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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所长继续说:“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祖国的人,同样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母亲、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结论了。陆所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没有尊严和信仰的,他们像牲口一样,胃口决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陈父摇头,“有些事你不能光看表面,国共啊总的说是一对冤家,别看今天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哪天说不定又闹腾上了。”老人家这天心情不错,话多,像站在了讲台上,“李政,棋盘上你是我的处长,离开棋盘你只能做我的学生,中国的事情复杂着哪,尤其是政治上,光凭两只眼睛是看不到东西的,要有第三只眼。李政,你的见识太短了,我看也就是这筷子这么长。什么叫见多识广?到了我这年龄就见多识广了,你现在还嫩。”
别回答,听着就行了。他不是跟你来谈话、探讨,他是要表达。
陈母有些不解地望着李政,“小李子,你怎么有共产党那边的朋友呢?”
“萨根。”陆所长有太多的思绪想对老孙表达,“你认为,他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他自问自答,“我想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一种就是为了利益,为了钱。如果我们假设萨根母亲就是为了钱出卖祖国,然后我们再作出进一步假设,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说,萨根继承了母亲惟利是图、无忠无孝的劣根性,那么你会有什么新的看法?”
李政哈哈一笑,接着老爷子的话说:“伯父,会不会是因为我缺少一只眼交错了朋友呢?”不等回音又径自说,“不过我这个位置啊,就是要跟什么人都打交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国共两党以兄弟相称,我那个朋友,老朋友了,以前两党掐架我们也少了来往。现在好了我们的来往也多了。”
“你是说谁?”老孙一头雾水。
“我看还是少往来的好。”陈父干脆地说道。
想到这里,他踱步去了老孙办公室,无来无由地对老孙说:“也许我们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骗了。”
“是啊,小李子我听说共产党……”陈母想说什么,却被老伴打断,“你就整天信那些道听途说,好好的报纸不看。”陈母生气了,“道听途说怎么了,我整天呆在家里给你当保姆,有道听途说还不是你传播的。”说得满桌子的人都开心发笑。
晚上,陆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反复研看老孙给他收集来的有关萨根的信息和资料,他又发现一个令他不安的事实,就是:十六年前,萨根在日本使馆工作期间已经是三等秘书,如今依然是三等秘书。十六年不变,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为中国处在纷争和战乱中,人都爱往高处走,现在这儿是“低处”,贫穷,混乱,罪恶,危险……是人都要逃避之地,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高升,没有厚禄,一定是避之不及。这么想着,陆所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形象——而且这个人是一个卖国贼的儿子。
家燕喷出一口饭,惊得满桌子的人或埋首趴下,或起身逃逸,乱作一团。李政恰好坐在家燕对面,属于重灾区,重创者,胸前垒是“弹眼”。不过也好,帮了李政一忙,好让他借故提前离开(否则饭后还要陪老爷子过棋瘾呢),回去汇报情况:既有好消息,又有遗憾。
萨根抛弃上帝,知情者或许不多,但他抛弃日本的“壮举”轰动一时,三号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号院判他为“仇日一族”,认定他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陆所长也就放松了警惕。可现在他把惠子弄去重庆饭店工作这件事透露出来的信息太暧昧,太令人不安。陆所长的眉头紧锁不展,他闻到了一股疑窦重重的气息,那是从他内部的幽暗处发出来的。多年的反特经验告诉他,要相信现在,不要相信过去。要相信事实,不要相信说法。现在的事实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个间谍活动频繁的集散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萨根像一盘蛇一样盘在了陆所长心里。
天上星听完李政的汇报后,沉吟道:“看来老两口对我党还是不太了解。”
这是萨根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他正在美国驻日使馆供职,机要员,高薪,体面,太太年轻漂亮,有儿有女,生活充满阳光。但为捍卫母亲的尊严和名誉,抗议日本政府,年轻气盛的儿子愤然辞去公职,离开日本。萨根的人生由此发生裂变,回国后找工作并不顺利,加之感情又出了轨,妻离子散,一度穷困潦倒,成了上帝的弃儿。就是那几年,他抛弃了上帝。酗酒,乱情,行窃,过上了放浪形骸、糜烂无耻的低级生活。最后是他的一个老同事拯救了他,把他带去意大利使馆当了一名司机,总算又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事业已经良机错失,难有光明的前途,混日子而已。
“当然哦,也不能怪他们。”李政说,“他们长期生活在国统区,对我党很难有正确的认识和了解,有偏见很正常。”
三号院认为萨根仇日,是基于如下事实: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日本和美国政府曾就军舰总吨位数经历过长达一年多的艰苦谈判,日方反复强调,公开申明。双方之比例不得低干七比十,即日方为七,美方为十。但事实上日方的底牌是六比十。就是说,实在不行日方可以接受六比十之比例。美方得知这个情报后,在谈判中坚不退让,死死咬住六比十的比例,最后谈判结果就是如此。事后日方获悉,给美国政府提供日方底牌的人是一个在美国乔居多年的日本女人,她就是萨根的母亲。为此日方公开申明,不准萨根母亲终生回国。
一旁的老钱开玩笑说:“这说明李政同志的工作做得不好嘛。”
洋洋得意的萨根绝对没有想到,在他挖空心思巧作安排的时候,他在重庆饭店举办生日宴会的所有细节,都被一个人监视到了。此人便是自惠子第一次光顾重庆饭店后。应陆所长之命。一直死守在陈家对面负责监视惠子的小周。当时陆所长其实也派老孙去三号院调查过萨根,可那边递过来的报告表明,萨根是个“仇日一族”。
李政知道他是开玩笑,没有生气,但装着生气,脖子一伸,作抗议状:“这也不能怪我啊,你要让我脱了这身军装,我就可以大鸣大放地去做,现在是戴着镣铐跳舞,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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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就错了,李政。”天上星对他摆摆手,认真地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最好帮我党说话的,如果你脱了这身军装去说反而成了王婆卖瓜,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了。没事,慢慢来,尤其是对老人家更不能急,要循序渐进,日积月累。现在当务之急要弄清楚这166号信箱的具体地址。我们连它的具体地方都不知道,万一有事,无法与陈家鹄取得联络,到时就被动了。”
至此,萨根这场酒会真正是圆满了,超级圆满,因为还邂逅了两位陈家鹄的挚友。搂草打到兔子,出门瞧见彩虹。一切都比他期待中的好,他没有理由怀疑,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即将结束了。
适时,正在办公桌那边草拟电文的童秘书插话进来:“这不难的,邮局的人总该知道吧,这儿邮政局局长是我的同乡,我们关系不错的,我可以找他打问打问。”
话说到这份上,王总还能说什么,只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他胸脯一挺,爽爽快快,“来来来,你要来,惠子也要来。惠子,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有不要的道理,要!”
“不行。”天上星没有迟疑,迅速否决,“你的身份去问这个太贸然,容易节外生枝。但你说的情况倒是提醒了我,邮局是个信息中心,那里一直没有我们的同志,老钱现在身份没有公开,我觉得你可以找那个老乡做做工作,如果能把老钱安进去是最好的。”
这下萨根更加来劲了,借着酒劲,拍着王总的肩头说:“听见了没有,有人跟你抢呢,你就甘心认输?不过石厂长,我觉得你应该还是给王总一个优先选择权,一则我知道王总这边确实需要像我们惠子这样的人才,二则惠子在这里可能更能发挥她的才干,三则嘛,我今天既然跟王总开了口,也希望王总给我一个面子,否则——王总,这尊贵的地方我今后是不好意思再来啰。”
童秘书信心满满地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他,应该没问题。”
大家半真半假地给他帮腔。石永伟倒是认真的,对惠子说:“要不你就去我那儿,我那儿还正需要一个懂英文的人。”
老钱并不乐观,“现在重庆哪个单位都是人满为患,要给你找问题有的是。”
“进使馆工作手续太复杂了,但留在这楼里工作就容易得多,我想就是王总经理一句话。”王总经理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了不觉一愣,没有积极响应他的呼应。萨根现场做起了动员工作,“王总啊,你可不要犹豫,犹豫就要错失良机哦,在座的都是统领一方的领导老板,你就不怕人家跟你抢惠子?”说着环视大家,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童秘书说:“他敢!”信誓旦旦,板上钉钉,“他欠我情呢。”原来他这个老乡是个贪官,上个月有人告他状,有证有据,文官处很重视,派人下去查他,把他吓坏了。“是我给他摆平的,找人给杨森打了电话又送礼,杨森才网开一面,把人叫了回去。”
“怎么,”家燕问萨根,“你是想让我嫂子去你们使馆工作?”
难怪他如此理直气壮,恩重如山呢。
“不用找,”萨根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后来老钱就这么进了邮局。以为进了邮局就可以探寻到黑室地址,其实哪有这么简单。到现在为止,老钱只知道,凡是三位数信箱的信件往来,是由专人负责的。邮局现有三十一名投递员,专人为谁?是男为女?是老为少?是一人还是多人?现在老钱都还不知道呢。
“那你就给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插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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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根故作惊讶状,“你没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堂堂耶鲁大学的学子,又懂英语,又会日语,是难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来工作,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一把力嘛。”
当然,小童秘书的老乡——贪官局长——肯定是知道的。所以,老钱离开办公室,直奔局长办公室,向局长汇报了汪女郎的可疑行为。后者闻之,霍地从椅子弹起,唇肉肥厚的嘴巴如机关枪一般,朝老钱一阵连发:“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
惠子浅浅一笑,用手比划着,“我在跟小妹学织毛衣。”
老钱如实述之。
酒过三巡,萨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惠子道:“嗳,惠子,你现在在做什么?有工作了吗?”
局长发号施令:“你先回去稳住她,别让她走,一定要想方设法拖住她,我立即派人来处理。”
接下来,他要来落实第二件事:让惠子走出家门,到本饭店这个“间谍自由港”来工作,便于他今后可以随时跟她见面。他知道,要想钓到陈家鹄乃至黑室这条大鱼。这女人是最好的诱饵。陈家鹄是只风筝,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摆脱不掉惠子这根线。当然,这根线也可能变成导火线,所以他不会随便去扯它。比如,去邮局打探黑室地址,这事就不能指靠惠子,她的口音不对,容易被人盯上。这事只有靠家燕,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把家燕套进来的原因。现在家燕已经中套了,好啊,好啊,再接再厉吧。
老钱应命,顺便从局长书柜里借走一册厚厚的什么资料簿,磨磨蹭蹭地回到办公室。对汪女郎晃了晃,说:“我同事出去了,只找到一本。我先看看吧,也许你运气好,就在这一本上。”说着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翻看起来,一边翻着,一边跟汪女郎东拉西扯,问了她个人的情况,又问她父母的情况,夸她衣服漂亮,又夸她天使般的美貌。为了拖延时间,老钱也乐意扮演一个色鬼,色迷迷地盯着她,抹她麻油。
一个“城里城外人”之说,果然让家燕和汪女郎对上了,热乎起来,彼此称姐道妹,不时交头接耳,相谈甚欢。萨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种暗暗的得意泛上了他的嘴角。
“按说这不是我的事,可我愿意帮你这个忙,知道为什么吗?”
随后萨根提议,下一杯酒应该由汪小姐和陈小姐来敬他们,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我刚看了一篇文章,是你们一个中国人写的,用英文,了不起吧。作者还说,以后他还准备把这篇文章的意思写成小说。文章说,世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婚姻的,有家有室,有夫有妇之人,叫城里人,另一类就叫城外人,就是你们俩,虽有家但无室。我们都是城里人,只有你们俩是城外人,是一类。你们先自己互相敬一杯吧,然后再敬我们这些城里人吧。”
“为什么?”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萨根兴师动众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秘密的目的,其一为让汪女郎和陈家燕热络上,最好交成朋友。所以,一杯酒刚下肚,萨根又高谈阔论起来:“达尔文说,物分种,人分类。今天我们也来分分类,分类喝酒,喝个名堂出来。来,这杯酒,是我一个美国人敬贵国各位友人的。”说罢,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因为你长得跟花一样。”
大家纷纷起身,向萨根举杯道贺。
“是吗?啊哟,谢谢你夸奖,师傅。”
介绍大家认识后,萨根高举酒杯,兴致甚高地道起开场白:“重庆很大,人很多,洋洋数百万,但对我来说就是这一张圆桌。圆桌象征着圆满,今天是我年过半百的纪念日。生日嘛,也可称其为‘圆满之日’。在座的是我在重庆仅有的至亲好友,你们来了,今天我就圆满了。来,为我们大家今后都圆圆满满,干了这杯。”
“这不是我夸奖,这是事实。你有镜子吗?”
包间里已经坐着两对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对是本饭店总经理王某夫妇。另一对,男的是中国外交部的一位官员,一个副处长。而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就是汪女郎,今天被萨根介绍为他们使馆的中文翻译,特意安排她坐在家燕身边。
“有。”
正这么说着,家燕老远冲过来,惊惊咋咋的,像只喜鹊。家燕的高声欢语又把正在包间里静候她们的萨根引出来,他见惠子和家燕与李政、石永伟说得十分亲热,便上前跟他们相认。萨根听说两位是陈家鹄的挚友,大喜过望,即刻力邀李政和石永伟共赴宴会。李政和石永伟自是一再推却,可哪经得起萨根再三恳请。在萨根看来,这可是两个他打着灯笼要找的人物,怎么能交臂错过?一定要相知相认,加上家燕敲边鼓,又拉又说。两人无奈,恭敬不如从命,跟他们去了包间。
“要没有的话,我很愿意给你买一面。”
石永伟说:“八路有你这个同学真是好,要兵器有兵器,要被服有被服……”
“谢谢,谢谢,师傅你真好。”
“没办法,抹不开情面。”李政说。“就给他一点吧,怎么样,就算帮我了个事。再说他们现在确实也在打鬼子,给点被服应该的。”
“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女人啊,漂亮就是福气啊,我想你这样漂亮的美人一定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啊。”
“你这不正在发展我嘛,让我给八路办事。”
“我现在就想要我哥哥的地址。”
“我是八路你能不是吗?我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你。”
“好好好,马上给你找。嗳,是多少信箱?你看,你害得我心神不定的,刚刚还在眼前的东西说没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