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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自己的房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在皮肤下沸腾,我充满了自豪。我给在佛罗伦萨的丈夫打电话,在电话里,我激动得几乎是大喊着告诉了他这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太好了,你真棒!我很高兴。然后他说,玛尔塔得了水痘,医生已经确诊了。我挂了电话,玛尔塔得水痘的事像往常一样让我感觉一阵阵焦虑,但不像过去几年那样,这种焦虑会占据我空洞的内心。我心里荡漾着快乐,充满了力量,身体的快感和智慧的愉悦混合在一起。我想,水痘没什么大不了,比安卡也得过,她会好的。我曾经让这些事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现在的我才是我自己,这是我可以做的事,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脸色变得通红。他接着讲了下去,他擅长演讲,稿子只是个大纲,现在正在即兴发挥,他重复了我的姓名一遍、两遍、三遍。我看到我的大学同事正在用目光在大厅里四处寻找我,我浑身发抖,手在出汗。我看向教授,他也一脸惊讶,转过身来。这位英国学者引用了我文章中的一段话,这是我迄今为止发表的唯一一篇论文,也是前不久我给布兰达看的那篇。他用赞赏的语气提到了这篇文章,详细讨论了其中一段话,用它来支撑自己的论点。他一说完,掌声立即响起,我在这时离开了大厅。
教授给我房间打电话,其实我们之间并不亲密,他是个很冷淡的人。他说话时声音沙哑,总带着些许恼怒,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太在意我。作为雄心勃勃的毕业生,他不得不接受我,但没做出什么承诺,通常会把最无聊的任务交给我。但在这通电话中,他说话很温柔,有些语无伦次地称赞我的能力。他随口说:“现在您必须更加努力,争取尽快完成新论文,再发表一篇文章,这很重要。我会告诉哈迪我们的工作情况,看吧,他会想见您的。”我排除了这种可能,我是谁啊?他坚持说,他很肯定这一点。
第二天我又见到了教授,因为当天有一个备受大家期待的报告,是哈迪教授的发言,他是一所著名的大学受人尊敬的学者。我的教授和其他人坐在一起,甚至没和我打招呼。我在大厅角落找了个地方,很勤奋地打开笔记本。哈迪出现了,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很瘦,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还有一双引人注目的蓝眼睛,他声音低沉,很有感染力。过了一会儿,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竟然在想自己是否愿意被他触摸、爱抚、亲吻。他讲了十分钟,我突然听到他念出了我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姓氏。这太不真实了,仿佛他的声音来自我的性幻想,而不是麦克风。
午餐时,教授让我坐在他旁边,我突然意识到,周围一切都变了,体验到了一种新的快感。我从一个默默无闻、拎包的小角色——甚至都没有权利在一天结束时做个简短的科学报告,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就变成了在国际上小有名气的年轻学者。那里的意大利人,无论老少,个个来祝贺我,几个外国人也来了。最后哈迪走进大厅,有人对他耳语了几句,指了指我坐的桌子。他看了我一眼,走到他的桌前,停了下来,转身走回来,礼貌地向我介绍自己。
那架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坐满了知名学者,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是我的竞争对手,在争取工作机会方面,通常都比我更积极、更主动。邀请我的教授独自坐着,心事重重,他脾气有些暴躁,有两个成年的孩子、一个优雅和善的妻子。他教学经验丰富,学识渊博,但每当不得不在公众场合讲话时,他都会紧张不安。飞行途中,他一直在修改要在研讨会上作的报告,一到酒店他就要求我读一读,看它是否有说服力。我读了,让他放心,我说这个报告写得很好——这就是我去那里的功能。他匆匆离开了,第一天上午我都没见到他,下午晚些时候,轮到他发言时,他才露面。他很得体地用英语朗读了文章,但有人提出了批评,他有些难过,很生硬地回答了问题,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甚至没有出来吃晚饭。我和其他像我一样的普通学者坐在桌前,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后来教授在我耳边说,哈迪是个严肃的学者,但他工作太忙了,人变老了,有些厌倦。他还说,如果我是个男的,或者长得丑,年纪很大,他会在自己餐桌旁待着,等我向他表达敬意,然后用几句冷冰冰的客套话,把我打发走。我觉得,教授的话很刻薄。当他不怀好意地暗示,哈迪晚上一定会来找我时,我嘀咕了一句:“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写了一篇重要的论文。”他没有回答,咕哝着说,是的。我后来高兴地告诉他,哈迪教授邀请我到他的餐桌一起吃饭时,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我不能再退缩了。我安排好了一切,确保我不在的这四天,家里分分秒秒都没有问题:冰箱里有现成的食物;几个女性朋友乐于帮忙,她们愿意为一个有点疯狂的研究对象——福斯特做出牺牲;如果孩子父亲临时有会议,一个家境困难的学生会照看两个女儿。我离开了,除了玛尔塔有点感冒,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和哈迪共进晚餐,我表现得很从容又不失风趣,我喝了很多酒。随后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走了很长一段路,回来时已经两点了。他邀请我去他房间,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小,语气诙谐,态度谦逊,我接受了他的请求。我一直认为,性交是一种基本的现实,很黏稠,是和另一个身体最直接的接触。但在那次经历后,我确信这是想象力的极端产物。性交的快感越大,就越像一场梦:腹部、乳房、嘴巴、肛门、每一寸肌肤在夜间的反应,抚摸,还有按当时的需求,来自一个无法描述的实体的碰撞。我想,天知道我在那次邂逅中有多投入,我感觉我一直爱着那个男人,尽管我才认识他,但当时只想要他。
一天早上,我的教授从大学打来电话,说他受邀参加一场关于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的国际会议。他建议我也去参加,因为会议主题和我的课题有关,他觉得这对我的研究会很有帮助。我的什么研究?我什么都没做,他也没为我做过什么,来铺平我的道路。我向他表示感谢,但我没有钱,没有得体的衣服穿,我丈夫正处在一个糟糕的时期,有很多事情要做。经过焦虑、沮丧的几天考虑,我决定不去了,但教授似乎很不高兴,他说我要掉队了。我很生气,有一阵子没联系他。当他再次打来电话时,他告诉我,他找到方法了,让我可以报销路费和住所。
回到家后,詹尼责备了我。因为玛尔塔生病了,我四天内只打过两次电话。我说,我很忙。我还说,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必须更加努力,才能适应现在的情况。我开始较劲儿似的,每天坚持在大学待十个小时。回到佛罗伦萨后,教授突然变得很有责任心,他尽其所能,帮助我完成并发表了一篇新文章。他与哈迪积极合作,为了让我去后者所在的大学做一段时间访问学者。我非常活跃,进入了一段难熬、兴奋的阶段。我很努力,但感到很痛苦,因为我觉得,没有哈迪我就活不下去,我给他写信,打电话。如果詹尼在家,特别是在周末,我就会打公用电话,把比安卡和玛尔塔带在身边,以免引起他的怀疑。比安卡听着电话,虽然说的是英语,但她什么都懂,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孩子就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很困惑。我从没有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尽管如此,我还是违背自己的意愿,享受着这些通话,小声说着深情的话,回应着色情的暗示,自己也说着荤话。两个孩子拉着我的裙子,说她们饿了,想要冰淇淋,或者想要气球,因为有个卖气球的人经过,距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我都小心翼翼,控制自己不要对她们大喊“够了,我要走了,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就像我母亲在绝望时那样。尽管她对我们大喊大叫,但她从未离开过,而我呢,几乎在没有预告的情况下,就抛弃了两个女儿。
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那对恋人的痕迹彻底消失了。但我难以平静,反而滋生了一些凌乱的幻想。我和丈夫在一起时,什么都没有说,我从没有尝试打破我们在性爱方面的习惯,甚至是多年来打造的那些暗语。但当我做研究、买菜、排队付账时,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让我既兴奋又尴尬。我为此感到羞愧,尤其是在照顾两个孩子时,这种欲望又冒了出来。我和她们一起唱歌,睡觉前给她们读童话,喂玛尔塔吃饭,给她们洗澡、穿衣服,但同时我觉得自己很可耻,不知道怎么平静下来。
我开着车,但心思并不在方向盘上,甚至没有注意路况。车窗外吹进来一阵阵热风。我把车停在公寓前,比安卡和玛尔塔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她们很担忧,都小小的,那是她们十八年前的样子。我浑身发热,一进门就冲进浴室,用冷水洗澡。我让冷水在我身上淋了很久,盯着从腿上、脚上流下的黑色沙子,流到了白色的瓷砖上。热潮很快就过去了,我身上感受到“落下的翅膀带来的寒意”(原文为英文:the chill of the crooked wing,W. H.奥登诗作 The Crisis(1939)中的一行)。我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我曾把奥登的这句诗教给两个女儿,这是我们之间的悄悄话,用来表达我们不喜欢一个地方,心情不好,或者只是说天气很冷很糟糕。可怜的女儿,即使是家庭絮语,从小也被迫引经据典。我拿起包,把它拎到阳光照射的露台上,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娃娃掉了出来,侧躺在那里,我对着她说了几句话,像对待猫狗一样,但我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马上停了下来。我决定打理一下娜尼,让她给我作伴,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找来了酒精,想擦掉她脸上和身上的圆珠笔印。我仔细擦了擦,但总是擦不干净。娜尼,来吧,漂亮的娃娃,让我给你穿上内裤、袜子、鞋子,然后穿上裙子,你真优雅。我自然而然在内心这样称呼她,这让我感到惊讶。埃莱娜和尼娜给她取了那么多昵称,为什么我恰恰选择了这个名字,为什么?我看了看笔记本,我把那些名字都记了下来:妮妮、妮勒、妮洛塔、娜尼奇娅、纳努奇娅、妮妮拉、娜尼。我的宝贝儿,你肚子里有水,黑色的脏水。我坐在桌子旁,在阳光下晒干头发,时不时用手指梳理它们,大海是绿色的。
然而那天早上,我把布兰达和她情人睡过的床掀开,我打开窗户,让他们的气味散开。我似乎发现,我身体里有一种对欢愉的渴望,这与我十六岁时最初的几次性体验无关,与后来和丈夫不舒服、不满意的性生活无关,与孩子出生前,特别是她们出生后的夫妻生活无关。在与布兰达和她的情人相遇后,我产生了新的期望。我第一次感觉,我需要别的尝试,就像有人在我胸口推了一把,但我觉得难以启齿。在我看来,在那时的情况下,我不该有这些想法,这不是一个有理智、有文化的女人应该追求的东西。
我也一样,默默隐藏了许多黑暗的东西。例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对布兰达感到很愧疚,是她把我的文章给了哈迪,这是哈迪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布兰达,我的文章就永远不会受到关注,但那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包括詹尼,甚至我的教授,最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找过布兰达。两年前我在写给两个孩子的信中,承认了这件事,那是一封她们连读都没有读的信。我写道:我必须让自己相信,我是一个人做到的,我要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感受到我的优点、品质和独立自主的能力。
我沿着空荡荡的公路开车回家,脑海里不断涌现出各种图像和声音。回到两个孩子身边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的日子又变得沉重起来。我也有零星的性爱,因为不再抱有期待,所以很平静。我遇到的那些男人,即使在接吻前,也会以礼貌的态度,坚定地向我表明:他们不会离开自己的妻子;或者他们习惯了单身,不会考虑确定关系;又或者他们不会承担起我和两个女儿的生活。我从来都没有抱怨,只是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我后来决定,激情狂乱的季节结束了,我觉得够了。
与此同时,在我身上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似乎证实了我一直的梦想。我很优秀,不需要像我母亲那样假装优越,我真的是个杰出的女人。我在佛罗伦萨的教授终于肯定了我的能力;声名显赫、高雅的哈迪教授也相信我的能力,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确信。我去了英国,回来一段时间,又去了。我丈夫很震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抗议说,他无法同时兼顾工作和孩子。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他不明白,以为我只是情绪低落,开始寻找解决办法,给我母亲打电话,冲我大喊,说我要为两个孩子考虑。我告诉他,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我必须搞清楚自己是谁,我真正的可能性是什么,以及其他类似的话。但我不能对他大喊大叫,说我现在了解自己,有无数新想法,我在学习,我爱上了其他男人。我会爱上任何说我很棒、很聪明、帮我证明自己的人。他冷静了下来,有一段时间他试图表现得善解人意,但后来他觉得我在骗他,他很生气,开始骂我。有一次他大喊道,你想干吗就干吗,你走吧。
我很烦躁,从躺椅上下来,匆忙地收拾好东西。我想我错了,比安卡和玛尔塔离开了,这对我并没有好处。虽然表面上我轻松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打电话给她们了,我必须听到她们的声音。我放开手,感觉到轻松,这其实不好,对自己和别人都很残忍。我必须想办法告诉尼娜这一点:夏天的一段恋曲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女儿还在生病。我想起刚开始尼娜和埃莱娜,还有娃娃在一起的场景,在遮阳伞下,在阳光下或在海边,她是那么迷人。她们经常轮流用冰淇淋挖勺舀起湿沙子,假装喂娜尼。她们在一起玩儿得多开心啊。埃莱娜会在那里玩好几个小时,无论是自己玩,还是和妈妈一起,都能感觉她很幸福。我突然想到,在尼娜的跟前,埃莱娜与娃娃之间的身体联系,会比她长大和变老过程中,与其他人的联系都更紧密。我离开了海滩,看都没看吉诺和罗莎莉娅的方向。
他从来没想过,我会真的抛下两个孩子,自己离开。我把孩子留给了他,离开了两个月,从未打过电话。他一直从远方纠缠我,折磨我,后来我回家了,但只是为了把我的书和笔记打包带走。
我忽然发现他们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很不安。我百感交集,看见的和联想到的情景混合在一起,我开始浑身发热,冒冷汗。他们的吻依然灼热,温暖着我的胃,我嘴里有一股温热的唾液的味道。这不是成年人的感觉,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忐忑不安的孩子。很久之前的幻想、臆想的形象慢慢浮现,就像我小时候曾幻想,母亲偷偷离开家,不分昼夜和她的情人幽会时,我身体体验到的快乐。我感觉,几十年来一直存在于我腹部的沉积物正在苏醒。
那次回家,我给比安卡和玛尔塔买了几件小裙子,作为礼物送给她们。她们很娇弱,让我帮她们穿上裙子。我丈夫很客气地把我拉到一边,让我再和他尝试一次,他哭了起来,说他爱我。我回答说,我不爱他了,我们争吵起来,我把自己关在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比安卡进来了,表情严肃,身后跟着妹妹,怯生生的。比安卡从水果盘里拿起一颗橙子,打开抽屉,递给我一把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我当时满脑子愤怒,迫不及待想逃离那个家,忘记它,忘记一切。给我们削一条蛇吧,她代表自己和玛尔塔说,玛尔塔微笑着,也在鼓励我。她们穿着新衣服,坐在我面前等待着,稳重、优雅,像两位千金小姐。好吧,我说,我拿起橙子开始削皮。两个孩子都盯着我,我感觉到了她们的目光,她们想让我平静下来。她们越是盯着我,我越强烈感受到她们之外的精彩生活:新的色彩、新的身体、头脑、新的语言——我终于感觉要拥有自己的语言了。两个孩子满怀期待地盯着我,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和这个家庭空间和解。啊,不要让我看见她们,不要让我看到她们身体的迫切需要,不要让她们的需求比我自己的需求更紧迫、更强烈。我削完橙子就离开了。从那一刻起,从那时候开始,我有三年时间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她们的消息。
我下海游了一圈,回来趴在躺椅上晒太阳,脸埋在双臂间。那个姿势,正好可以看到那个年轻的救生员回来了,他低着头大步走下沙丘,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书来读,但读不进去,又抬头长时间盯着大海。我感觉昨晚的不开心,现在变成了敌意。他看起来那么彬彬有礼,陪了我好长时间,表现得很细心、敏感。他说,他害怕尼娜的亲戚和丈夫,怕他们有过激反应,这让我很担忧,但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让自己和尼娜置于危险之中。这个男孩在她最脆弱、被女儿折磨得筋疲力尽时,诱惑了她。我今天发现了他们,我觉得任何人都可能像我一样发现他们,我对他俩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