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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以后,我个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庆贺自己的新生活,也为了提醒自己时时注意,我故意叫牙医拔掉了所有的板牙,连假牙也不装,这样吃起东西来就必须采取一种很特殊的姿势,并要费出几倍的气力,我也由此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遇到可敬的女士之前,我可说是一点也不严肃,我吃起东西来猛吞猛嚼,不加控制,我对所有的女性钟情,在厕所里泛泛而谈,油腔滑调,满嘴淫秽,在马路上看见姑娘大嫂就去吊膀子,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自以为得计,没事了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洒香水,香得自己都神志不清了才罢休。我和我的同伴们只要一谈到‘爱’这玩意儿,立刻遵循自己的习惯将它与洒香水、吊膀子、上厕所之举动等同,两眼放光,津津乐道。我们就这样一年到头寻欢作乐,脑子里装满了荒唐的诡计。
“老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我从那一刻就发誓今后一定单枪匹马活动。这世上的事都是坏在女人身上,尤其那些热心又没有意志的女人,就更糟糕。她们发作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必定要把你的计划搅得稀乱才罢休,一限制她们,她们就会发疯,在关键时刻给予你毁灭性的打击,待她们闹下了乱子,她们又来装糊涂了,做出无依无靠的可怜状,博得你的同情心,为下一次撒泼留下机会。女人大致都是如此,大同小异。我单枪匹马的决心是下定了,而且这样也更能说明我对朋友的赤诚。
“可敬的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绝对说不清,我记得我在那口井边与她邂逅以后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豪猪,没命地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接一棵地在塘边倒下,那梦充满了凶兆。早上醒来,母亲问我说:‘儿呀,你的半边脸到哪儿去了?’我伸手摸了一摸脸,就大声号叫起来了。后来我两眼昏花地走下地,看见所有的家具上都爬满了蜜蜂,我就大声对母亲说:‘现实多么荒唐啊!’母亲双手一颤,跌碎了一个盘子。你们不要把眼光放在金老婆子身上,她什么也不能代表,她只是我的一件小道具罢了。在苦苦地单相思中,我免不了要为我汹涌的情欲找个替身,那是无论谁都可以的。我选择了她,也许就因为她是我到手的第一个女人,也许就因为她懂得风情,又肯与我配合,而在我那紧张的幻想活动中,她从来不出现。我每天都在某个处所看见可敬的女士,但她绝对看不见我,我总是藏得很好。一离开她,我体内的多种液体就沸腾起来,我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跳起来,冲到金老婆子家里,与她如醉如狂地胡搞一次,直到熄灭了体内的欲火。
“有一天,X女士走进了树林,我和我老婆尾随而至,看见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断定又有一个新的开端了。我对老婆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躲进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面,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伸了伸腿,就躺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我和老婆都兴奋得要命,脸上喝了酒似的红通通,你捶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在树洞里闹得欢。老婆还不住口地小声嚷嚷:‘马上要看到有生以来最最精彩的好戏啦!我沉不住气啦!要晕倒过去啦!’越嚷声音越大。后来我怕坏事,就示意老婆安静下来。但她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变得更加兴奋,更加闹腾,一蹦一蹦地,搞出‘哗哗’的响声,可怕极了,末了她还从洞眼里往外扔出一个个石子,扔到X女士的脚边。我开始阻止老婆的胡闹,扭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不料她发狂了,像狗一样咬人,还唾骂我‘与X女士狼狈为奸’,说‘早就看出了苗头’,‘这一招真太妙了!’等等,又说她早就在等待一个机会,要来揭穿我的老底,她跟我来树林里并不是为了监视X女士,她才不管人家的闲事呢,虽然天天见面,她实在从来不屑于和她说一句话,她来树林的目的就是监视我,干涉我的丑恶行径,我竟这么愚钝,始终没察觉她内心的秘密,真把她笑死!我真会以为她是一个白痴吗?难道夫妻间无缘无故就停止了房事达半年之久,她会毫不在乎地视为正常吗?我这样想,对她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总有一天,她会露出牙齿,让我知道她还有厉害的几手,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她的报复倒并不是与房事有什么关系,她一直是非常讨厌这种事的。在以往的性关系中,她总是处于无可奈何的顺从地位,这决定了她对这种事的态度,所以我的停止房事对她来讲就无异于一种解放。如果我今后改变主意,重又向她求欢,那才是一场灾难。她来跟踪我,就是为了抓我的把柄,打消对她的痴心妄想。到我们打得鼻青脸肿钻出树洞时,X女士已经不见了。
“从可敬的女士征服了我以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了。我只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隔得远远地欣赏她,然后独自一人将爱慕之情加以无边无际的想象,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只要一面对她,哪怕只看到她的一个背影,听到她一点声音,我也会腿子发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种情形真可怕,好在女士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她被一个疯狂的显微镜主宰了,声音缥缥缈缈的,双眼失明,而且她很不耐烦别人对她的打扰,总希望打扰她的人快快消失。她的这种气质使我对她更加敬重,更加崇拜,对她的感情也更加坚定不移。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总是感叹不已:假如不是与可敬的女士邂逅,假如没有蒙蒙的雾啦,发白的井沿啦,微笑啦什么的,我至今仍然过的什么生活呢?那种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幼稚行为(洒香水、上厕所谈论女人等),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命运在我二十二岁时把我带到了一个光辉的转折点,在这转折点上,一位女士指引着我前进的道路。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偏差,也不论人们对女士的品格加以何种非议,我的无私的爱始终如一。
“友谊再一次使我悬崖勒马了。没有体验过友谊的欢乐与痛苦的人是多么可怜!多么空虚!我从来是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的,我为它而生。为了朋友的一件小事,我就可以上刀山,入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他们离开之后,我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抖擞起精神,决心用加倍的忠诚和全部的智慧来回报朋友了。我要赶跑睡魔(用在太阳穴上搽清凉油的办法),睁大眼睛,日日夜夜为朋友守候戒备,我还动员了我的老婆来参加这项工作(虽然她天性软弱,能力有限,精力也远不如我)。事情就坏在我老婆身上。我对女人的狂妄、任性、缺乏自制力是远远估计不足的,那一次给了我严重的教训。
“我与金老婆子的关系,正是这份情感的派生物。我一天不对可敬的女士失去热情,就一天离不开金老婆子,我无比喜爱这种表达形式。(虽然有人指责为荒唐的臆想,我也决不动摇。)每天身不由己,反复演习操练,获得了那种娴熟的技巧。我知道有人将我这种热情与通俗的‘业余文化生活’相提并论,借以贬低我的存在价值。作为我那些昔日伙伴之流,你还能期望他们有些什么样的更高的见解呢?他们身上洒满香水,一大群人挤在厕所里,指手画脚地谈起男女私情,吹着牛,心满意足似的,一旦有人超出他们那狭窄的观念,就群起而攻之,做出那种鄙夷的神态,说道:‘也不过如此,还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呢?’我知道这有多么令人寒心。真的,我昔日的同伴已不可能进化成有高度文明的人类了,来不及了。我这个结论是彻底悲观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使我做出了这种结论。我可以把经过对诸位说一说。
“正在这个时候,X与我的朋友来到了我的家中,他们带来无比关怀的问候,两人笨拙地、忸怩不安地坐在我的床边,紧紧地偎依着。一会儿我的朋友就开始赌咒发誓,说他永远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决无背叛之意。对于我的每一点好意,他都是铭记心头,永世不忘的,假如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小误会,那都是坏人从中挑拨,唯恐天下不乱,我万万不可以此为凭改变对他的看法。他边说边挥手,他的妻子靠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剧烈动作一晃一晃,受了催眠一般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又提起上次那个故事。他说他们绝不是含沙射影,我要是因为多心而丧了命,他们将多么悲痛,他们从来不曾怀疑我的聪明才智。他的妻子就在不久前还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男人之一,她的确说过这个话,他可以拍胸口担保。假如我以为他们怀疑我的聪明才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他自己也经常想:失去我这个精明强干的朋友的话,他们将怎么活下去呢?还有谁是可靠的呢?到他的话讲完时,妻子已经沉入了很深的梦乡,怎么摇也摇她不醒,他只好将她抱回家去。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邂逅’的当天中午。昔日的伙伴在厕所里围住我,一个个挤眉弄眼,喜不自禁,撮起嘴巴‘嘘’个没完。他们将我紧紧地逼到墙壁上,要我坦白事情的‘内幕’,‘说出来大伙儿乐一乐’,‘拣那些精彩的要点说’。他们还开导我:既然我在讲话中提到了‘性感’这个非同小可的字眼,就有理由断定我与那位女士有了肉体关系。这个字眼是随便用得的么?用在老婆以外的人身上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么?在我们五香街,‘性感’即是‘业余文化生活’的代名词,这两个词自古以来就是通用的,而‘业余文化生活’这个词的含义,人人都能意会。这两个词都十分透明,十分形象,简直使人产生生理上的快感。他们提出这个词来分析并不是要咬文嚼字,他们只是想搞清一下,证实一下,从这里面得点有益的经验。他们并不想找那位女士去进行亲身体验,我用不着戒备他们,况且也不是人人见到那位女士都要萌发冲动的。这位女士已在他们鼻尖下生活了多年,遗憾的是他们中间谁也没注意过她,也弄不清她的模样。而今经我一描述,才知道她还有某种一鸣惊人的‘性感’,这怎不叫人刮目相看呢?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难受恶心,根本不想活了。我用苍老黯淡的眼光打量这茫茫世界,思忖着:既然人们根本不需要你,连你的知心好友都不把你当回事,招之即来,驱之即去,还在背后取笑你的种种努力,将你的一片好心践踏在脚下,一味偏袒自己的老婆,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充当一种什么角色呢?你所有的那些努力,除了给人造成笑柄,还有什么作用?我翻来覆去地想,真是痛苦极了,伤心极了。我决心用一把小刀,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结束我这壮年的生命。我已经把刀准备好了,地点也选择好了,就在我屋后的天井里。
“我神情阴郁地对他们解释:这世上有些个事,并不是一律就按常规能理解得了的,有时候,我们必得要扭转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向,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观察才能进入事物的本质,这表面看似困难、麻烦,但只要一咬牙就可做到的,当然要革新就有牺牲,比如我就牺牲掉了满口的板牙,这种局部的损失反而使我获得了通体的自由。若斤斤计较,一味因循守旧,便永远理解不了某些新奇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的关系,正是一种超出了他们观念范围的关系,这是一种高级的人际关系,它属于未来,跨越现在。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之间的确没有肉体上的接触,我也的确通过幻想体验到了她那生动的性感,这种感受是实在的,一点也不空灵,但也绝不等于‘业余文化生活’。它是什么,我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名词来说明,总之它是我生存发展的动力。他们必须承认,在他们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偌大的、充满了新鲜玩意儿的空间。我希望他们都能突破,努力地扩大自己,而不要窒息在狭隘的观念上。
“她又说她的一个朋友,原来有一种恶习,就是总跑到公共厕所里去和人交谈,一谈就忘记了时间,一天到晚守在厕所里搞得一身臭气熏熏。丈夫对她嫌恶得要死,不准她上床,她只好睡在走廊里。就是这样丈夫还不能容忍,还要用扫帚将她赶到大街上去,扬言只要她胆敢进屋,就将她剁死!一天她在街上遇见这女人,正蹲在一堆垃圾里找东西吃,她上去与这女人攀谈,教她用棕叶编蚂蚱。她很争气,学得很快,一眨眼就上了瘾,再也不上厕所去搞鬼了。丈夫将女人接了回去,一家子团圆,欢喜得不得了。她说这种天方夜谭给我听,我当然懂得她的用意。可悲可气的是我的好友居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老婆说一句他点一下头,还走过来,关切地拍拍我的背,蠢不可耐地告诉我:X女士所讲的实有其事,实有其人。一个糊涂虫,甚至一个眼珠子也转不动的白痴,只要经她一点拨,就会逐渐地聪明起来,正常起来。他俩一唱一和,越说越高兴,越说越亲热,朋友的手始终紧紧搂着X女士的腰,一点也不放松。后来X女士荒唐地提议:‘咱俩跳上书桌罢。’两人就一齐跳上书桌,手挽着手,晃荡着四条腿子,还嘲弄地对我吹口哨!
“我一说完这些话,他们就更加兴奋,叫嚷着,一哄而上来扒我的裤子,说要检验我是否真正属于阳痿。我隔壁的那小子还火上添油,提醒众人道:‘凡是得这种病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他们都有一套一套让人头晕的道理,能把死的讲成活的,目的只在分散别人的注意力,掩盖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情。我就认得一个人,得了这种病之后忽然变得口才极好,每天都顶着烈日到街头去讲演,头头是道地分析什么老观念新观念,提出无数不着边际的新方案,又提倡人人都在头发上面擦猪油,“业余文化生活”越多越好等等,大家一听来了劲,就叫他当众表演一下,他一受惊吓,就倒在地上没气儿了。’这些人正要对我动手时,又有一老翁(像是药店的老懵)颤颤巍巍分开众人,呵斥他们住手,然后提出‘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说这将使他们一举获取更带刺激性的桃色新闻,岂不更好?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用她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珠紧盯我有十分钟之久,然后猛地推开我,全身一抖,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拽紧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个把小时。(我的耐心何等惊人!)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一咳,小心翼翼地问她感觉好些了没有。你们听听她的回答吧:‘是我把你叫来的吗?我倒记得有一个什么人常常不招自来,他总在我的附近。我会把你叫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你弄错了,是不是我没有叫你来?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干吗?你这样关心他人,实在于你不大好。’十足的无赖的态度!从那天以后,每次她在街上遇见我,总把眼珠翻上去不看我,假如我拦她的路,她就对直闯过去,好像我是一个稻草人,一推即倒。待我找上门去与她论理,她又说,她根本没看见我,我去拦她的路真是一大失策,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我倒不如坐在家里做一做小泥人,那是于身心都有益得多的工作,说不定还由此产生艺术的联想呢!说不定还由此发现自己生存的意义呢!何必煞费苦心挂记着一些古怪的玩意儿。
“第二次冲突发生在乘凉的时候,那几天,是我的命运发生大起大落的几天。当时,我和伙伴们正在讨论要不要张贴照相器材广告的事。大家各抒己见,出现了生动活泼的局面,很多条建设性的意见出来了,初步的方案也订出来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舒畅。正当我们全体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之中时,忽然抬头看见可敬的女士一家人悠悠闲闲地走过来,边走边与那儿子大声地谈论什么关于益鸟害虫之类的问题,放肆极了,完全不把伙伴们看作一些人,倒好像穿过一堆一堆的木柱子,那男的还傻呵呵地笑着,对自己的高嗓门颇为得意,女的则鼓励他:‘说得好!再说!再大声点!’大家面面相觑,脸上紫一块白一块,心惊肉跳的,一时竟沉默了。直到他们一家走出好远,一个老妪才拍打着胸口叫了起来:‘这不是把群众当阿斗了吗?’这才群情激怒,一寻思,一分析,左右一环顾,就把矛头对准了我,说他们的嚣张气焰全是我助长的,X女士原不过是一个没人看一眼的、面带病容的老妇人,走路都要丈夫搀扶,头发也是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根,自从我大放厥词,信口雌黄地说过关于女士‘性感’的话,又得了她的好处之后,她是显见得与往日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大伙儿倒没有看出来。在大伙的眼里她依然是那个苍老的妇人,而她自己的态度里分明有一种东西,告诉人们她是今非昔比了,如果还够不上天姿国色,那至少也是一个大美人了。她这种观点是有根据的,绝非凭空产生,那根据,就在人群里头藏着,那个人是她所能操纵的,她能轻轻易易地依靠那个人来征服大家。正是他,将她的地位从一个老乞丐提升到现在这种样子,以至人人都要来注意她,谈论她,仰望她。相形之下,这条街上许许多多有魅力、有气派的女人倒显得黯然失色、无人光顾了。就好像她的实体已经消失,所有的人都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发现了一个仙女。
“开端?好家伙!只要一提起开端的事,我就重又陷入那种复杂纷纭的烦恼之中。X女士的每一次开端,亦就是我的开端。我的整个生活,已经随着她那些数不清的事儿,相应地构成了无数解不开的连环套,一提起什么新的开端,我就紧张得要命,全身皆作竞技状态。自从X搬到我们街上来,我成了她丈夫的亲密朋友,她本人的第一保护人之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当你长叹一声,以为事情终于过去,坐下来想休息你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她却又在背地里生出新花样来了,你只好又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这个女人的精力,没人能够想得出旺盛到了何种程度。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策划一个新的开端。鉴于我与她丈夫结下的深情厚谊,和他所处的惨不忍睹的境地,我简直是拼着性命在与她周旋,每日里昏天黑地,不思饮食,说不出过的何种阴暗的生活。几年来,我不但没吃过肉,连和老婆亲热这种头等大事都停止了,人也瘦得如一个影。我这种种的苦心,X是否就领情了呢?结果是谁也意料不到的!
“我真是有口难辩,受尽了冤枉。我越赌咒发誓,保证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只有‘神交’,保证她根本不知我为何等人,对她怀有怎样的敬意,众人越是咬住不放,拿出我过去的言论来加以他们那种偏激的曲解,逼我‘招认’。那位起高腔的老妪还提议让我与可敬的女士再‘表演一次’,这一提议得到众人一致拥护。我就被他们推着,昏昏地进了女士的家门。(窗外有两个伙伴藏在那里盯梢。)女士正在看显微镜,因为我挡住了她的光线,她就勃然大怒起来,她没发现屋子当中的我,却一步冲到另一间房,对她的丈夫说有两条野牛停在窗外,破坏了她的研究,‘真是岂有此理’,她要找猎枪来,让那野物‘尝尝她的枪法的厉害’,吓得那两位伙伴逃之夭夭。她眯缝着眼讽刺地看了看窗外的活宝,然后回转头来发现了我,并且就因这发现大不高兴了。‘总有些什么钻进来,见鬼!’那丈夫立刻跑过来讨好她说,我并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绳子上晾着的一块抹布,边说边用身子挡着我,一巴掌将我推出门去。
X丈夫好友(看过户口簿的那位)的口述
“从第二次冲突发生过之后,我胸中那股绝望的激情高涨起来。我头脑发热,眼珠充血,像笼子里的一匹狼一样在家里踱来踱去,发出凄厉的嗥叫声。叫累了,我就坐下来想心事,一想到邻居家那个浑小子的言论,就不由得怒火攻心。这些人,和我是绝对不可能有共同语言了,我心中的一汪柔情,我的无私的爱,全遭到他们恶狠狠的践踏。人在世上是多么的孤独,理想之光要想穿透黑暗是多么艰难。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哀,也更加深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与可敬的女士生死攸关地联系在一起了。我愿为她赴汤蹈火,一种献身的狂热,一种宗教的虔诚主宰了我。我预感自己会做出一番辉煌的壮举来,那壮举是什么,到时自会显现。
“在从前有一天,一个云朵低垂,青草味儿在空中荡漾的下午,它是完全有可能在我们中间开始的,我几乎都做好了准备,若不是铁的事实的阻碍,若不是颓废情绪的战胜,一切一切的可能性都会实现。现在是完结了。你们尽管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做出种种可笑的估计好了,尽管像小孩一样去好奇地设身处地,去伤感,去浪漫好了,我比谁都清楚一切,我站在你们背后绝望地冷笑。只要你们一天不改变自身的习性,不猛醒回头,谁也别想从我口里掏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来。我情愿洁身自好,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里保持自个儿清醒的头脑,朴朴素素、默默无闻地度完自己平凡的一生,也不愿为了一鸣惊人与你们同流合污,将自己纯真的本质丢得干干净净,跟随某些人乱叫乱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