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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葱说这次捡了个便宜。他的福寿殡葬一条龙选址在地下商城里。这里原先是个山洞,后来改建成带有下沉小广场和一圈店铺的商场。地下商场往上走,是一座小山,顶端有一座私人白色庭园,中心带一座小迷宫,后来被改成公园,逐渐废弃了。

小菲正要走,听见干燥的叶子传出微声。小菲循声而去,在乐园白色迷宫的中心,看到了坐在枯叶上的妙香姑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眸凝雾。准是其他人来找的时候太着急了,才忽略了这个角落。妙香姑婆的灵魂困在坡顶的白色迷宫里,她肉身到达迷宫时,她的意识又回到地下洞里,念叨着:洞下黑。洞下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小菲知道这后两句话都对。后两句话都是爱。小菲想拉妙香姑婆起来,但她反抗着拒绝了。都是小老太了,力气还那么大。妙香姑婆,我是小菲呀。妙香姑婆一脸不悦,叫我妙香,谁是姑婆?好吧妙香,小菲也坐下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凤尾蕨长得乱糟糟,猫爪藤缠着莲雾树。赤红的凤凰花碎裂飘落,镶嵌在冷水花丛里。白色的迷宫墙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拆”字。

那三年,油葱的殡葬摄影越做越顺手,看得多了,自信也跟上来了。他索性把钱一凑,买了地下商场的店铺,开了家殡葬一条龙。他跟女儿惠琴保证,自己这次心里有底,是踏踏实实地干,惠琴便也不再给他漏气。

本来这天油葱和妙香姑婆应该出发去旅行的。

油葱说,他从此就要当“地下工作者”了。

油葱说,攒了一辈子的钱,现在也没那么忙了,该出去玩了,跟妙香去邻近的城市走走,在省内走走,以后再走远一些。所有的行程,在小菲的帮助下,都订好了,油葱也学会了用手机查地图和酒店。他说这些学一学就会了,他有几个朋友快九十岁,还能去自助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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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在去机场之前,妙香不见了。如今找着了,却也错过了飞机。小菲肩头的妙香,脸上斑纹越来越多,像一张异世界的地图,眼睛露出天真的神色,身体轻轻地左右颤动,就是个脆弱的孩童。

这次油葱的转型还挺成功,似乎工作不断。除了拍葬礼,有些老人会约他去拍遗照,比如岛上中学的林校长,自从得了癌症后,就找油葱一年拍一张遗照,就像是一年买一张死亡彩票。老人家最爱找油葱,他们说其他人给拍照总是拍不成,说一,二,三,结果眼睛总在数三的时候闭上。要不就是浑身不舒爽,拍出来一张青惊脸。油葱一边拍一边会练疯话,给人逗得想笑,然后他再出其不意抓几张,总有一张表情自然。

小菲心里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不用说出口。如今妙香有一半成了植物,发出的香气愈加清晰,身体轻微的震颤里,她似乎已经吸收了小菲脑中的念头,并缓缓地点着头,把身体里封存的智慧再从互相贴着的皮肤分泌出来,膏抹在小菲身上。无须多言。小菲在此刻,觉得两人无比靠近,于是怜惜地握着妙香的手。油葱接到小菲电话后就带着众人赶了过来,看到赖在地上的妙香,从袋子里拔出一瓶可乐,喝不喝?来,起来。妙香就乖乖地站起来,跟着走。油葱搂着她,爱怜地叮嘱着,别跟我玩捉迷藏,你知道我自小就玩不过你,不能再乱躲了知道吗?

一直以来,小菲对殡葬、墓地相关的事情并不排斥,甚至有些迷恋。初中班里组织清明节扫墓,她喜欢逃离人群,躲在墓园深处,一块墓碑一块墓碑地阅读过去——陈大蒜林惘饲王雅各——都是陌生人。站在旁边的朋友,总会怕怕地说,你别念名字,念名字就是在呼叫这些人。小菲总会忍不住笑她们,哈哈哈,搞得每个墓碑都是声控门铃似的。小菲觉得不能看到许多人的出生,但可以把许多人的死亡一次性看个够,有什么不好。在墓园的那种气味,蒸腾的,热乎乎、潮湿闷闷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宁,岛上许多人正睡在那里,都安息在乐园里。

把妙香送回去后,小菲单独找油葱,想把自己攒的一些钱给他,可他拒得手快脱臼,就是不肯要。小菲之前想给他们出机票钱,油葱也是差点发火。憨孩子自己还没开始工作,把钱都存好收好!自己身边要有钱,才不会让人随便夹起来配!知道吗?小菲只好点头,坐着看油葱把行李箱打开,惠琴帮着他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来,再放回原位。他连热水壶和瓷茶杯都打包了,还有两条骚气的菠萝泳裤以及那支擦得发亮的金色小号。小菲想起油葱神气地跟她吹牛说,以后去外面旅游,就靠表演这个小号还能赚点零花。惠琴一边整理一边说,希望油葱妙香跟他们搬到一起住,这样大家一块照顾妙香也方便。但油葱总是全力推脱,说各有生活,他还有气力,就各自过,才自由。惠琴再坚持说她要出钱把这房子再装修舒适一点,油葱就突然严肃,说琴啊,我没为你做过多少,但我稍微做一点,你就给自己背上负担。没必要没必要,父女俩不讲这个。有余钱就把饼店好好经营,生意还不稳呢!

他鼓捣先进技术,买了一台二手数码相机。那时候他给小菲和妙香姑婆都拍过照,小菲不好意思说,妙香姑婆看了却直接不高兴,说把她拍胖了拍丑了拍老了,怒抢相机给油葱震撼指导了一番。小菲也觉得自己比他拍得加减好看些。油葱大摇其头,他说你们不识货,都不是我客户啦。后来大家才知道,他的客户是死人。他开始做殡葬摄影。他说就跟婚礼摄影一样,不拍不行,拍了,也不会有人看。相机里大多是黑衣、鲜花、死者和绕棺材走的亲友。油葱还怕吓到小菲,她却拿着照片看得入迷。那些躺卧在白床上的老人家,两颊擦粉红胭脂,头戴绣花边的帽子,身上盖丝亮的层叠被子,绣着红色十字。棺材周围是一圈白一圈黄的大朵菊花,尸体就像花丛里大号的洋娃娃。

机场离别时,小菲对油葱说,阿公,你要多休息!等妙香姑婆身体好点,我再带你们去旅游。油葱说,顾好你自己啦,放心啦,你阿公是一尾活龙!进安检的最后一刻,妈妈惠琴喊,小菲要早点睡,不要做暗光鸟!赵叔和阿彬没话,就是用力挥手。

天冷的时节,油葱又开始忙了。

小菲过了安检就赶紧走,不敢回头。那天在迷宫里,妙香倚着她,突然冒出一句:别回头,会变咸。小菲懂得,先回头的人,就变成盐柱,意识都被盐腌渍了脱水了,人就再难前行了。她要狠着心,开始自己的日子。

岛上也有不变的东西。小岛大约在中秋节后就会开始吹凉风,巷口长长的三角梅从向上攀变成向下垂,仿佛是岛屿天气隐秘的拉闸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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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许多人的房子都中了拆迁,工厂也全都迁到岛外,原有的三所小学因为生源不足只好合并。很多人开始需要每天在清晨坐轮渡,去对岸的大岛上班。妈妈也换了个新工作,给台湾人做助理。小菲之前看到的台湾人,都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头家,老爱穿花叶繁复纠缠的衣服,还得配上背带裤,总之就是怪怪的。但新来的这个老板赵保罗,倒是憨厚低调,跟妈妈年纪相仿,眼睛眯成细线,眉心有一颗浑圆的红痣,话少得叫人害怕,可说起话来又总带着一种歉意似的,过于客气了。妈妈腿脚没那么灵活,但做事情很麻利,别人要整理很久的资料,她三两下就搞好了。这老板很重用妈妈,只是工厂在岛外,每天通勤很远。

大城市嘛,生活也未必更好。工作,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吃屎,但有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的闪光时刻,就能让小菲感觉满足,感觉自己踏实地赚钱。虽然加班很多,有时候也在心里痛骂公司,但工作,让小菲得到了在这个城市坦然生活的方式。时间,在各种流程表格甘特图的切分下,一块一块地被碾碎,换成KPI的数字。小菲慢慢悟到了妙香教的方法,把过往的好日子储藏在罐头里,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饱餐一顿。越是光芒四射的记忆,越耐嚼,但不能只反复嚼那么一段,也会变淡。是的,整座岛屿都被她放入罐头里,长久保存,易于品尝,以不容僭越的铜墙铁壁包裹住。

小菲上初中时,岛屿上许多事情都变了。

妈妈惠琴开始不能免俗地催她考虑结婚。幸好离得远,小菲挂了电话就能轻易斩断这些从岛屿上绵延而来缠绕她的丝线。妈妈忍不住唠叨的时候,小菲乖乖地说嗯,嗯,但心里不知为何,总响起妙香姑婆跳舞时爱播的那首歌:摇摇摇落去,爱情算啥米?偶尔休年假,需要谨慎数算时日,有多少日用于回家,有多少日用于未知的异地。小菲还有太多的地方没去,日本,泰国,或者去云南走一走。她试过邀请妈妈和赵叔,但心里知道,他们是不会离开岛屿的,哪怕现在经济有所好转。油葱也不再提出去旅游的打算,毕竟现在妙香姑婆的身体难以支撑旅途劳顿。只是小菲每去一个城市,就会给他买一件当地的纪念衫。这是油葱要求的,就要那种,很大很大的字,写着我爱曼谷。我爱东京。我爱丽江。我爱上海。我爱台北。每次给他,他都迫不及待地套到身上,问小菲,有帅没?小菲也总是会说,足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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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每次春节回岛的时候,会去陪油葱和妙香走一走。他们若累了,小菲就自己走上通往山顶的路。冬日雾气如帐幕,笼罩着石路。她不再觉得这岛屿窄小,反而因为距离与平时的劳苦,让她感觉这岛南风轻,花香浓。她小心翼翼地踏着长满青苔的石块,看见山腰的古早墓园。小菲靠近。百年前的墓地,如今被当作文物保存着,她从未进去过。如今那铁栅栏朽坏了,轻轻一推就开。她在墓园里坐了一会儿,最中心处有个显眼的石碑。小菲走过去,看见油葱说过的,那个刚到岛上就去世了的外国人,短促的生卒年份。他的墓碑旁边还有几个与他同姓氏的人,生得比他晚,在岛上建筑医院和学堂,直到年老才离世。或许是之后追寻他而来,同样葬入这座岛屿的家人吧。

爸妈离婚后,小菲就经常去妙香那里吃饭。老一辈的手工菜她都会,炒馃条和芋包做得尤其好,有时候得空还会炒面茶。小菲和其他小孩每次都吃得好像猪哥在吃泔水,大口大口吞。有时,妙香姑婆穿起旗袍跳舞给他们看,很妖娇,手和脚都飞起来,香香软软地在乐音里飘。妙香姑婆的阿母,可是正宗从上海被带到岛上的舞女,什么舞都会跳,妙香姑婆肯定跟她阿母跳得一样好。

小菲继续阅读其他墓碑。那些墓碑群里的人。他们曾经劳碌,他们现在静止。一代又一代如同潮水扑来,但都获得安静的结局,封锁在石头里。她开始想,围着世界绕一个大圈走进坟墓,还是守在岛上绕一个小圈走进坟墓,步数会有不同吗?

后来,妈妈惠琴与妙香姑婆越来越熟,常一起吃饭,惠琴被打的时候,她总跑来帮忙,直到小菲跟妈妈搬出去后,她们还经常互相走动。许多人一开头还笑,妙香之前都靠别人养,出来后要是继续贪玩,哪撑得过半年?结果妙香很快就想到了,给岛上这些双职工家庭的孩子提供餐食,稍微收一些费用大家也都乐意。此后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没人见过她再打过麻将。就这样,倒也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了。

但是决定好了要走出去,她就不回头,不逃跑了。如今事业一路向上冲,外派出国的考核已经过了,下个月小菲就要去爱丁堡工作。妈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小菲整理了一个棺材那么大的托运行李箱,不管她带不带得动。赵叔会偷偷跟小菲说,你妈已经把你的工作成绩宣扬得整座岛都知道了,都有点讨人嫌了哈哈哈。

妙香姑婆刚搬过来,小菲就听到邻居议论她。当初妙香也是响当当的一蕊花,她老公在后面追着跑的。那时候婚礼也风光,但后来她一直没孩子,好好的正室,让老公把二房请进了门,人家生了儿子,所以正室还不如妾。她倒好,还是日子照过,舞照跳,贪玩一世人,后来才被扫出门,从二层洋房搬到了小平房。那时候,小菲爸妈还在一起,爸爸也看妙香姑婆不爽,觉得她妖里妖气。小菲跟妈妈说起,惠琴就叫她千万别跟姑婆说这些,一家有一家事,我们懂什么?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咱家呢。

这次回来,油葱的店已经几乎关停了,只有一些寿衣和金纸还凌乱地堆在橱窗里。门口鲜花倒是开得愈加繁盛,色彩热闹闹地延烧一大片,像个私人花园。每年外地的老朋友还会给油葱寄来一箱水仙,但他的手因为风湿疼痛,不再能握着雕刀细细雕刻,而是直接种进土里,让水仙直愣愣地恣意生长。花盆旁还有一箱空可乐瓶,在角落里被阳光灌满。

小菲那时觉得对面的小平房很香,感觉有许多鲜花在屋内同时绽放,花的灵魂都在向外蜷曲延展。房子只有妙香自己一个人住。小菲第一次去敲门时,是晚上,路灯亮起,门打开,探头,小菲看见老仙女站在天窗切割出的银色方块月光里,她满头长发竟然都转为纯粹的洁白,比之前亮得更加璀璨了,让小菲想起海底的珊瑚。小菲看呆了,嘴巴微张,那老仙女说话了,你是油葱的孙女对吧?叫我妙香姑婆吧。

阿彬如今转去帮忙儿子的生意,但还经常来找油葱泡茶话仙。惠琴和赵保罗每天忙完了都过来,带点茶配小吃。岛上的餐厅越开越多,有时候他们也会买来新鲜的菜式一起尝尝,然后一致同意还是妙香做的菜最好吃。

结果几天后,小菲发现她又出现了,竟然搬到了自家街对面的平房里,成了邻居。

油葱兴致很高,兴奋地给小菲看他朋友送的一张明信片。说实话,小菲觉得那朋友并没有什么诚意。明信片上是座哥特式的教堂,一看就是免费的卡片,上面也没写任何文字,没有邮戳,就直接带回来了这么一张卡片送给油葱,好抠门。只是那暗色高耸的建筑,确实有摄魂的力量,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好像那插入天际的尖顶,变成了一道连接天地的梯子。小菲抬头说,阿公,我认得上面印的地名,当年那家德国老夫妇,就住在这附近。明年我有机会去,就帮你把这张明信片从那里寄出来给你,会带着那里出发的邮戳。油葱说,那当然好,这张就给你保管。

再后来,大约是小学一年级时,小菲看见那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破烂的麻将桌、木凳、眠床、门扇板正源源不断从房子里被抬出来,摆在那个矮牵牛和葡萄藤拉拉杂杂的园子里。老仙女长发微微散乱,背对着大门,端坐在那只马蹄足八仙桌上,吃一细支红豆冰,很认真地咬和嚼。在她的头顶是瓦蓝的天空,排布着紧密有序的云絮,像一颗一颗白色的齿痕。

小菲顺势把两块带追踪功能的电子表递给油葱,年终奖金买的,这次不能不收了,有了这表,就不怕妙香姑婆走丢了。油葱笑笑说,伊近来很乖,根本不会乱跑。她再辛苦都跟着我,我也会跟着她,一步都不退。小菲帮着油葱把躺在床上的妙香姑婆架起来,吃一点东西。粗手粗脚的油葱,现在也会煲出一锅软烂好入喉的汤。小菲轻轻抚摸妙香姑婆的脸,她的发型整齐,衣服干净,被很好地照顾着。她蒙昧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但有时候也神采奕奕地坐起来,打开饼干盒拿出一块肚脐饼,正是小菲妈妈每周送过来的。小菲接过剪子,帮着给妙香剪指甲,脚趾上发黄的厚指甲,就像化石一样,每一颗都要用尽力气才能修剪干净。油葱也会如往常一样,问问小菲工作的事。小菲拣轻松愉快的内容说了些,他却开始露出迟缓吃力的表情,不再如过去那样多做应和,只是把头垂下去。最后说,好,我们小菲真正出色,不像你阿公就是个俗仔。看到你这样,我放心了。

原先小菲家与妙香姑婆没什么来往,小菲还以为她是个冰山老太。小菲印象中,幼儿园的上学路上总要路过一栋两层洋楼,带个灰石墙的小院子,种着绿茸茸的葡萄藤。院子的台阶直接通向二楼。二楼窗户全是晶莹剔透的彩玻璃,窗户大开,客厅一览无余,总有人在里面打麻将。昏暗的房里,隐约见一位白衣老仙女,身体干瘦素净,总是笔直坐着,像个冰雕。有一些灰尘在她身边打着旋,灿亮如星尘。小菲有时候会好奇,站在台阶的下端,背着书包仰头呆呆看她。每次小菲抬头望向那客厅,就觉得是个戏台,高高地架起,里面有着沉默的一出剧目。但老仙女打麻将时,只看牌,从没理过小菲。满屋烟雾弥漫的,小菲也总看不清她。

小菲说,阿公黑白讲,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聪明的人。我要去欧洲工作了,你们把身体养好,这次让我来安排,你们就跟妈和赵叔一起来。油葱说,以后再说吧。厨房里传来短脆的吱吱叫,小菲说,如果店不开了,我给你们买只猫怎么样。油葱说,谁说不开了,总也还有人找你阿公帮忙呢。小菲说,这店铺多找找买家,后面可以换个阳光好点的房子,怕你们在这里会湿冷,遇到南风天,墙壁都狂吐水。还有这下水道的味道,真是越来越浓了。油葱说,要换的要换的,以后再说。小菲还要多说,油葱就嚷,哎哟碎碎念,现在你真的很像我阿嬷。小菲说,对啊,我是你阿嬷啊。

那阵子大人们吵作一团,可小菲只觉得,妙香姑婆做的汤,真正是全岛第一名。

油葱伸出松枝一样的手指,轻敲了小菲的额头,死小孩,没大没小!

终于,妙香苦劝,惠琴大骂,油葱折腾许久,才承认自己生意倒担,仓促收了场,勉强保住一半的钱。于是小菲四年级那年,欢喜白喝了许多鸡汤,妙香帮忙拿菌菇或鱿鱼干炖得香香的,就是肉有点硬,毕竟都是油葱送来的,满山跑的硬汉鸡。

好啦阿公,你等我,我很快给你寄明信片。到时候还会给你买很多很多T恤,让你全岛第一帅。等我赚够钱,买个大房子一起住。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身体。

妙香吃惊地张开嘴,又合上,再无话了。惠琴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凶巴巴了一点,赶忙叫小菲帮泡茶,自己去厨房端出新烤的绿豆馅饼给妙香吃,一边抱歉地说,哎哟歹势啦,我不是呛你啦。妙香伸出手指,把惠琴蓬出的一缕乱头毛别到耳后,然后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好啦,没事啦没事啦。

天色渐晚,黄昏拖着长长的头纱庄重地步入地下洞,油葱送小菲走到商场楼梯边。小菲闻到樟脑丸的气味,从店铺里向外流淌。鞋子踩过时,地上的碎砖像一只只眼睛,嘎巴发出眨眼的声音。

一听到,惠琴忍不住大爆炸,说,拜托诶,我最讨厌就是他拿我作借口。我不心疼钱,那是他的钱,要怎么浪费是他的事!我不用那么多钱来穿金戴银佩珍珠,现在跟小菲有吃有喝就够了。你不是不知,这些年他玩废掉的钱有多少!我妈破病,最需要钱的时阵,他说这钱根本不够,要跟人去做蜜饯生意,结果反而欠债跑路躲到墓地里,那时候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有人说油葱在山上养小妞啦。这个老猪哥!

小菲不让他送了。她抓住油葱的手掌,低下头说,对不起阿公,我没有一直在岛上陪着你们。

妙香说,惠琴啊,你爸他就是个憨人,不懂做生意。山的情况、鸡的品种、野猪的行迹都没搞清楚就掏钱干,实在是傻出汁。但他说过,去包这座山也是想把生意做好,想供你和小菲改善日子。

油葱说,陪个头啦,陪什么陪。你有你这年纪该做的事。我们这些老的,迟早要走进那个火窑里面的。倒是你,不要被限制被捆绑,跟你说,青春日子过很快的,跟飞一样。好了,快走吧,下一班船还有十分钟就到了,你快去。

“阿姑你免说。油葱这人就是爱虚华,可是人又不够会!”惠琴生气,是因为近来她才知道,油葱根本不是去帮人看鸡,而是豪横地包下了整座山。那座山总算是结出了杨梅,但果子还没收获就被撞到地上,满山都是香滚滚的烂杨梅,躺在地上流血。鸡,也不停变少。成年鸡少到只剩一半,小鸡仔更是折损得颗粒无收。油葱这才发现,山上总有野猪在夜晚来袭,这是人家事先不会跟他说的。

小菲走上楼梯,扭头看见油葱正走回店铺,他变得如此矮小贴地,头皮露出来,像一座正在浮游的温暖孤岛。小菲把手浸入橙黄浓稠的阳光里,继续向上走。只是寥寥几步,她突然对这一时刻感到无限留恋,如果可以,她想拿儿时的小勺子,把此刻的氛围一点一点舀进玻璃瓶里。

妙香姑婆跟油葱和惠琴父女俩都很熟,见状就来相劝,她人热心,常常帮衬小菲家。

阿公等我,我迟早要回来的。

油葱说得没错,小鸡他搞不定。因为鸡,惠琴又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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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6</b>

小菲一到欧洲,工作就自动刮起旋风。她像在夏日晒烫的石板上跳舞,从爱丁堡到伦敦,又从伦敦到巴黎,再从巴黎到柏林,项目一个接一个。

油葱说,瞧一瞧看一看,小菲的朋友紧过来,每人免钱抽一个!不要推不要挤,小菲的好朋友,每人免钱抽三个!他把凑近的一圈小脑袋都推开,只准小菲站在他的旁边,菲啊,这个是你朋友吗?来抽一个。这个呢,不好意思下次再来。还有这两个呢?是很好的朋友?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两个?来,一个人抽三个,不够再继续抽。最后实在有富余,小菲也心软,让干巴巴在旁边等的同学有机会抽。小菲觉得油葱好像会魔法,她的好朋友抽到的号码都是好吃的想要的,欺负她的臭同学抽到的都是放屁糖,但他们也还是很开心。油葱只不定期来了校门口三次,自称是小菲朋友好朋友的人就满地都是了,自称得久了,他们自己也就信了,不好反悔。油葱得意地说,小孩比小鸡好搞定多了,一切尽在掌握。

幸好她都扛住了,终于等来了圣诞假期。放假头几天,小菲还是窝在住处继续没日没夜地办公,最后一刻才赶着去了那对德国老夫妇那里,那对在小岛上失去孩子的老夫妇,这些年一直坚持邀请小菲,这次终于成行。他们告诉小菲,彼时那个倒在地上哭泣,失去双亲的小孩子,已经长得比她高些,而那对老夫妇也苍老许多。这孩子继承了他爸爸的名字,如今生活在亲叔叔家里,融入新的家庭,被长得像自己的哥哥妹妹们包围着,他重新感觉安全,不再咬人了。

油葱毕竟开过杂货店,囤积了一大堆没卖掉的古怪零食。他在风衣里衬左边挂满这些对付小孩的糖衣炮弹,荧光变色糖能让你舌头变成蓝色,毒菇红的钻戒糖可以一边戴一边舔,超大卷的泡泡糖拿来跳绳都没问题,还有放屁糖,打开时就像有人放过臭屁但是放进嘴里却是蜜桃香。而在风衣里衬右边,是原先杂货店里的纸板抽奖盒,一共有八十个小小的扁格,伸手掏破那层薄薄的纸,就能看到是几等奖。

本是快乐的假期,但小菲心里总泛起些不安。这些天跟妈妈打电话,她总推说在忙。给赵叔发信息,也回得特别迟缓。她赶紧把出国前强逼着这群中老年人们做的体检报告拿出来又读了一遍,再猛翻一遍油葱那花花绿绿的朋友圈,才稍微能安心一点。老一辈人总是讳疾忌医,又顽固透顶,让她有些恼火。但假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管工作的时候如何计划假期要大玩特玩,人一旦松下来,身体反倒累得什么都不想干,连脑子也不想动,只想睡觉。于是,她也没有力气多追问了。

第二天,油葱去小学接小菲,身穿古怪的芒果黄斑点长风衣,打着一根斜纹花领带,像只刚打劫了驯兽师的花豹,屹立在校门口。等四年级的孩子们排好队走出校门的时候,油葱猛冲一步到他们面前,呼啦一声扯开自己的风衣,孩子们就集体尖叫出来,把他团团围住。

小菲到德国的第二天,在梦里看到了无头鸡的舞蹈。醒的时候,她想起来是小学那个暑假,在油葱的山上看到的那只。那时候的鸡群里有一只鸡,台风天被鸡棚掉落的钢板削掉了脑袋,但奇怪的是,它的身体还活着,还能到处奔走。油葱看它可怜,常常用一个针筒往它食道里喂吃的。那无头鸡也活了一阵,小菲开始看它还挺害怕,后来习惯了,也会帮着喂它。直到有一天,那鸡跳到小菲面前,在噼啪落叶的杨梅树下,旋转着,起伏着,跳着没头没脑的舞。在那之后,那只鸡慢慢地屈身,在地上安静地死去了。小菲记得,她的阿公油葱领着她,把鸡埋在山上最高处那棵树下。十几年过去了,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在梦里重新见过无头鸡跳舞。

小菲总是衣衫带土走回家,趁妈妈没回来,自己把衣服洗掉。可是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下山卖鸡的油葱,他在夕阳里拍拍她的脑袋,她就哭了。她说油葱,你要赶快帮妈再找个老公,不然她在工厂里会被笑。油葱掏出手绢在她的小圆脸上,不熟练地三抹两抹,把她五官都揉在一起再揉开,然后说,你不要听他们的,让他们来听你的。

小菲醒的时候,还是夜里,外面还在绵密落雪,窗户都被厚雪封住。室内暖气充足,她朝外望去,黑白世界。天地都被安放在雪的墓穴里,一片静寂。她的心有些阴沉,像被石块压住的蚯蚓。

爸妈离婚,让小菲在小学的日子变得辛苦。小菲那时候就明白,人都有的东西,你没有,这会变成被欺负的理由。但还愿意站在她身边的,就是真朋友。她在那时候认识了最好的两个朋友,可惜都在别的班级,自己在班里还是独自受欺。因为九年义务教育而不得不聚在一起的同学们围着她,唱嘲笑的歌。兴致所至,还会推倒她,把她当作矮胖的陀螺。小菲总是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脸上带笑,假装玩得愉快。她绝不让自己露出一点难过,这点面子,她还要争。

后来她知道,这或许就是预感。遥远的岛屿,传递讯息给她。

小菲宁愿去动物园当只猴,也不想去上学。

第二天,小菲与德国老奶奶去杉树林挑了一棵圣诞树,用网打包拖回家,摆上了点火的蜡烛。德国这里圣诞节用的是真蜡烛而不是彩灯串,小菲有些提心吊胆,害怕任何一根蜡烛掉下来,就把满树的彩球糖果拐杖和树下的礼物都烧掉了。她准备的礼物里,有个“烟人”木偶很有趣,把他的身体打开,放进去点火的香料,烟雾就会从木偶人的嘴巴里喷出来。他们说,这是纪念数千年前,东方三智者献上的香膏。她多买了好几个,打算下次带回去送给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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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不遇的大雪还在继续,封藏了所有交通。

妙香姑婆早就认识油葱,她笑着对小菲说,你看看,你阿公就是这样。这样你妈妈就得再准备酒菜,不然故事就听不到结尾,这老猴真狡猾。

<b>2</b><b>5</b>

那时,小菲的重点在于吃,大人们的重点在于听,油葱的重点在于说。他说到重要的桥段,全场都要认真,小菲此时如果还沉迷于剥开螃蟹的肺和钳子,就会被油葱点名,菲啊,来咯,阿公说的这段你要认真听哦。她只好缩起脖子,敷衍地停一停。油葱仿佛蓄了一夏天雨的水库,在短暂的屏息一瞬后,词语就哗啦啦喷涌出来。见他开始忘我,小菲立刻扑向食物。全部人听得嘴开开,快到结尾最关键时刻,油葱却暂停,不说了,开始猛吃菜,两口就干下去一只白灼大章鱼。全部人就开始狂夸他讲得好,要他继续,他却开始自谦什么“狗声乞丐喉”,说故事还没有完,还要再酝酿酝酿,下次再说吧。

在岛上,从幼儿园时孩子就会说:“啊你要知死。”惹了什么麻烦,也会被骂“你得知死”。知死,是时间的开始。人类先祖吃下果子,眼目被死亡刺得明亮,于是时间开始了。但给人足够长的安稳时间,人就以为死亡永不来临似的。一旦意外、疾病、灾难、战争降临,人又猛然惊醒,知道时间根本不归自己管。

妈妈大笑,所有人暂时抛弃油葱,兴致勃勃围观尿湖上漂着的白纸条。小菲钻回被子里,听见声音越来越近,是妈妈把木门推开,靠近床上装死的她,戳了她的脸叫她起来。油葱让小菲坐在他身边,小菲也没在客气的,狠吞五六颗丸子和一堆虾。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平安夜前一天。

“你们自己吃火guo,太过分了!”

那时,小菲搭上了小镇好不容易恢复通行的班车,到市内转转,想着这几天雪太大,都待在小镇里没出来,今天无论如何要进城,找到明信片上的教堂。而妈妈给她打了视频电话。

厕所在外面,外面有客人,有客人小菲就害羞。不愿去。不知哪来的灵感,她拿起纸笔写了张纸条,然后蹲下来,对着门撒了一泡尿,把自己的纸条顺着尿河放出去。小菲妈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上面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

视频电话刚接通时,妈妈说不出话,她在哭,她老了太多。小菲心跳加速,怎么了怎么了,快告诉我怎么了。

小菲大生气,然后感觉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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