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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待在家中不再出门,细细聆听。我有一种理由认为可敬的女士一定将出现在我家里。万一她冷不防就来了,我倒刚好不在,那可是要终生痛悔的,我必得要以百倍的耐心和千倍的信心等待,预备着衣冠楚楚地、精神饱满地与她会面。在她来到后,让她坐进我唯一的那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我自己倒要一直站立,以显出英姿焕发,给她留下一个磨灭不掉的印象。我绝不能掉以轻心去睡觉,因为她也有可能半夜到来,这是一个关键的关键。我就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从窗子上吊下来一根绳子,挽一个结,将自己的脖子套进去,万一打瞌睡,绳子将使我清醒。我还在地板上钉了许多竹签,夜间踱步时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竹签,稍一疏忽就要在身上扎出窟窿来,这些主意行之都有奇效,我的情绪一直保持着极度的高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风声鹤唳中度过,有种高度的充实感。门外的脚步一响,我立刻正襟危坐,心里怦怦直跳,眼睛不去望门窗,却望着天花板,直至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仍保持此种姿势,久久不能自拔。又因母亲不断拿吃饭睡觉之类的俗事亵渎我的情绪,我往往跳起来正颜厉色地警告她:如此下去,我将以一死来表明心迹。以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崇高意境,她只有对我刮目相看,才能稍加理解,难道她没看见我扔掉了所有的香水瓶吗?我新近购置了一只马桶,打算从此不上公共厕所,为什么她对此不闻不问呢?
“不,我不讲给你们听,我讲给你们听是白讲了,我要把我心中的故事珍藏起来,这些小宝贝是我一生的安慰,也是一种武器,我在墨黑的半夜爬起身来,窗外是钢铁一般坚硬的天空,灰白的围墙在山坡上起伏抖动,我磕着牙,钻进被窝,用那些个故事把自己包围。我的故事温暖、清晰,带一点刺激,它只属于我自己。我要再一次告诉你们,你们虚构的那些事是不存在的,连一个开端都没有,你们各人设想的种种开端全属主观捏造,是伤感浪漫情调泛滥的结果。真的开端现在是失去了,永远也不会再有。
“你们问到开端吗?瞧,这就是,一个多么冗长的开端,它几乎造就了一段历史,我不认为这种事会有什么结果,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于期待中静静消失,只有那道永恒不息的光芒在前头照耀,一个新型人物脱颖而出。决定这一切的便是那个豪猪的梦,它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棵在潭边倒下。从那天起,我与可敬的女士共同创造了历史。但那公共厕所里的喧闹是多么刺耳哟!小伙子们又在洒香水了吗?”
“现在我可以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你们听了之后,也许会明白一些道理。我的故事很长很长,错综复杂。听这个故事,需要很大的毅力和耐心,全神贯注,才能搞清里面的种种关系,就是这样,失败的可能性也还是很大的,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千分之一,你们若不改变这种心神涣散的状况,是永世也无法进入我的故事里面去的。我讲的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也许是一个和我同样的跛足者)如何在社会秩序不正常的情况下发迹的故事。这个故事本来与灰色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的人是毫无关系的,而与我们在座的各位直接相关,你们甚至可以直接进入故事充当主角,在当时这种可能性已充分显露,只待你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了。你们不去当主角倒也罢了,还要胡搅蛮缠,运用那种散漫而没有边际的想象力,将一些孤立的事连缀起来,牵丝挂缕,忙忙碌碌,后又扔在一边不求甚解,大家各自走散,无端地哭泣伤心去了,直到今天你们再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地震!发生了山洪!魔鬼降临了!或者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早晨多吃了一个包子,撑得你们泪流满面。
笔者的口述
“三、这个Q,我们都断定他感兴趣的只是X一个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我从Q那天下午的行为看起来,他并不是直奔X家中去的,首先,他在我的窗前停留了意味深长的二十三分钟,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只要我对你们这伙人还抱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至于采取那种消极的态度,放鸟出笼,任凭事态自由发展的。你们太使我绝望了,我早就心如死灰,对采取行动感到一种厌恶了。我认为他的目标绝不限于X一个人(所谓吊死在一棵树上),只要我们大家变得不那么乖张一点,敢于敞开心扉一点,他是完全有可能对你们各位发生兴趣的,说到底他绝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大英雄,他和你们家里的丈夫并无两样,一点也高不到哪里去。你们听凭自己的鲁莽和草率,一吆喝就将他推倒在X身上,现在又来后悔,无端地生出种种浪漫情调来,还给自己造成偶像,天天顶礼膜拜,把所有的可能性全丧失尽了。这正是我预料中的情形,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灰心丧气,认定任何积极的努力全是白费。本来,Q第一个发生兴趣的女性是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掌握他于手心,作一个‘引进’工作的,这样,你们也就不至于如此的孤独寂寞,一天到晚毫无指望地想入非非,感情脆弱,对人生悲观失望了。总之机会全跑掉了,因为什么?因为愚蠢!因为懒惰!你们睡在床上哼哼叽叽地白日做梦,即使天要塌下来了,你们还在惦记着某种不存在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了永世不醒,还跑过去将窗帘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却又故意敞开,眼珠死死盯紧门口,心里召唤着,召唤着,很衷情似的,如果这当儿丈夫回来,就撒起泼来,将他轰了出去,怒斥:‘搅坏了我的好心情!’
“笔者心里通明透亮,知道我们要搞清的,是关于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是如何开端的这回事。各人心里都急巴巴的,怀着固执的主观偏见,互不相让,但心底又急切盼望着有一个所谓公正的、统一的标准答案,以便我们心安理得地来休息我们那运转过多的、疲乏不堪的大脑,这当然都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幻想。这种问题看似极其简单,实则远非如此。在我们五香街,凡出现这一类问题,那答案总是层出不穷,繁杂得要命的。在我们这些极具个性的百姓的眼中,一个人看见的是野猪,另一个人看见的也许是一只鸽子,第三个人看见的则可能是一把扫帚,我们只有抱着尊重个性,尊重事实的态度,对每一个答案都加以全盘的肯定,才能闯过激流险滩,到达那光辉的彼岸。若要钻牛角尖,纠缠于其中的个别关系,脑筋僵化,便会不知不觉地越搞越糊涂,最后沉沦到那黑暗的底里。胸襟的坦荡是人类的最高贵的品质,在我们这个繁杂纷纭的世界里,多少无法解开的死结,多少令人眩惑的疑团都在这种博大的、兼容并蓄的胸怀中得到化除。
“我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管你们是认为我出于妒忌也好,胡编乱造、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也好,我还是要坚持真理,决不屈服。我要告诉你们在那个风云诡变的下午,他正是以你们意想不到的面目出现在我的窗前:他拄着双拐。我们彼此对视了足有二十三分钟之久,直到他的拐杖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才不无遗憾地转身离开,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他认出了同类。
提起开端,也许这种事就没有一种固定的开端,它是这样的特殊,有刺激,有色彩,令人深思遐想不已。所以我们说它在各位眼中迅速地演化成一些特定的、与各位切身利益直接相关的镜头,并穿针引线,编成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百姓在这条十里长街上本来就是相互依存、息息相关的。我们外表冷漠,表情僵化,一举一动似乎透出自发的散漫,内心却极其热烈,极其多情而又博爱。一个人的事即是每一个他人的事,我们每天思考着、感受着的,都是他人所发生的大事情。我们制定的行动目标,就是以这些事为依据的。我们每个人看似狭隘,目光短浅,成天沉醉于个人的小世界,实际上我们都是有远大理想的志同道合者。我们的小世界就是外面大世界的缩影,个人的追求也即集体的共同追求,不但不相悖,反而相辅相成,所谓‘条条大路通天堂’,‘在彩虹中升华’。我们这地方,只要发生一件大事,立刻就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千把个决然不同的极具个人色彩的镜头出现了,独立不倚,互相反对地共存着。也有的时候阵容大乱,达成某种可笑的暂时统一,但很快又自行瓦解,各人一条径,继续走极端,执着于自己的看法,各人的个性都在那种看法里得到充分的表演和发挥,每个人在表演时皆是一位上帝。我们诚恳而又高尚,充满激情和一片真诚,开垦出一片片陌生又美丽的新天地,欣喜若狂于自身的功绩。现实在我们的世界里得以生动的再现,变化无常的规律也循着我们思维的规律驯服了,这一片片新天地真是使人流连忘返。这里有四季疯长的藤萝和大树,叫声古怪的百鸟,有波澜壮阔的大海,也有咆哮不息的瀑布……在这一切的后面,永恒的生命的灵光照耀着。一切诗歌的灵感皆源于此,这艺术的永恒题材。当夏日炎炎,我们睁开蒙眬的醉眼仰望高空时,那无处不在的呼唤,那窃窃的低语便出现了,雁群的队形便紊乱,日头便发紫,我们的肉体庄严地躁动,灵动的大脑感受着诗的极致。这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不过是千百年来就有的古老把戏的重复。理智地看待,它或许是平凡得很,甚至有点儿乏味的事情,因而它也可能是不存在的。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怎么样,而是它在百姓头脑中的巧妙再现,那种勃发的、瑰丽的创造,那种无羁无绊、天马行空式的想象,那种对于博大精深的底蕴的开掘,那种细致入微、咬住不放的感知风度,便是这一切,构成了我们这个大千世界的丰富宝藏。也许有一天我们将衰老,但这生命之树上所结出的奇异果实将永远标志着我们那狂放奔突的情怀。
“二、这个Q,各人都在私下里将他设想为一个年轻、勇猛、强壮的汉子,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不但英勇,而且多情,说起情话来就如下毛毛雨,软绵绵,暖人心。我们认定世上除了他,再无更理想的进攻目标了。大家都在家中自言自语,焦急踱步,夜不能寐,辗转不安,天蒙蒙亮就爬起来,一个个都跑进公共厕所里蹲下,睡意蒙眬地相互倾诉那种莫名的情思。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又妄加对比,认为家里的丈夫确实要不得了,轻狂地自高自大起来,好像自己一下就成了贵妇人,丈夫碰都不能碰了,若要与她亲热,则迫使其苦苦哀求,直到下跪,即算发慈悲应允,也是冷若冰霜,面带鄙夷。如果我道出事实来,大家都会惘然若失。不是某人看见他那天下午在X女士门口的空地上摔了一大跤(还摔得不省人事)吗?你们认真思索过了吗?一个好端端的汉子,走在一块平地上,是不可能摔得人事不知的。
“说起来,X女士与Q男士,在我们这十里长街上,确实算得两个不协调、怪味的人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这一承认,就好像我们的生活是以他们为中心,好像我们的历史是他们创造的一般。这当然是瞎扯,何况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一个像天外来客般降落下来,便扎根于泥土,再也不打算移动,另一个则是蒙面的隐形人,连相貌都只存在于猜测之中,要说他是无头人或蛇面人身都是完全可以的。本来对于与我们关系不大的这两个人物,我们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视,关切的,一开头我们的想法是:让他们去自生自灭好了,他们活不了多久的。药店老懵也算定他俩将在五年之后变为两只穿山甲,从五香街‘穿墙而出’,那时霞光四射,天下和平。于是我们照旧按部就班地过日子,每天整理我们那些尘封的影集,更换、悬挂大幅彩色照片,组织各种大型与中型的合影,制定有关马路维护、乘凉地域的规定。我们紧张而忙碌,似乎就要将这两个家伙忘却,我们陶醉于我们的英雄主义,只管把眼光看着那连绵起伏的远方山峦。
“我们设想出Q与X的迷人关系之后,又将自己摆到X的位置上加以衡量,昏昏然地想着自己的种种长处,惊叹着自己是何等的高出于X,假若自己与Q进入那种境界是何等的销魂,Q竟没有看上自己而被X勾了去是多么大的错误。我们就这样左想右想,搞得自己萎靡不振,完全丧失了对自身价值的最后一点自信,像一条狗一样嗅来嗅去,追踪于某人身后,全不知我们追踪的那位大英雄,只是一个被坐在黑屋子里的怪女人操纵的木偶。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讲话中避免提到这两个人,有意地用‘H’和‘L’来代替这两个人的姓氏,还差一点就习惯起来,好像他俩已从这街上消失了,我们所提到的,是两个新人物,远比X和Q更值得注意的人物。X与Q?谁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我们这里只有‘H’和‘L’,这两个人才是活生生的,使我们兴致盎然的一对男女呀,他俩有特点!但是不管你假装不去注意也好,调换称呼也好,这两个卑微的家伙,自始至终在暗地里制造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骚响,还终于发展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端’的地步,使得每一个五香街人魂不守舍,一天到晚东走走,西探探,什么事业全干不成了。每个人患着这严重的心病,又不能暴露自己已病得多么严重(那是要损伤斗志的),只能含蓄地相互诉说,哀哀地抱怨。例如:
“推测起来,恐怕原因还在他与X的关系这件事上,或者正确地说,在关于这种关系的遐想上。打个比方,柑橘本来无人问津,现在研究出柑橘可以防癌,于是人人去抢购,搞得市价飞涨,这种防癌心理与我们的遐想是一回事。假如有一天,我们终于搞清了我们的遐想是一种主观上的错误,我们终于发现,在长长的围墙尽头的小黑屋里,是坐着一个阴森森的怪物,手握一把生锈的匕首,正在弯下腰咬牙切齿地清数箱子里的袜套,屋子外面,爬满了胖胖的、丑陋的地蚕,她才是一切,Q只不过是个牵了线的木偶,那么Q的身价将发生何等的变化,必定可想而知了。我们总要在遐想里生存,那时人人面带娇羞,目光流连顾盼,一举一动透着幼稚劲,若有象征性的男人身影从窗前闪过,各人就在心里暗喜,兴奋地小声低语:‘Q是何等的英俊,魁梧,而又多情啊!’之所以执意要将那影子看成Q,只不过是因为遐想出他与X的某种迷人的‘关系’。越是无诗意,不值一提的古怪行径,我们越要赋予它丰富美丽的诗意,魔幻的色彩,将其装饰起来,作为我们赖以存活的精神食粮,这便是我们大家的劣根性所在。
“这‘H’和‘L’,应该受到一种新法律的制裁,我们现有的法律不幸很不健全,对那些虽没抓到真凭实据,但在理论上可以肯定的犯罪没有一个规定。有人明明钻了空子去了,想一想吧,居然开端了,这一开端,就把我本人的业余文化生活全毁了,我可没有患过什么阳痿,这只是一种心理反应。
“一、这个Q,在我们五香街的女性中间,就熟悉得如同自家人一般。据我观察,你和人谈话,只要涉及他(哪怕不涉及他,只要在谈话中可以联想到他),便无人不神情专注、有滋有味、穷根问底,人人都似乎对他怀着一腔暧昧的柔情蜜意,无处直截了当地倾诉,只好忸怩作态,过分地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面孔来,私下里却每分每秒将那妇人的情思寄托在他的身上,悲悲戚戚,绵绵不断。他是怎么会获得这种与他本人不相称的身价的呢?有谁细细地打量了他的身体各部位,或得过了他的甜头,才确定了他的魅力所在吗?(当然没有!)
“我动不动就幻想这‘H’和‘L’已经化成了两只‘蚊子’,嗡嗡地在高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桃花李花,歌舞升平,人间生活多么美好之类,我是不是过于醉生梦死了呢?昨天我无意中伸出手掌,发现大拇指已经麻痹了好久了。
"Q这个人物有几个疑点:
“性的问题现在是有必要作为一种科学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谈了。那两个人,不就正是利用了我们过分严肃的态度,我们那种贞洁的羞耻心,乘虚而入,开始他们的挑战的吗?我们必须医治好我们的自主神经紊乱症,大胆地亮出我们的观点,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当众表演来击溃他们的猖狂进攻,表现我们是彻底开放的。
“借着从小窗口透进的一道光,我看清了这个女人的面貌。她原来是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赤着脚,头发上扎两个蝴蝶结,像蚂蚱一样在屋里跳来跳去。使我感到愤慨的是她一点也不尊重我,只是一味地将她那些玩具(一条没织完的彩色披巾,一副玻璃珠项链,一张动画片,一只泥塑小狗等)放到我面前来展览,她想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来肯定自己,建立某种信心,她甚至狂妄得很呢!想想看,就连这么一个可怜虫,也在拼命地要出人头地,而终于爬到了她男人头上,掌握了他,导演了这一出戏,这可是你们这些僵化的脑瓜子没有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