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但泪水能流走我的痛苦吗?
我犹豫一会,终于说:“爸,我不走。”他说:“为什么?”我说:“我要上学的嘛。”爸爸说:“你没看见街上的人都跑了,谁给你们上课。”妈妈也说:“上学就不要去想了,这仗打得人心惶惶的,谁还去上学。”我对妈妈赌气说:“那也不能说走就走,总要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嘛。”爸爸说:“晚上走,给你一天的准备时间,够了。”我撒娇说:“不够。爸,过两天走吧,我学校里还有好多事呢。”爸爸撩起眼皮瞪我一眼说:“你不要名堂多,现在什么事都没有走重要。”我不敢过多顶撞他,只好僵硬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伸手碰碰我,让我快吃。我不理她。妈妈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吃,还要做好多事的。”我瞪了妈妈一眼,干脆起身往外走。“你去干什么?”妈妈在我身后喊。我没好气地说:“我去收拾东西,准备走行了吧。”
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后尘,母亲随时跟紧我,寸步不离,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没打算向二嫂学习,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我和高宽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忆高宽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为了消磨时间,我开始用毛笔抄录他曾写给我的一些零散纸条,以便保存。这天午后,我正在抄写下面这段话:
妈妈迟疑地问:“他们呢?”父亲依旧没抬头,呷一口汤,一边说:“不管,他们有事。”我们这才端起碗筷闷声不响地吃饭。不一会,父亲抬头看看大家,直通通地说:“日本佬可能很快就要进城了,我已经作了安排,吃完饭后你们就回屋去,尽快收拾东西,准备走。”妈妈问:“去哪里?”父亲说:“回老家。女人和孩子都走,徐娘,你和小兰一道去。”小兰是家里的佣人。满桌子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开口问什么。父亲又说:“阿牛送你们去,兵荒马乱的,他可以照顾你们。”我看见二嫂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为富不仁,犹如浮萍,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国,正走在史无前例的颓败之险途上,有钱人不仁慈,当官的不作为,拿枪的不杀敌,受迫的不呐喊。当今之中国,内乱外患,道德沦丧,纪律涣散,民心萎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华民族要崛起,必须要施行新政,推举新主义,提倡新文化……
但他们并没有“马上来”,我和妈妈、大嫂、二嫂、弟弟小马驹,以及大哥的儿子小龙、女儿小凤,围坐在餐桌前,安静地等着父亲来吃早餐。小马驹有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因此公馆内的诸多地方都专门设有轮椅通道。徐娘的怀里抱着年仅一岁的小凤,正在用汤勺喂她稀饭。小家伙不停地将胖嘟嘟的小脸蛋扭到一边去,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等了好久,父亲总算来了,却没有带着大哥和二哥,只有他一个人。父亲落座后谁也不看,只说一句:“吃吧。”
正抄到这里,新来的女佣小燕敲门进来,对我说:“小姐,外面有个人在找你。”我问是什么人,她说:“是一个男的,留着长长的头发。”我马上想到是高宽,问她:“他在哪里?”她说:“在大门口,一个人。要不要我去喊他进来?”我不由地立起身,想了想,却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问:“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见他?”我当然想见他,可是……我见他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对小燕说:“是的,让他走吧。就对他说,我回乡下去了。”小燕说:“他知道你在家里。”我说:“他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怀疑是她说的,生了气,叫她走。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小姐,你还是见他一下吧。”我说:“别说了,我不见。”她说:“那我怎么对他说?”我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觉得我的肺要气炸了,那里面盛满了恶气啊。
厨房那边飘来一缕缕我熟悉的桂圆煮烂后特有的香气,那是父亲每天早上要喝的桂圆生姜汤散发出来的。我看见徐娘正往这边走来,她是我家的厨娘,是父亲从老家带来的一个远房亲戚,已经跟我们十几年了。我知道徐娘是来叫我们去吃早饭的,我示意她别过来,让我来喊。我推开门进去,通知他们去吃早饭,同时想趁机跟父亲说说我不想走的事。父亲却不给我机会,不准我进门,说:“别进来了,我们马上来,你先去吧。”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来,给我带来一封高宽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心想,我才不走呢。
点点,亲爱的点点:
罗叔叔是一家报纸的总编,父亲的老朋友。父亲说:“嗯,找老罗办这事你是找对人了。”短暂的沉默后,二哥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爸,我听说罗叔叔可能是共产党。”父亲问:“听谁说的?”二哥说:“杜少爷。”父亲说:“杜少爷说的就要打折扣,他们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二哥嗯了一声。父亲又说:“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你们都不要去掺和。”大哥说:“嗯,知道。”二哥笑道:“是啊,乱世不从政,顺世不涉黑,这是爸的处世哲学嘛。”父亲说:“你别光在嘴上说,要记在心上。你们看,还有没有其他事?”大哥问:“小妹走不走呢?”父亲说:“怎么不走?当然走。”大哥说:“她要上学的。”父亲说:“沦陷了学校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呢,还上学?”
请允许我情不自禁地这样称呼你,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发出如此痴情的呼唤。那天我看了你给我留的信后,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要忍受分别的痛苦。我担心这是你父母有意要让我们分手才这么突然让你走的。也许这是我多心,也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总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可我又是那么想知道。这就是痛苦。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整整一个礼拜我天天失眠,天天来你家门口晃悠,像一个幽灵。我希望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可那么多天我见到了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见不到你。我以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听说你没走。天哪,你真的没走?点点,我太高兴了!我是一路跑来的,现在还在喘气,你看,我的字写得多差,因为我的手在抖。听说你病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哈哈。点点,我要批评你,你不该对我隐瞒病情,你病了,更应该告诉我,因为这时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了不让我担心,可是我只有见了你才放得下心啊。好了,点点,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会很好的。人嘛,总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养病,我想着你,我为你祈祷,你一定会很快告别病魔,跟我再见的。
接着,父亲对二哥说:“老二,你去找一下杜公子,请他给我们搞一张杜老爷子的宝札名片,让阿牛带上,免得路上遇到麻烦。”二哥说:“桂芝也走吗?”父亲严厉地说:“废话,她是男人可以不走!”二哥低声说:“她怀孕了。”父亲说:“那更要走。我再说一遍,妇人和孩子都要走。”我想见父亲这会儿的目光一定死盯着二哥。二哥说:“好,知道了。”父亲说:“知道就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接着父亲问大哥:“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大哥说:“都办好了,几笔大款子都转到美国花旗银行了。”父亲问:“找谁办的?”大哥说:“罗叔叔。”
最最爱你的人,阿宽
二哥就是杨丰懋,想不到吧?杨丰懋是何等角色,大佬的架势,绅士气派,谈吐优雅大方,而眼下的二哥,只是一个整天打打闹闹、胸无大志的愣头青,经常给家里惹是生非。二哥进屋后父亲让我出去,但我没有走远,就在门口。我要偷听他们说什么!我当时是个心里有秘密的人,我很关心父亲要同他们说什么。我听见父亲说:“看来上海沦陷是迟早的事了,日本人的德行你们是知道的,我们必须作好应付事变的准备。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走了这一大堆家产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走的。可该走的还是要走,我想好了,今天就把妇人和孩子都送回乡下去。”顿了顿,又说,“阿牛,这事你负责,马上去通知他们,准备走。”阿牛应一声出来了。
一连多天,高宽天天下午来看我,我天天在“生病”,卧床不起,小燕天天给我带回来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捅我心、刮我肉。我恨死小燕子,对他泄露了“我没走”的天机。我更恨自己,命这么苦!其实小燕是无辜的,后来我才知道,背后有一只“黑手”在操纵着这一切,就是阿牛哥。
二哥像只猴子一样,跳跳蹦蹦从楼上下来,看见阿牛在天井里等他,冲上去照着他胸前背后嗨嗨地佯抡了几拳。阿牛哥不跟他闹,说:“快去吧,你爹在等你。”二哥伸出头,冲着阿牛,摇头晃脑地说:“桂芝还在等我呢。是在床上,你没这种福气吧。”桂芝是我二嫂。阿牛哥白他一眼说:“不就是个女人嘛,有什么稀罕的。”二哥说:“当然稀罕,人生两大乐事,金榜题名,红袖添香,你懂吗?”这时突然传来父亲冷峻的声音:“老二,进来!”二哥听了,立时收住声息,理好衣衫,进去了。
后来阿牛哥告诉我,他其实早知道我跟高宽的恋情,因为有一天晚上高宽送我回来,分手时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见。二嫂的死,说明了我们活着的苦难,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还好,有两个孩子扯着她,天天吵着她,时间要容易打发一些。我和小兰是最难过的,天天睁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过,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字:死。小兰不久离开了我们家,走了,回老家去了,那里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许会好过一些。可我能去哪里?我只能呆在房间里,像我的床,床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没脚出不了门,我是身体空了,魂丢了,不知道去哪里。阿牛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让高宽来陪我度过最难的时光,于是四处找他。可学校已经停课,剧院已经歇业,要在偌大的上海乱世里找到行踪诡秘的地下共产党员高宽,那实在太难了。阿牛哥最后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这非但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了。鬼子已剥夺了我爱高宽的权利!我怎么能面对他?面对他我能说什么呢?我还能给他什么?我给他他会要吗?再见了,高宽,我的爱人,请你把我忘记了吧……不是我绝情,而是命不该如此。高宽,你饶了我吧,忘了我吧,快走,快离开我,去找你新的爱人,我已经无脸见你……读着他一封封要求见面的信,我只能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不一会,大哥和阿牛哥相继从外面回来,带回来同样的消息:国军开始全线撤退,上海沦陷在即。吃早饭前,父亲在厢房里召集大哥、二哥、阿牛哥开会。二哥迟到了,我去叫他时他还在睡觉。二哥新婚才几个月,婚房里披红挂彩的喜庆气氛还很浓郁,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仍然红彤彤的。父亲平时喜欢和大哥与阿牛哥商量事情,对二哥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这次,父亲非要等二哥下楼来才开会。我预感父亲是要同他们说大事了。
我的冷漠和沉默终于把高宽激怒了,一天傍晚,小燕给我送来这么一封信:
我回去加了衣服,从楼上下来,看见父亲也回来了,一个人在天井里伫立着。我想上去跟他搭话,只见管家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来向父亲报告说:“完了,老爷,城里的日本佬开始反击,昨天夜里已经渡过苏州河,国军开始撤退了。”父亲微微一怔,不作任何表示。管家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啊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真是过了苏州河,那可是说打过来就要打过来的。”父亲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说:“是吗?”管家说:“那当然,鬼子脚上都是长着四个轱辘的,从那边过来,没遮没挡的,能不快嘛。就算从金山卫过来嘛,也要不了两天的。啊哟,真不晓得老蒋养的这些烂丘八是吃什么饭的,一百多万人呢,怎么连那么一小撮小鬼子都挡不住。”父亲面如凝霜地盯一眼管家,“你少说一句不会吃亏的。”说罢,转身走了。没走两步,又回过身来给管家丢下一句话:“大少爷和阿牛回来,叫他们马上来见我。”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沙哑里有新添的沧桑感,却还是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