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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说:“哀哉,将一切都夺去后,人们开始连想象中的也要得到。不知是谁开始传说,园主夫人的棺材里满是财宝,足以将整座岛屿照亮。于是人们来问我棺材的下落,我只觉得荒唐,我为太太拾骨时,陶瓮里能装下什么呢?不就是脚趾、腿骨、腰骨、脊椎、手骨、头骨吗?这些哪个人身上没有呢?非要打扰死者的安宁。人们不相信死,也不尊重死。我无言,于是被绑上了古榕。众人说妙香是园主之女,也被绑上树。幸好过不久,妙香先被放下去,只留我在树上。哀哉,妻跪在树下无助落泪,我看着她,心里想着有你在,番薯可比山珍海味。我想她能听懂。阿聪不在是好的,免我多担心。受缚一天后,所有的理性都从脚尖流走。我开始感觉自己慢慢变成沙子。脚成了沙子,腰成了沙子,头脑也慢慢从凝聚的固体变成流动的沙子。或许我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沙漏。我在一颗颗瓦解,先是下坠,而后上升。疼痛在消失,我感觉温暖舒适。我始终闭口不言,用沉默得胜,直到最后荣耀的时刻来临。求你,求你纪念我如茵陈苦胆的日子。”
妙香说:“我会说,我是园主的女儿。灯笼花和牵牛疯长,甚至联合起来吞没了假山,把庭园拧成了一座荒草和野花的迷宫。就在迷宫里,我不费力气地长大。一日,我坐在花园的海滩边玩沙子,捏出父亲的样子。我认定自己的父亲就是叶先生,我知道时间完全对不上,我是在叶先生离开两年后出生的。但我认父的动作,不应被这小小差异影响。我手头有足够的照片,供我足够的幻梦纤维编织到故事里,跟捏造出来的父亲纽结在一起。父亲坐在白色庭园的中心,目光炯炯,他身下的那只凳子我常坐。父亲站在南洋的街头,戴怪模怪样的帽子。父亲参加英国人的化装舞会,脸上遮着侠盗一样的眼罩。还有园中那座青铜雕像,我常常爬上去倚靠他。这就是我熟悉的亲人,是我的父。我的母亲美莲,不愿意承认我,好像我不在她面前晃,她就依然可以是个无忧放纵的女人。”
妙香说:“阿聪消失了。我刚被绑上树,就感觉自己断成了两截,一截结冰,一截着火。我的白衣在风里摇晃,好似当年阿母在沙滩骑白马。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一些熟悉的脸变得陌生,看着我们的苦痛,他们露出笑容。园子里的生活早就不是天长地久的平安日子。阿母之死是我的第一关。父的消失是第二关。接下来,是我身骑白马走的第三关。我辨认出那个说话能算数的人,在我下方,我用大颗的眼泪击中他。我没有称手的工具,只是学着阿母的眼神,偏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就那样带泪凝视着他,嘴里喃喃承认,我不是园主的女儿,我只是个无父的婢女的孩子。我如一个被捕的梦,被吊在半空,慢慢蒸发水分,祈求着让我的双脚重新踏在现实的泥土上。我也明白过来,阿母她拥有的不多,但她精心使用到最好。那男人果然心软了,把我放了下来。我正求他劝众人放下管家伯,却听到断裂脆响。管家伯与一截树枝共同坠落,我同管家娘扑上去,可他磕到后脑,已然过身了。尸体被强行拖走,被焚化,扔入海里。三日后,阿聪才出现。”
管家说:“阿聪算是我们老来得子。将太太下葬后第二个月,妻头脑散乱去,身体发出臭汗酸味,而后才知有孕。那时我已经年逾半百,妻过了四十。孩子眼睛像母,面形随父,鼻子却像挂起的古画中人。那画是妻子家传下的,或许是先祖遗像。妻总说当年,先人从西方来。”
“日子如何过下去?园子下个月就要被收走,阿聪和管家娘每日愁苦。我却告诉他们,我收下了定情物,就要结婚了。正是与放我下来的那人结婚。不要害怕,今后不会有人为难你们,他也同意让你们有地方住,有事做。但那人不希望我再与你们多来往,我们接下来,要各自找好活下去的路。管家娘急切地拉我的手,叫我不要傻,莫将一生的幸福放给水流去。我摇头,自己是时候结束眠梦,离开白色庭园了。荣光早已离开这里,残破的砖墙让梦境漏风。这里已经不属于我,其实从未属于过,我只是蒙了恩的暂住者。”
妙香说:“太太的棺,竟然就这样停了十二年。管家的妻子常在棺材边躺卧行走,捡拾落花。有一日,睡去后,感觉有人轻抚面庞。睁眼,是一位慈秀的太太,嘱咐她秋季天凉,海风日盛,还是找有遮盖处早早入眠,莫再流连。醒来,跟我们众人说梦。管家沉默多时,觉得其妻所说的梦中人,正是太太模样。可她此前从未见过太太。管家犹豫三天,最终在园里找了花木掩映之处,让太太入土为安。这地点管家谁都不讲,哪怕在十几年后,他在街心公园里被吊起抽打,都没有说过一句。多年后风波平稳,园子也早就收归国有,阿聪才在上面竖起了一面乌金石碑。这是他父亲当年偷偷叫他保守的秘密。”
阿聪说:“婚姻,是一面旗帜。新郎的白色旗帜,覆盖在新娘的脸庞和身体上,就像岛上的那些黑白照片里那样。那须是一个挺拔的男子,有鸽子温润的眼、檀香木做的躯干、磐石雕刻的手掌,他是日头,是丰盛的果树,是执掌权杖的人。而我呢,我站在妙香十年的步伐之外,我站在父亲出事的街心公园之外,我是一个没有旗帜的人,我甚至都还不算一个男人。妙香是一颗自足的星,我无力为她添上什么来加增她的荣美。我无力挽留,我更无力拒绝她用婚姻换来的帮助。或许不仅仅因为我们之间有十年的距离,还因为她一直都是远远胜过我的一个珍贵灵魂。爱,让我又冷又热,永远孤独又永远有伴。”
管家说:“太太死后,林家离开园子前的最后一秋,叶先生买来千盆巨型白菊。就在白色庭园的中心,瘦石疏苔之上,花朵堆积如雪山,每一朵菊花都大如面庞,每片花瓣都是苍白灵巧的手指,在海风里一刻不停地朝天空抓挠。老爷让每位来宾作诗,小诗可换盆花,我亦得花两盆。所有花散尽之后,老爷连烧了三天书稿,带着所有子女乘船离去了。临走前,老爷告诉我,继续照看人去楼空的家里和庭园,他们会从国外寄钱回来,等局势稳定就回岛上。记得务必照管好太太的棺木,其余随势而行。随后主仆码头话别。头七年还有钱辗转从海外流入,后面时间越拖越久,逐渐也就没了。丰年积攒的,被瘦年吞吃了。但我还是守着园子,直到死前最后一天。”
妙香说:“于是我走出去,缓步离开园子,心里生出无限留恋。我终于真心承认,阿母是一位可敬的漂亮女人,我恐怕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也会想念那位遥远的父亲,这情感不因为铜像的坠落,不因我口舌的否认而消失。恰恰是过去的塑像反而限制了他的形象。我忍不住坐在园中那棵大叶樟下,它在园子建成之前就存在了,我们众人都消失之后,它也依然存在,于是我伸手摸它,希望触碰到更持久的生命。我想到,时间悠长,天地间有个岛屿。每个人的呼吸只是瞬息,岛屿也不过多存在一阵子,但每个人的灵魂又与某种永恒相连。其中的奥秘,人不能测透。我想,我也如阿聪一样,爱着这自然中的造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