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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构的同事帮我认清一个现实:当决定未来计划的时候,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子女并非自己说了算。大多数情况下,去意大利读书是一个家庭考虑到多种因素之后做出来的综合判断。提供经济支持的家长可以不了解文艺复兴的历史,但是需要知道在博洛尼亚的房租是多少。学生不一定是被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打动,可能只是想换个地方学习生活。外教休息室旁是客户接待厅,也就是销售战场。坐在那些椅子上听机构人员解释套餐的人,有时候是学生,但他们像是陪家长来的,而不是相反,他们脸上总写着“我这是在哪里?”。更多的情况是家长一个人来,甚至都不是家长,而是某个最后会出钱的叔叔阿姨。目睹了这类一画胜千言的场景,我自己心里和学生的矛盾才得以消解。
机构同事迭戈也是,不过他还在。我们约在三里屯吃顿比萨。曾经有人说,当你问意大利人他们最近过得怎么样的时候,问题在于他们真的会回答。我知道有这样的危险,并了解迭戈怨天尤人的性格,所以尽量不进入那样的对话,只是翻着菜单。
可惜自己当时没有完全意识到学生的想法。他们对非应试内容的冷漠使我有些失落,让我在心理上和他们拉开了距离。讲课的时候,我变得更谨慎、僵硬,严格按照机构的教育计划走。课本上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学生们一副乖巧的样子,上课记下来每个语法点,休息就上淘宝找考试卷子。他们问我为什么变得那么严肃。我心里想,这不是你们想要的课吗?
“我想问你一个关于AIRE的问题。”迭戈说。那是一个政府机构,负责登记长期在国外居住的意大利人。注册后,你可以获得一些针对境外意大利国民的服务,像远程投票之类的。
说来说去,还是那点破事:在学生的语言证书考试临近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去机械地教大量的语法点。讲别的,学生不听,或者干脆翻个白眼。我以为自己能成为那种有趣的、隔壁班都羡慕的老师。我太天真,也太脱离现实了。学生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学那些没什么用,反正考试也用不上。而语法,不会不行。他们想去意大利,也没说对意大利这个国家有深度的兴趣和探索欲。那是我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浪漫。想到那边去,考试得通过。你付过学费,我要帮你准备。他们有道理。
“怎么了?”我说,简单的提问藏着对后面的内容的恐惧。
但这个事情比较好说,却不好做。什么是真的需要知道的呢?讲到意大利的时候,我内心流露出怀旧情绪和比较强的分享欲。语言离不开语境,人离不开自己的经历。课本提供的素材是伊万娜家遭盗窃,洛伦佐找瓦莱里娅要她的文学笔记,爸爸对小卡洛讲述罗马城是如何建立的神话。我厌烦那些落伍十几年的乏味对话,想要多介绍更真实、更有活力的意大利,引起学生的共鸣和兴趣。我借着热情讲到AC米兰、足球,以及它在意大利社会的神圣地位;贝卢斯科尼从媒体老板转而从政,牢牢抓住意大利人的心,成为20世纪90年代版川普的故事;2008年金融危机对许多普通企业家造成的悲剧性影响。对我来讲,这些是了解意大利社会的必修课。但是,你说你不想听,我也能理解。这是我内心中的意大利——那些陪我成长、让我逐渐形成世界观的事件。如果是写我的自传,探讨我和我的国家的关系,可能会有人感兴趣。但是现在,我在潘家园。坐在我对面的学生的家长付了不算低的学费,学生们回家后也不能说只学了谁是贝卢斯科尼。
“我一定要注册吗?”迭戈说。
在课本的基础上,我努力找其他学生普遍关心的话题。我认为即将要去意大利的学生需要了解那边的现实。虽然我和他们只差几岁,但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精神上的长辈:我出过国,体会过陌生和孤独,感受过无助和挫败。要是能重来,我会想要提前做点功课,不至于到了国外之后从零开始。能准备的就准备,能避雷就避雷。
我很疑惑。这是我没考虑过的角度:自己住在国外,要如实交代吗?身份证上的名字,要写自己的吗?这样的事实,还有主观解读的空间吗?
我承认,我的出发点有些问题。来了机构,我自以为知道要怎么帮助学生。实际上,我想给他们的不一定是他们需要的。我端上各种创意菜,但他们还没吃过米饭。我奔着实现心目中的理想教育的愿望,而没有去了解学生的真实需求。在汉语班当了一年学生,再走上讲台上课——其实机构的教室并没有讲台,可是你懂的,这样写比较好——我就问自己:怎样才能成为自己学中文时希望遇到的老师?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准确的答案,关于什么样的外语教育才是对的、有效的。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要做点不一样的。所以我试图那样做,并为此骄傲。
“随便,”我说,心里希望可以顺利糊弄到其他不怎么需要我动脑筋的话题,“主要是给你提供一些服务,看你想不想要。”
在我当老师的那七个月,那双冰眼一直跟着我。我带了各种班:上午班、下午班、周末班、A2、B1。但她总会从教室某个角落或机构的走廊出现。那是一个固定的陪伴、一个警告、一个工作召唤,我始终没弄明白那双眼睛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假如我换工作换城市,要跟他们说我的新地址吗?”
她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冰眼不想要幽默——我真是想得美了。她想要的回答是:“我教书三年了,是我从小的梦想。”伴随着我的回答的,是一片坚定的沉默。这个下午,我们还要一起度过三个小时五十五分钟。
“如果你想继续收到投票单,那得跟他们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