发起抖来,要过好一阵子才镇定住自己。她擦过眼泪,略微补妆后,站起来,扭动腰肢,微笑着走向每一个客人。遇见有人安抚,她又管不住眼泪涌出来,可还是露着一口皓齿,尽量笑着。这中间有个胆子大的客人,叫魏三仝的,原是剧团的,颇有些缓和气氛的能力。只见他双足一跳,人就蹲在了凳子上。又一跳,来到桌上。他就这么蹲着,举起右手食指,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今天是吉局长大驾返临的好日子,这样的好日子我们如饥似渴,足足盼望了十二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又开心地聚在一起。然而,因为主家两位过于坚持自己的原则,发生了一些争吵,导致局面一时不很和谐。依我看,这就是场小小的误会。我干娘何娜呢,本意是要发挥廉内助的作用,助我们局长过好人情关,不使工作受到不必要的外在因素的干扰。我们尊敬的局长呢,却觉得夫人说话本身就是干政。他们目标本来就是一致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公正是吉局长您声誉所系,对您老人家来说就像本能一样重要,但也不能像那句话说的——将孩子和脏水一起泼了——将老婆和不明外人一起拒之门外吧。难不成要找张胶布贴在我干娘嘴上,让她从此一句话也不能说?我觉得这是公正扩大化的表现。我不晓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对不对。对呢,大家就喝个彩;不对,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觉得,干爹和干娘,干娘和干爹,为了这点细事伤和气,公家它晓不晓得?值得不值得呢?”
四十多岁的矮子吓得脸色惨白,只得服从。他不停招手,倒倒倒,让货车小心翼翼倒出来,不曾触及营帐的任何物品,才拉开车门爬进去。货车拐出建设路后,他让司机改道,悄然将他拉到单眼皮的吉仁泰之子猫午休的地方。“哥呀,哥呀,哥呀,我全县最帅、最讲一个义字、最尊老护幼、最怜惜我这把老骨头的哥,念在一连八年我都给球队赞助服装——如果这算是功劳的话就算是我为球队立了尺寸之功吧——的分上,念在我——虽然总是拖你后腿给你丢人——还是猫哥你的兄弟的面子上,请你——对你来说这还不是举手之劳,费不了吹灰之力的——把二中的那帮孙子好好教训一顿,让他们一生都记得,自己对矮子都做过什么。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以人格发誓,毛坚那乳臭未干的东西说:‘别说是开猫的车来,就是猫自己开车来,也没得用。’”矮子跪在地上,边哭边说。一会儿地面上就有了一坨阴影般的泪渍。
那些人等他说完,起哄道:“卖炊饼,卖炊饼。”于是练过矮子功的魏三仝还是蹲着,东张西望一番,眼球滴溜溜地转。他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足尖着地后,又跟出另一只脚。这样走上几步,觉得可以了,便像老鼠那样嘭嘭嘭地跑起圈来,脚下仿佛有尘埃升起。众人正惊奇间,只见一个空翻,他完美落在地面,变回一米七五的那个汉子。
“你这老贼,从现在起,别在这附近出现,懂不?我要是在这附近找到你,一定用鞭子抽断你一身的贱骨。还有,你别开什么猫的车来吓唬我,能开猫的车就了不起吗?我不会同意放你女儿回去的。我正要把她带回去,住到我屋里,给我铺床,陪我困醒。我跟你说,这是你的荣幸。现在,你还想要自己那条狗命的话,就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