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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拍电报啊。”大伯说,“我这儿就是拍电报的,告诉我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拍电报多快嘛。”大伯似乎已经预感到她“哥哥”是谁。
汪女郎谎称其“哥哥”在里面工作,现在家里有急事要找他,写信太慢,又不知道他单位电话,只好直接去单位找他。
“这……”汪女郎迟疑了一下,“我不要拍电报,我……要去找他,我还有东西要当面给他呢。”汪女郎也是有两手的,不会束手就擒。
大伯接过纸条看,发现是“本市166号信箱”,顿时心惊肉跳,倍感警觉起来。他盯着汪女郎,问她为哪般要找这个地址。邮局的人都知道,这些三位数的信箱都是保密单位的,而对这个“166号信箱”,大伯是太敏感太敏感了。说实话。他也一直在打探这信箱的地址呢。
“那你说吧,”大伯抓起笔,一副要记录的样子,“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汪女郎虽没有文化,但整天在外面混,懂得求人的艰难和自己在男人面前的优势,装出一副乖巧、娇气的样子,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向大伯问好,说有一件事想麻烦一下他。大伯抬头问她什么事。她便打开手上的小皮夹子,掏出一张纸条递上去,“我想找一下这个信箱的地址。”
“这跟找地址有什么关系?”汪女郎哪知道今天遇到“鬼”了。
“没关系,幺妹找我什么事?”这办公室是接待拍电报用户的。
“有关系,”大伯说。他是一定要逼她说出名字的,以证明他的判断,“这个单位有三个地方,不同的部门在不同的地方,你不说具体人名我怎么告诉你具体地址。”
“对不起,大伯。”
这个理由编得好,汪女郎这才说她哥哥叫陈家鹄。大伯一听“陈家鹄”三个字,又惊又喜。喜的是他的预感应验了,惊的是:此人到底是谁?大伯见过陈家鹄妹妹,眼前的人肯定不是。她是谁?大伯一边寻思着,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点着头说,“哦,我有这个印象,这个名字……后面那个‘鹄’字我不认识,还专门查过字典呢。”
“幺妹喊错人了吧,”对方客气地笑道,“我的年龄可能比你父亲还大,至少该喊大伯了吧。”
汪女郎暗自窃喜,“那就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好吗大伯?”
第一个办公室里没人,她就进了第二个办公室。屋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埋头看报纸。报纸挡住了他半张脸,汪女郎无法确定对方年龄,贸然又亲热喊了声“大哥”。大哥移开报纸,胡子蓬盛,至少年届五十。
好的,好的,大伯露出大伯应有的慈祥的笑容,起了身,殷勤地拉出一张凳子,客气地请她坐,“你稍微等一下,记录本在另外一个办公室里,我这就去帮你查。”
就上了楼。
“谢谢,谢谢,”汪女郎凑上前,绽放出职业的笑容,“谢谢大伯。”
进门,一楼有一间单独隔出来的电话用房,一排营业柜台,台内有一女两男三位营业员。汪女郎首先挑择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打问,未果。她又问旁边一位大伯年纪的工作人员,大伯正在忙,没理她,旁边的妇女热心地指点她,让她上楼去询问。
“不客气,不客气。”大伯闻到了对方身上浓郁的香气,于是联想到那个著名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十多年前他曾在北平和这个坏女人有过一面之交,留下深刻印象。出门之际,为了稳住她,大伯又给自己埋了个伏笔,“也不知我同事在不在办公室,万一不在你只有耐心等一下啰。”
邮局是一栋临街的两层黄砖楼,门前有一路台阶,一棵在清末“四川保路运动”时期种的皂角树,高大挺拔,树冠如云。据传,这栋楼曾经关押过保路运动中不幸被捕的三位义士,义士最后无疾而终,都死在这楼里。门前的皂角树所以生生不息,尤为壮盛,民间的说法是因为三位义士的魂灵都聚集在这棵树上,有灵了,成精了。
此时,大伯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下场了。
笑话!你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嫖客,都会被你牵着鼻子转?从进邮局大门到离开,不过半个时辰,汪女郎先后跟四个男人搭过讪,结果都——碰了壁,到最后一头撞了南墙,被一孔乌黑的枪口押走了。此时的她心惊胆战,哭丧着脸,灰头土脸的。
6
所以,尽管萨根行前再三叮嘱,可汪女郎都当耳边风,风过言飞,天高云淡。她从来就不打算“照章行事”,并且充分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出色完成任务,拿到丰厚的回报。
大伯其实就是老钱。
问题是汪女郎并不知道这些风险,她不知道真正的内情,不知道萨根的真实身份和险恶用心——如果知道了她也不会干的。在看她来,萨根不就是想去跟惠子丈夫谈判,把她从对方手上夺过来。虽然这有点见不得人,但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去邮局问个地址有什么了不得的,何必这么复杂,还要让她破费请家燕吃饭。当然,萨根给了她足够的饭钱,但节约下来不是更好。再说她也不喜欢家燕这人,长得哪有自己漂亮,却那么神气活现,又是大学生,又是小家碧玉,吃穿不愁,前途光明,人间太不公平!再再说了,以她对萨根的了解,没准哪天陈家小妹又会成为他的玩物,到那时她们就是情敌了。
老钱怎么会在这儿?
应该说,如果汪女郎严格照萨根的要求和嘱咐行事,即使遇到什么麻烦,比如邮局确有黑室的内线,因为有家燕摆着,对方多半不会引起重视,更不会产生敌意。作为陈家鹄的妹妹,家燕来打听哥哥的地址,很正常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萨根放这么长的线,目的就在这里:万一邮局有黑室的内线,有家燕这顶保护伞可以化险为夷。
说来话长。可以一点不夸张地说,陈家鹄进黑室有共产党人的诸多功劳,他因李政动员而回国,因老钱和小狄舍命相救才留下性命,包括最后在陈家鹄与陆从骏僵局难破之际,天上星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主动劝他加入黑室,难堪的僵局才得以松动、缓和。但是现在陈家鹄一走,杳无音讯,这可也不是个事。风筝放出去,要收得回来。天上星决定把他放给黑室,不是说把他放弃了,而是请黑室暂时“养”着他,等待时机成熟时,再“另谋出路”。
在萨根小心周密的计划中,汪女郎应该在这天下午请陈家燕在邮局附近的茶馆里品茗一杯,小叙一通,进一步加深感情,热络关系。从茶馆出来,往右走五十米即是邮局,汪女郎应该借故让陈家燕顺便陪她去邮局一趟,寄一封信,或者打一个电话,或者拍一份电报,或者见一个所谓的熟人。总之,汪女郎要把陈家燕骗进邮局,配合她完成萨根交给她的任务:打听到黑室地址。咫尺之远,举步之劳,家燕必定不会拒绝的。那么好了,有家燕在身边,汪女郎完全可以冒称是陪家燕来问地址的。当然,当中有一些不确定,有一些技巧,有一些可能突发的变故。诸如此类,萨根都预先考虑到了,并且找到了万无一失的应对的方法和策略,行前已再三传授给汪女郎,让她务必照章行事。
既是如此,怎能“杳无音讯”?
5
必须找到他!只有知道他人在哪里,联系得上,才有可能作进一步努力,去潜移默化他。完成这个任务——找到他,非李政莫属。于是乎,李政时常以“莫须有”的理由,隔三岔五地出现在陈家庭园里,饭桌上,棋局上……老爷子以前其实不会下棋(象棋),是李政生生地把他教会了,惹他上了瘾,给自己固定了一个可以常来常往的理由。惠子第一次收到陈家鹄信的当天傍晚,李政又来蹭饭了,沉浸在刚收到信喜悦中的惠子见了李政,忍不住悄悄告诉他:家鹄来信了。
萨根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或者说是默认了,至少在汪女郎看来是这样。这多少影响了她的情绪,致使她后来行事较为草率、轻慢。
“是吗?难怪我看你脸上像停了一只花喜鹊。”李政喜形于色。他想,真是巧啊,下午天上星还专门召他去见面,一是问他有没有陈家鹄的消息,二是布置他一个新任务(争取惠子)。现在两件事已经有一件落实,陈家鹄终于有消息了。“怎么样,他都好吧?”李政问惠子。
汪女郎突然觉得很厌恶,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萨根为什么要让她去打探这个地址,恶狠狠地说:“知道又怎么了,难道你想搞她嫂子还想搞她?”她认为萨根是看上了惠子,所以想去见陈家燕的哥哥,去跟他谈条件,或者什么的。“你说,你是不是就是这副鬼心肠?”
“嗯。”惠子点头,问,“他给你去信了吗?”
萨根不厌其烦,“尽量别让她知道,陈家小妹。”
“他哪有时间给我写信哦,”李政笑声连连,妙趣横生,“他宁愿给你写十封也不愿给我写一封,虽然我早你二十几年认识他。因此说,这不仅仅是个时间问题,更主要是个心情的问题。”
车子开到重庆饭店门口停下,萨根带他上楼,去咖啡馆,面授机宜。其实该说的昨天下午都已经说过,就在对面的酒吧。今天是汪女郎出动的日子,萨很担心她粗心大意,把事办砸,行前再三叮嘱,要怎么做,怎么说,怎么问,怎么答,注意什么,预防什么,什么什么,反反复复,交代个没完。汪女郎不觉又有些着火,高挑着她那双柳叶眉,不屑地说:“你以为我有你那么老吗先生,我都知道了,记住了,别再婆婆妈妈了,烦人!”
“哪里,”惠子脸红红地说,“你是家鹄最好的朋友。”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像这种破街陋巷里出来的职业女郎,你别指望她柔软如银,温婉如玉。她们总是笑声放浪,举止不雅,爱出粗口,就像天使爱微笑一样。
“能好过你吗?自从有了你,惠子,我就是西山之落日,残阳啊,只剩薄薄的余晖。”幽默是为了让气氛更加轻松,以便自然而然地探知黑室地址。“有一种人就是这样,重色轻友啊。”李政似乎有点求胜心切,幽默有失分寸。惠子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她腼腆,害羞,玩笑开过头了反而会让局面尴尬。他意识到这点后,一时心乱,问了一句刚问过的话,“怎么样,他都好吧?”话音未落他想起才刚问过,又马上转换话题:“那个……在哪里呢他单位?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这终于算是切入正题了。
萨根赶忙换上笑脸,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膀子,涎着脸说:“好了,我的东方美人儿,别生气,事办完后,我会给你好处的。”汪女郎这才破颜一笑,假意地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这还差不多,有点像我们重庆的趴耳朵男人了。”说着哈哈大笑,同时仰靠在车椅上,把脚跷到挡风玻璃后面,点上一支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惠子摇头,“我也不知道。”
萨根将车停在巷口,按了几声长长的喇叭。不久,汪女郎从一间破旧的瓦屋里款款走出来。她边走边跟街坊邻居热情地打招呼,上车的时候还特意将车门撞出砰的响声,上了车还摇下车窗跟外面人招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在向街坊邻居显摆。萨根对她的磨蹭不满意,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令她一下着火,操着重庆话说:“啷个嘛?你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想吃人嗦?老娘晚上陪你睡觉,白天还要给你办事,你不耐烦,老娘还不耐烦呢。”说着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去。
李政笑道:“你也不知道?那信是从天上飞来的。”
这天上午便是如此,萨根来找汪女郎,实在不是奔着她的身体来的。他要接她去赴任:去邮局帮他办一件事。一件正经的大事。该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现在该让汪女郎去拉线,钓黑室这条大鱼了。
惠子解释,“真的,只有一个信箱。”
只是,汪女郎的丰不是一般的丰,翘也是非凡的翘,她随便往哪儿一站,一立,蛮腰,丰乳,翘臀,体态丰满,曲线优美,其形其状,令女人妒忌,令男人鬼迷心窍。萨根什么人嘛,足迹遍布全球,什么女人没鉴赏过?白的,黑的,黄的,金黄的,都见识过,交往过。这是他抛弃上帝后唯一骄人的战绩,独特的风采!像汪女郎这种职业女郎,萨根一般只留一夜情,不做回头生意。独独汪女郎破例了,情有独钟,久经考验,足见汪女郎之魅惑力非凡。了不得啊!神奇的东方人啊!每次,萨根与她约会,都禁不住要抚摸她丰满坚实的乳房,翘圆弹性的屁股,有时对美的欣赏,反而使他身体失去了欲望和冲动。美到值得欣赏的身体,往往是叫人无欲而刚的。对此,国人专有一词比喻:坐怀不乱。
以李政的口才和心计,从惠子嘴里掏个“多少号信箱”,易于反掌。李政知道了,老钱当然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老钱对“166信箱”那么敏感,原因就在这里。
但汪女郎也有一好,一大好,天生丽质,并且完美地继承了重庆女人特有的风采:乳丰臀翘。天下人都知道,巴山蜀水养女人身,白皙细嫩、温柔妩媚是蜀女的一大特色,而乳丰臀翘,性烈如火,则是巴妹子独有的魅力。成都女人白皙细嫩的姿色是天赋的,因为成都平原阴雨天多,就像埋在地下的韭菜叶子,其白其嫩,是捂出来的。而重庆女子的乳丰臀翘的风采和魅力,则是后天练就的,她们出门就翘着屁股爬坡上坎,经年累月,日以继夜,乳就丰了,臀就翘了。
再说,下午天上星布置给李政的另一个任务是,希望他做做惠子的工作,让惠子去他们那儿供个职,这样便于他们将来跟陈家鹄作进一步的沟通。惠子在他们这儿工作,陈家鹄就是他们单位的家属了。
汪女郎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住在朝天门码头旁边的一条破败不堪的老巷子里。破烂的街道,破烂的土墙毡房,垃圾到处乱扔,潲水遍地流淌,大狗小狗旁若无人地追撵着,在路中间,在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干架、交配、偷食。这是重庆典型的肮脏邋遢的贫民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汪女郎生于斯,长于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条街道的世俗味,充满了这座城市的烟火特色:嗜辣如命,耿直粗放,坐不择相,行不择路,语不择言,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正如挂在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辣椒。
李政知道,这事归根到底决定权在两位老人身上,所以李政有意选择在饭桌上说:“嗳,惠子,家鹄不在家,要不你也去找个工作做做吧。”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萨根的羊皮被陆所长幽暗灵异的思维盯上之际,汪女郎却出手更猛,她将直接揭下萨根的羊皮。女人,祸水,以偏概全,夸张了,失实了。事实上,只有像汪女郎这种女人,才是祸水。
果不其然,惠子不表态,抬头看着二老,“我听爸爸妈妈的。”
这个夜晚,老孙窗外的那棵无皮按树依稀瞅见了萨根的穷途末路。
李政对二老说:“我看行,你们觉得呢?”
窗外,一阵风从树下升起。桃树下埋着少女,梨树下住着寡妇,香樟树上挂着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国,每一棵树都是向天国报丧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穷途末路。
陈父说:“那要看什么工作,惠子合不合适。”
“小心一点,”所长交代他,“别给我捅马蜂窝。”
陈母说:“能去你那儿工作我看是可以的,反正惠子呆在家里也没事。”
“现在盯他也不迟。”老孙说。
李政说:“我那边都是现役军人,不合适的,昨天我碰到一个八路军办事处的老朋友,听说他们正想找一个懂日语的人做翻译工作,我倒觉得惠子去挺合适的,上班也不远,坐电车就两站路。”
“要怪的是我。”所长叹息道,“我们该早盯他。”
“这不合适。”陈父当即反对,口气坚决,“这像什么话,家鹄在国民党这边供职,惠子去共产党那边,明摆的给人说闲话。”
“嗯。”老孙沉吟道,“这怪我,麻痹了。”
李政笑道:“这有什么嘛,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