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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小菲你好好听我说,你阿公和姑婆前些天过身了。今天出山。
一开始,小菲没发现。作为小学生,小菲早早地就被逼着上床睡觉,连《还珠格格》都错过了。有一天小菲梦到五阿哥永琪来学校表演唱跳,他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小菲,就在他势必对她爱爱爱不完的时候,她醒了。醒得太不是时候,心里很难过。突然,她发现外面有人在聊天。透过浅黄色软木门的缝隙,能看见暖锅咕噜噜地冒泡,周围是奶白的鲨鱼丸子、挣扎跳动的虾、鲜切的白灼鱿鱼、淡金色冒着泡沫的啤酒。油葱老神在在,坐于灯光下。他的鹰钩鼻闪闪发亮,少有南国岛民长着那样的鼻子,因此他常自豪地宣布自己身上流着希伯来血统。脑袋上的卷头毛,让他看起来像只熊,讲话的时候手又指又比,动作像在划拳,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被手势扩大了一号。妈妈、妙香姑婆外加两三位叔叔阿姨,眼睛都看着他,耳朵都朝向他,只有他一人在那里喷嘴沫。
小菲感觉头壳被一棒子打得凹陷进去,整个人闷在一只锅子里,听什么都隔着遥远距离。
夜里会偷吃东西的,不只是老鼠,还有大人们。
妈妈说,我们看到你发的消息,知道大雪封住了交通。人已经走了,你也不要急着要冲回来,我们也担心你。
<b>4</b>
小菲脚下一软,过了一会儿有路人来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屁股坐在雪上,整个人化成一摊流质。
洗完澡,整个人轻轻。吃完饭又有些爱困。妈妈和小菲沉默地喝茶。咕。咕噜。两个人贴在一起,没有缝隙。窗外亮光闪闪,雷还在一个个打。轰。隆。轰隆。小菲用脑袋靠住妈妈,手轻轻抓着她松软白嫩的手臂,帮她捂热,然后跟她说:“妈,阿公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骗人。妈你知道,这类疯话不应该黑白讲。小菲狠狠掐自己。
妈妈这些年都在吞忍,可是上次爸喝醉把小菲推下楼梯后,她就再也不饶他了。小菲想起妈妈那天说,咱会有自己的家。
妈妈一听,眼泪和鼻水一并滚落下来,菲啊你不要急。
一进家门,妈妈在煎鱼,小菲不说话,钻进厕所洗澡,听见整个世界都开始落雨不停。从山上回来,她才第一次发现在家里能听见这么多声音。雨落入青草、打落缅栀子、渗入砖墙的声音。还听见天空的鼓声。或许不是鼓声。这小区每个家大约有四个窗,每个窗都有一个雨披,被雨点反复击打。塑料雨披、金属雨披,新雨披、旧雨披,无数的家环绕着,雨声被放大、被创造,噼里啪啦咚,是雨披的声音。小菲突然感觉到幸福,这样一个安全的、只有雨声的家,这些亮起的窗户。不再有酒气、皮带和突然而至的暴风。
赵叔说,小菲,小菲,我们就是怕你不能接受。你听我说,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你妈在医院里哭求了好久,但两人真的都没气息,心跳都停了。医生说是烟雾造成的窒息。
后来,小菲才知道,那阵子爸妈在岛上离婚,闹得不太好看。小菲下山那天,爸已去了他北方的老家。油葱偷偷拉着小菲说,你要理解,你妈不容易,她是一个很好的妈妈。你爸你也别恨,他是你爸。到了巷口,小菲还是伤心地哭了一会儿。
到底怎么了?小菲慌乱中掉了手机,又捡起来,屏幕边角被冰封的路面砸出雪花的纹路。
最后两天,油葱接电话时神神秘秘,小菲听到他提到妈妈的名字,但自己一靠近,他又马上改口聊别的。
妈妈说,菲啊,是阿彬在路上先发现焦味,听见那只八哥飞出来大声叫。他跑下去,发现一条龙店铺喷黑烟。火燃得很快,阿彬试着冲进去却被火拦住了,大喊大叫都没有人应。消防很快就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已经去了。妙香总是躺在床上的,而你阿公竟也没能跑出来……
相处多了,油葱对小菲满嘴的普通话很不满意,说她都被学校教傻了,闽南语都说不轮转。青蛙叫什么?不会说?蜻蜓呢?也不会?哎哟可怜歹,半个小北仔。那两周,油葱带着小菲满山跑,到湖泊边缘,看阳光的涡流在水面流动;抬手翻动那些覆满青苔的石块,看下面涌出来的亮壳虫和软软的恶心的蚯蚓;再让小菲这个胆小鬼骑到他肩上,试着从树上拧下青木瓜,看树流出珍珠一样的血。山上的日子热烘烘,每天都有新东西看,从花斑蟑螂到无头鸡,比动画片精彩。
为什么啊?怎么会啊?小菲固执地问,是因为蜡烛吗?妙香姑婆有一阵子记忆退回到小时候,总是端着蜡烛到处走。是不是老鼠打翻了蜡烛?或者是因为那只用了太久的烧水壶和电路板?
小菲听的时候,正在用牙签挑一只痣螺,忍不住说,笑死人,也太衰了,十几年全白费,油葱你肯定又在乱说。油葱拿起痣螺的厣,也就是那枚小小的鳞片,按在小菲的眉心,突然严肃说,憨孩儿不要笑,死人事,不要笑。小菲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个鬼故事,可是他转头没再说。
妈妈说,甲烷爆炸,同一天,岛上第三起事故了。调查的人说的。妈妈知道,如果等你回国再告诉你,你会怨我们。今天是他们出山,我和赵叔商量了几日,还是觉得该连视频给你。
油葱说,是个祠堂,也是全岛第一个外国人居住的地方。那人在英国努力学医和闽南语,准备了个十五年。一路辗转,从欧洲到吕宋,又终于来了咱岛。然后,他死了。他来的第二日,染了当地疫病,喉咙肿到闭锁,人虚落去,一周后死了。他没来得及跟人说闽南语。他学的医术也没能救自己。
小菲说不出话,她还在拼命地想,甚至没想到要哭。她拼命要去咬住每个线头,证明妈妈说的一切都不合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能用自己的思虑,让人生命多加一刻多好。可她看见惠琴的双眼全塌陷了,在屏幕对面像个幽灵。小菲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强迫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搬出来,为什么不早点带他们出来旅行,或许就不会出事。这些年岛上餐厅暴涨,原来顶多就三家,现在开了上百家,岛上下水道还是百年前的,根本撑不住。
你杂货店原来是什么遗迹?吃饭时,小菲问油葱。
惠琴看见小菲眼神茫茫,说菲啊,这事怪不了人,都是注定好的。妈妈还是一副坚强的样子,却根本站不稳,全靠赵叔在她身后撑着。
小菲每天玩累了,就回山上的石屋吃饭。油葱总是手忙脚乱地准备烫海螺、鸡汤砂锅和虾米炒卦菜之类,随时会失手撞破两只碗。
阿彬眼睛全红,粗声说,该怪我,我怎么没有早点去找他,那天跑去钓鱼一无所获,就多在海边流连了一阵。都怪我。前些日子油葱开玩笑地说过,以后要给自己做带诗班的葬礼,不要搞一堆香啊金纸啊五牲什么的。这个老家伙啊,怎么好像能料到似的……小菲已经听不见屏幕那端说什么,她掩面在大街上痛哭,内脏轮番抽痛。
小菲刚到山上时,油葱在树下忙着抓鸡,让小菲也去帮忙。油葱说时间到了,鸡都急着找老婆,公鸡互看不顺眼,打架都往死里打,每天要死伤好几只。所以他干脆给鸡戴上塑料片眼镜,叫它们当上知识分子,一个个都顾面子,就不打架了。小菲才不信呢,油葱又在骗小孩了啦。但她之前从没抓过活鸡,更没给鸡戴过眼镜,感到新奇,在山上彻底玩疯了。她追着鸡屁股跑了三天,又仔细看了手里这些红色的塑料小眼镜,右边是通透的,左边是密封的,鸡戴上去后,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或许这才是它们不打架的理由。
许久,她才又举起手机,葬礼上来的人很多,小菲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从岛屿搬迁出去的人们,所有失散的人,此刻似乎都聚集在灵堂里,围绕着中心两座鲜花装点的棺材。棺材里,油葱和妙香穿着当初海边宴席上的西装和旗袍。油葱的口张开了,无法闭上,小菲想,他依然还有很多话正在说。妙香却闭着嘴巴,她总是更懂得听。
那年暑假,油葱跟小菲说,走,假期跟着阿公玩。小菲就去山上陪油葱待了两周。满山杨梅树,树下鸡乱跑。油葱根本不是老大,鸡才是座山雕。偶尔山上来蛇,但鸡够多,冲上去围殴那条蛇,活活啄死,吃了。这些鸡,个个是飞鸡,野得很,总是猛地蹿起来,飞到树顶。
生命。死亡。平安。未来。这些词语,原先组成内在世界的柱石,都被暴风雨卷进海里来回地刷洗。小菲不知道,这些柱石会一直崩塌下去,直至令她放弃再使用这些词语,还是说,它们会露出真容,换一层光泽回来。
小菲还觉得有点感动,油葱为了自己,特意拆了门槛。随后才知,岛上开始整修,有学者发现杂货店原地址是历史遗迹,油葱的店被征用了。油葱立刻同意,因为提前签字,还有补贴,可以得好大一笔钱!他把店关了,去岛的西边帮人看管一座山,负责养鸡种杨梅,说是要当“座山雕”。
告别式之后,阿彬叔接过了手机。
后来,小菲看见油葱把门槛拆了。
妈妈和赵叔分别捧着油葱和妙香的照片,一路走向火葬场。遗照正是那天小菲在别墅酒店为二人拍的照片,仓促转换成黑白色调。一切都太过慌乱、太过匆忙。棺材经过传送带。棺材在死亡的河上漂浮。焚尸炉是肉体烈火的窑。他们在火中经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棺材形状的小船在红亮的火光中飞行,生命之海上,被金光系住的风筝。他们的灵魂飞走了,就像那只从火中挣脱的八哥一样。
那时杂货店门是用老旧的木头组成的,每天关门时要把一长条一长条木头拼接在一起。有一次,小菲绊到店里的木门槛,狠狠跌倒了,额头上鼓包,大概有一只枇杷那么大。油葱差点吓疯,哆哆嗦嗦去倒了一大碗花生油,往她额头抹。小菲整个额头已经锃光瓦亮,仿佛头顶一颗夜明珠,她摸着黏黏又香香的油头,非常满意地开始傻笑。油葱更慌了,不是说抹油可以消肿吗,怎么还越鼓越大!我家这聪明蛋不会撞成一个大憨呆吧!他感觉无法交代,就关了店门,带小菲去菜市场。基本上小菲指哪儿他买哪儿,还下重本买了四斤花脚蟹,带上海鲜去找女儿惠琴负荆请罪。惠琴第一次接受了这歉意的赎价,叫来邻居和朋友,全部人大嚼海鲜,还从冰箱里翻出来好几个菜,又是热热闹闹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忘了小菲脑袋上的包,包括小菲自己。
火窑里出来的骨灰,大小不一的灰白碎块,却依稀能分辨出脚、手、身体和头的形状。皮肉已经消失散去,这是他们最后存留的形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出来,分拣入骨灰盒中。脚骨先放下去,然后身体和手的骨头再下去,最后是头颅部分放在最上面。不过十分钟,所有骨灰就这样进入了骨灰瓮。
搬出旧家后,惠琴的工作忙碌起来。顾不过来时,她经常把女儿小菲抛到油葱的杂货店里,就像抛出一根橄榄枝。
随后,是漫长的黑屏。小菲手机因为天冷而自动关机了。
<b>3</b>
小菲盯着屏幕许久,才慢慢回神,觉得有种不真实感。火是热的。面对亲爱的人离去,小菲会忍不住一遍遍思想,当时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在全年无冬的小岛,洞穴本该是温暖的,却变得灼热。火是热的。生老病乐苦。生老病乐苦。
惠琴知道男人还蹲在房间里面,应该还是捧着那本气功书,不停地运功调动室内气流,间或抬起头,分辨着不同物件身上弥散的光。所有带黑气的都要扔掉,紫气的是宝贝,绿气黄气不伤人害物。不知道那天他往自己女儿身上砸的花瓶带着什么气。恋爱时她觉得这男人充满了奇思妙想,可如今那些狂想把他们的日子压垮了。惠琴巴住铁门,借力踮起脚尖,用力盯着枝叶缝隙,似乎看见模糊人影,感觉那影子被酒精那挠勾勾的气息充满,鼓胀着,一丝丝往外渗。她赶紧收回手,掌心都是细小的铁屑,一边走一边搓,它们还是不离开,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满是金属腐败的气息。
在异国在异乡的人,最怕接到这样的电话。接下来几天,小菲不肯受安慰,疯了似的到街上找旅行社或者是航空公司代理,她想立刻飞回去,可圣诞假期,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她向最后一家店铺里张望,里面空无一人,一棵单薄的圣诞树站在中心,只有一枚银光闪烁的星冰凉地立在顶端。树下干草堆里有个木雕婴孩,曾在众人的欢喜中降生,可他降生的任务就是承受死亡。
最开始,惠琴一不注意,偶尔也会习惯性地走回原来的旧家。锈烂的门总锁着。有次下雨,她看见有蜗牛在铁门的螺旋纹路上慢慢上行,爬到顶,又摔回原点。雨里面,她看见二楼外墙皮又融掉一块。才搬走三个月,植物长势凶猛,裸出土墙的地方都被接管。朝南窗户被爬山虎死死纠缠,根本打不开,之前还能看到一点淡蓝色窗框,现在被墨绿色叶潮彻底吞没。
小菲也不是不知道,因为普降的大雪,到处根本没有剩余的机票可买。即使买到了机票,回到那座岛屿上,却再也不能遇见油葱和妙香姑婆。他们的故事,算是结束了吧。
可是想到女儿才刚上小学,惠琴决定吞忍。油葱要是在她面前多嘴,说你眼睛糊到蛤蜊肉了?在这种人身上浪费青春。惠琴就会说,还不是因为你诅咒我,闭上你的阔嘴,不是因为你,妈也不会早死,我也不会早嫁。最后好像她继续这种追打逃的婚姻,只是为了跟油葱赌一口气,就这样继续坚持了三年。但后来,就连上小学的小菲都知道,爸这次真的玩大了,差点把房子都输没了,还因为恼羞成怒把小菲失手推下了楼梯。虽然小菲头壳硬,没受伤,但妈妈惠琴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忍了,带女儿搬出了原来住的地方。但她没去找油葱,而是拜托妙香给她找了罐头厂的宿舍。
她很抱歉,接下来的几日让德国老夫妇的圣诞重新笼上了许多阴影,可是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一次都安静地陪伴在侧。
惠琴的妈早逝,从那以后,父女俩总是冲突不停。尤其在惠琴大了肚子,早早嫁人这件事上,两人大闹过几场,后来婚礼上油葱面色铁青地勉强参加,像一只发绿生霉的葱油饼。惠琴嫁人后,要是过得好也就算了,结果真如其父油葱所言,那男人喝完酒,脑壳就飞走了,多大金额的六合彩都敢签,什么人都敢打。惠琴常被男人打。小菲冲去帮妈妈,又总是讨皮疼。小菲母女俩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知道辨认风暴来临的预兆,往往与六合彩开奖的时间相关。在那之前,就尽量避开与他的冲突。不论他决定找哪一个的麻烦,另一个人就要冲出去把大门打开,哭叫着让厝边进来救命,不要怕丢脸。住在街对面的妙香,也就是小菲爸爸嘴里的老妖婆,总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但无奈身子软弱,也只能站在门口大声陪哭。油葱总是勇夺第二,又是挡又是骂,带着街坊再一个个来喊停,总要折腾一个晚上才能结束。
<b>2</b><b>6</b>
惠琴对朋友说话总是柔软温和,但只要油葱一出现,她身旁的空气就扭曲打结,脑袋上膨出一朵杀气腾腾的蘑菇云。惠琴从来不叫“爸”,不得已有事找他时,都直接把眼神扔过去,砸中他。如果眼神不管用,惠琴就直接叫他“油葱”。而油葱应得很快,一脸谄媚的样子。
假期的最后一天,小菲还是决定自己进城。
小菲的妈妈,油葱的女儿惠琴,号称食品厂邓丽君。岛民个个黑肉底,惠琴的白面皮总在人潮中闪闪发光,像花卷上不多的葱粒,很显珍贵。油葱的高鼻子在他自己的脸上属于突兀的平地起高楼,在惠琴这里却是与湖泊般发亮的眼睛相互辉映的温柔山脉。她喜欢穿彩色衣装,戴垂坠下来叮叮咚的耳环,走路时摇晃得厉害,一座闪光的脆弱风铃。惠琴的跛脚是天生的,左脚像一朵开得过于肆意的花。她说全怪油葱爱抽烟,她还在母胎中,就被那烟喷歪了腿。
在城市的街头乱走,小菲突然想到,岛上方言里“烦恼”这个词,听起来像普通话里的“欢乐”。怎么说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原来世上万物都在哀哭,哪怕在欢乐中都有哀哭。爱可以暂时遮蔽哭声。可只要死还存在,生命就真是一桩悲剧。爱也是。结局只能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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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葬礼,视频那端阿彬叔他们手忙脚乱,真应该让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亲自料理。他们一定懒得哭哭啼啼,而是一项一项地推进着流程,然后说,免惊,人生海海,日子照样要过。
油葱总有些办法,让小菲可以重新神气起来,班里再有人拿没选上蚌壳精的事来笑小菲,她就说,当蚌壳精有什么好的,再把那个故事说一遍,就赢了。一个故事就能让小菲开心。
小菲冻得脚趾发僵,可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在路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只遇到一位没有下班还在卖气球的小丑,除此之外几乎没有行人。穿过巷子,店铺门紧锁,但橱窗都亮着。有家店铺卖纸灯,是卡纸做的巨大的伯利恒之星,里面藏着油桃大小的暖灯泡。明灯照耀,将她吸引。小菲看了一会儿,听见缥缈歌声,循声望去,她突然呆立原地。
油葱看见小菲笑的时候,也很得意,说对嘛,这才像我嘛。小菲说我才不要像你,你像榴莲。油葱说,你是说我臭哦?小菲说,你面皮好粗哦,感觉摸一下会剐破手。油葱说,可是榴莲内面,连籽都是软的。
这应该,这应该就是……
哈哈哈。小菲开心又恶毒地笑起来。油葱说,小菲,你是鸟,要飞,当不了岛上的蚌壳精就算了!这时候,带着大眼斑纹的甜橙色蝴蝶,从湿漉漉的树枝上飞下来,停在油葱的背上,翅膀像屋顶上被风鼓起的被单,扬起草木湿枝的气味。
她仰头,看见了油葱明信片里的教堂。这家教堂还开着门,正在进行一场弥撒。席位上只有小菲。神父和修女十几个人站在台上,每句话都像在念,每句话都像在唱。清丽女生在男低嗓之上,飘浮,再飘浮,一路上升到破旧教堂的穹顶,那里有远年落漆的浮雕,有天窗,有光。穹顶之外,有风,展开翅膀如鸽子。
油葱大叹一口气,说你爸外地人,你妈就知道工作,都不给你讲我们岛上的故事。以前有个姓洪的小子落海,被蚌壳精救了。蚌壳精变成女人的样子,哇,大美女!还跟他结婚了。然后呢?小菲问。然后他们很幸福,在沙滩上跳舞,睡着了。小菲说我就知道,故事里漂亮的人都很幸福。油葱说,别急,没完,然后,有只头上长着黄毛的海鸟,飞过来,把蚌壳里的软肉叼走了。谁叫你躺得嘴开开!
小菲突然想到,故事还没有完,她忘掉了油葱阿公的梯子。那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烈火的时刻,有梯子在雾中降下。烟雾弥漫的窑里,人就被熬炼成金子。
小菲说,就很好看啊,还能跳舞。
小菲闭上眼睛,看见黄金的男子,站在梯子的末端。然后苍绿的烟雾里,走出一位周身璀璨的白金做的女人,庄重地卸下脖颈和手腕发光的珠宝,轻盈地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们嘴对着嘴,眼对着眼,手贴着手。
有一只柠青色螳螂蹦出,拦住小菲去路。它轮换着举起手刀,一副威猛的样子。小菲停下来,怕它跳身上。油葱上前,把小菲拉一边,带她走过去。走了几步,他突然说,当蚌壳精有什么好的?
那是油葱与妙香。他们拾级而上。向上,再向上。动作轻快,如同交缠的两股青烟。地下洞穴商城里,只剩两具黑黢黢的影子,一具影子慢慢攀上来,粘住另一具影子的脚,在绚烂明亮的火光里,开始相互依偎。而黄金男子和白金女人,当他们一路沿着天梯向上,就会看到浮在海上的发光岛屿,彼此粘连的松软大地,也能看到地上掉落的每一颗新雪、松针和沙粒。一切在他们眼前,都无所遮拦了,近与远不再分隔。死亡成了爬出子宫、跃出产道的新生契机。
家长会那天,在回家的山丘石路上,每棵榕树都像史前巨兽那么大,气根垂坠到楼梯缝隙里,与石头纠缠在一起。路的高处种植着松树,像一座座苍绿宝塔,松果被雨滴打落,掉在地上滚。小菲那时一句话也不想说,举起绘着金表带的大红伞,一路用小雨鞋猛踩水坑。悲伤的时候,小菲力气就特别大,迅速蹦跳着上台阶,油葱都差点追不上。
他们会看见小菲吗?他们离去的时候,小菲或许正踏在冰凉的雪上,百年不遇的大雪,油葱和妙香此前从未见过的大雪。小菲身上裹着当年妙香姑婆送的羽绒服,像他们遗留下来的皮肤。洞穴中的老羊羔,端端正正地把自己活的皮毛褪下,覆盖到小羊羔的身上,再把死披挂在自己身上当作寿衣。
回家的路上小菲很沮丧,连头上细软稀疏的黄毛也耷拉在耳边。油葱知道的,他认可过小菲的舞蹈实力,去杂货店买苏打饼的时候,小菲跟他表演过的。那时杂货店的电视里放着《西游记》里的嫦娥献舞,电视外小菲头顶手帕跟着连续转了八个圈。一跳完,她马上提饼跑掉,听见背后油葱在为她拍手叫好。
小菲睁开眼睛,自己还坐在长条木椅上。她小声擤鼻涕,却在空旷的室内发出回响。台上的歌者们倒没受影响,本来他们的歌唱,就不是为她。坐了许久,小菲掏出怀里温热的明信片,发现图中教堂尖端所指的天空,在下雪。那雪细碎晶亮,像白色沙子。
小菲介意的是,那天没上去表演蚌壳舞。一开始小菲就没被选进舞蹈队里。虽然老师明明说要选坐得最直的小女孩,下课时小菲还放话自己肯定会上,后来老师还是只选了长得漂亮的。表演蚌壳精的同学们都抹上了口红和胭脂,那些动作小菲都会,在转圈的时候,小菲想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或许小菲是比她们胖一些,眼睛也小一点,其中一个上台前还用蚌壳把矮墩墩的小菲刮倒了,那个眼神跟小菲说她是故意的。
她从未发现这点。或者说,明信片中的雪,是刚刚才开始下的。
那天刚好小菲妈妈工作忙,爸爸又烂醉在家,油葱于是第一次出马,去幼儿园充当家长。小菲在这天也才明白过来,那个杂货店的热情阿伯是自己的外公。从苏打饼到菜脯干,从搪瓷盆到马桶刷,从螺丝帽到枕头套,小菲家里的小东西,几乎都是去他店里买的。小菲妈妈每次去的时候,都一脸不爽,拿了东西扔下钱就跑,不多做停留。那家积满不同年份尘灰,不对,根本就是用灰捏出来的店铺,里面每个毛孔都塞满了三件以上毫无关联的杂货。小菲一直觉得,油葱就是喜欢在家里积满东西,所以才顺便开了杂货店。小菲去店里时,油葱也从来没白送过什么,一分一毛算得特别细。遇到小菲超想要的抢手货,比如爱心图样的橡皮擦,他还直接坐地起价。油葱要是让小菲叫她阿公,小菲就学着妈妈百米冲刺一样地跑走。不过,小菲的爷爷奶奶都在外地,她也从没见过外婆,这回家长会上冒出个怪咖外公,她倒也不太介意。
<a href="#noteref-10-41">[1]</a>闽南语,骂人“丧父”。
去幼儿园开家长会的时候,油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叫油葱,是她阿公”。小菲要等到识字后才会知道,他的大名是“尤聪”,不是“油葱”。小菲觉得蛮丢脸的,他头毛像是用重油炸过的葱,黄黄卷卷泛油光。上半身虽然是正经的蓝色条纹衬衫,还加装一条橘黄领带,下半身竟然穿着短裤配白色及膝袜和棕色皮鞋,哪怕只是幼儿园学生,都会觉得这位年过半百的老阿伯,打扮得太超过了一点。可油葱看到小菲和其他小孩对他目瞪口呆,就无比得意。阿公有帅没?岛上的世家子以前都这么穿。
<a href="#noteref-10-29">[2]</a>闽南语,指眼神不好。
小菲到幼儿园才搞明白外公是谁。
<a href="#noteref-10-61">[3]</a>闽南语,抓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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