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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默默地与她同行了很长一段路。她始终一声不响,表情严峻,直到分手的当儿她才突然面对笔者正色说道:“一个人,最不明智的便是用想入非非来代替事物本身的客观规律。”
同行女士说完这些之后,就用她那痴情的目光瞪着笔者,问笔者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倾诉是否激起了笔者新的灵感?要不要用另一种方式将她与笔者这种理想的男女关系记载于速记本上?笔者想了一想,决计答应她的要求,打算在灵感到来之时,真实地再现这一生动感人的情景,将他们之间这种超脱的情致载入史册。笔者对于同行女士一见钟情,现在已是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了,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的感情,在这种感情里绝对摒除肉体的因素。笔者对于美丽的(请原谅用了这个俗气的词语)同行女士,只有高度的钦佩和衷心的敬仰,除此而外,任何的痴心妄想都是要不得的。一定要彻底排除私心杂念,一下子排除不了也要与它作不屈不挠的斗争,保持一种纯净透明的心境与她交往,笔者才会由此得到启迪,生出灵感,不然只会滑入世俗的泥坑,靠一点小聪明写些花里胡哨的文章,到头来一事无成。
寡妇的意见代表了整个五香街精英集团的态度。黑灯会议之后很久,整个五香街毫无动静,任凭X女士每天将魔镜高悬窗前,他们照旧很有规律地过日子。相类似的会议还召开过好几次,却并不意味着要“有所行动”,因为参加会议的诸君皆是“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任何毛头小子的行径都与他们无缘。开会,就去开会罢,他们喜爱参加这类高级的会议。这种精英汇集的形式令他们如醉如痴。而黑了灯的那种神秘氛围也是颇有吸引力的。所以他们全都很积极地按时来到会上,身穿黑色外衣,十分庄严地端坐在黑屋子里。他们这种踏实稳重的作风教育了笔者,使笔者由崇拜而模仿起他们的仪表来,经过一阵练习,竟能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为挤进社会精英的小圈子,使自身的艺术天才得到社会的公认,笔者首先购置了一套黑色的外衣,从头到脚认真地装扮起来,在傍晚时分跟随众人混入会场,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直至会议结束。就是从这时起,笔者学会了聪明人的沉默,懂得了任何语言全是可笑之至的。在黑暗之中,谁又能分得清是谁在讲话呢?即算分清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沉默而冷静,哪怕是讨论关系全街人人身安全的大问题,我们也不会神经过敏的。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成了一些鲁莽的毛头小子了吗?岂不显得我们对这类问题是束手无策了吗?人家岂不会说,某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特异功能,就使得五香街的全体精英摩拳擦掌,处于紧急战备中了吗?不管别人如何估计,从我们自身的本性出发,我们决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将用我们的特殊方式来取得胜利。这就是日常生活按部就班,不要有丝毫改变,谁也不去注意某人的特异功能,但定时召开会议。这就是我们的强大攻势,不论何等坚强的堡垒都将被攻破。当我们身穿黑衣,阴沉沉地步入会场时,任何狡猾的敌人都将魂飞魄散。
有好多次,X女士在她那间阴暗的房子里向她表示:若她遭不测,被坏人算计,毁了名誉或丧了命,她也不想活了!X女士和她一样,也是一个极其感情用事的女人。她与X的友谊,就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打动,这种友谊是经历了严酷的岁月的考验的,所以她不能随心所欲,一举一动都要照顾X的心绪,她愿意X女士永远快乐,任何时候都不愿X女士为她伤心。如果她因为笔者披露了她的姓名,而不幸被某个小人骂为长舌妇,这种谩骂又传到X女士的耳朵里,她会伤心致死的!她太了解X女士的性情了。X女士对于她,一向是充满了感恩之情,报答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受得起这种折腾!如果不是她的原因,小小的X女士有可能在今天成为一个新闻人物吗?那些个男人,最初不正是冲着她而来,然后经过她的周旋转让,逐渐对X女士产生兴趣的吗?要是她稍微任性一点,略施自身的魅力,那些男人就会盯住她不放,而X女士今天的好运也就不存在了,对于这事X女士是感受至深的。
精英们采取的这种对策,对于X女士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也许他们这种过于高级的意识活动,并不是人人能够领悟的,而X女士竟丝毫未察觉这暗地里的对策?为此B女士作了一番细致的调查。据B女士报道,自对策实施后,取得了显著的效果,X女士的特异功能迅速下降,形容“日渐黄瘦”,出门次数“大减”,言谈间“似有轻生的表现”,B女士说到这里忍不住跳起来,作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以形容她所说的“轻生”。“此外她能有什么出路?没有。全体群众都团结起来了,面对如此强大的阵容,她那点雕虫小技就等于是‘螳臂当车’!本来有了奸情,问题就够复杂的了,谁叫她又搞出个特异功能来,她这是自找苦吃!”她还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最新消息:X女士的窗口悬挂了一幅黑色窗帘,并且已有二十七小时闭门不出了。
有理由认为,X女士是有意让女友记下他们的对话的,说不定她当时就估计到了载入史册这一招呢!她深知女友的忠诚,为人可靠,注重交情,她决不会怀疑她的女友有任何歪曲事实的意念。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还要笔者替她保密呢?难道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她在这桩事情上为自身的利益做了手脚吗?全不是。她自始至终是光明磊落的,她之所以提供这段对话,毋宁说是X女士本人的暗示,这个暗示是用那种高级的方式来传达的,即既不使眼色也不牵动面部肌肉的高级方式。如果没有她的暗示,不是出于对X女士的姐妹般的友情,她才不会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窝窝囊囊地躲在一根电杆后面,满头大汗地赶记下这段对话呢!何况她又没有一点当速记员的天分,字写得慢,耳朵也不太好使,又对那些疯话从心里感到厌恶,她干起这项工作来真是累得要死,完全是拼着性命在搞,要是到头来反遭一些同类的污蔑诽谤,落得一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的名声,那叫她还怎么活下去呢?即使她本人能硬挺下去,作为她的亲爱的女友的X,又该伤心到何种程度呢?
笔者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闯入X女士的内室。那里面黑得如一个地下室,阵阵浓烈的花香袭来,令人窒息。
同行女士是躲在电杆后面,一字不漏地用小本记下这段对话的,时间为第二次“奸情”发生后,她将这段对话提供给笔者之后,嘱咐笔者一定要为她保密,在撰写文章时不要将她的名字带进去,最好是故意来一点迷魂阵,让人不知所云。因为她(这件事没有任何人了解内情,她只对笔者一个人透露,经过刚才那一场,她认为她和笔者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与可爱的、有魅力的X女士,一直情同手足,X女士在处理男女关系方面经常得到她的指点。又因两人形影不离,X女士往往依靠她的魅力,来吸引众多的男子,而别人看来就仿佛是她自己本事很大似的。这种依存的状态使得X女士用一种理想化的眼光来看待她,什么心腹话儿都对她吐露,什么隐私都不瞒她,非但如此,还拉她参与她所有的活动。这个对话,X女士是并不介意她听了去的,她,明知同行女士站在电杆后面,仍旧提高嗓门,大声大气,让话语顺风吹到朋友的耳朵里,搞得同行女士想要不听也不成。
“你坐下好了,那把椅子没有问题的。”屋角的一个声音说,“原来这屋里有些东西有点问题,都被我逐一解决好了,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你现在看得清了吗?”她从躺椅上支起身来问笔者。
X(自言自语地):奇迹降临吧,奇迹降临吧。
厚厚的窗帘,桌子,椅子,床,一一在笔者眼前显现出来了,大大小小的镜子射出闪烁不定的白光,使屋里的一切显得十分虚假,矫揉造作。X女士所在的屋角上摆了许多盆花,香味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同样带着某种夸张的意味。在这种臆想出来的环境里,X女士本人变得莫名其妙地多话了。
Q:我一动也不能动,啊!(表情惘然,一会儿又甜蜜地微笑起来,对着路边橱窗的玻璃露出牙齿。)
“我这里的东西都是没有问题的,所有的椅子腿全很可靠,出去就不然了。我试过一次,看见人们坐在有问题的椅子上,吓得连忙闭上眼逃了回来,看来我今后少出门为妙。你放心,这屋里的一切都很踏实,我不喜欢悬空。”她又说,并且笑起来,伸出一只戴着毛茸茸的手套的手给笔者。笔者鼓起勇气握了一握,觉得手套里面的东西十分可疑。
X(做出入迷的神态):我今天没带镜子,你这种样子真使我对你产生冲动,请你再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下,太妙了。
“我已经决定不脱手套了,这样倒也好,你看是吗?窗帘是新近装上去的,这不是很独特吗?这是我新近的主意。”
Q(柔声地):啊,不要哭,我在这里。有两个家伙,一个在这马路上游荡,还有一个在黑洞洞的房间里,马路上的那个家伙是黑色的,柔软的,一不小心就融化在白昼的光线里无影无踪。房间里的那个却是白色的,一个白光闪耀的固体,即使装进了棺材也是那么有模有样。听,他来了,他每次都站在那个角上。他盯着我的时候,我一动也不能动,这样的情形有过三次了。
“如果你对自己制造的这个天地,只是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呢?”笔者忧心忡忡地说。
X:今天天很亮,你感觉到没有?每次我和你站在这么亮的光线里讲话,就对你生出不满的情绪来。我有时会对你产生恶劣的想法,认为你正在一天天缩小,这件事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谁也无能为力。我怀念那些阳光下的鹅卵石,用手在眼前抓来抓去的。和我挨得近一点,我这就要大哭了。(做出抹眼泪的假象,趁机往Q身上靠去。)
“那么你便是说到自我形象的事了?我从不关心那个,我只从镜子里看自己,而不照相,你们都熟悉我的癖好的。我偶然陷入一种连环套里面去过,是你们的那个,唔,陈姑娘罢,布下的机关。摆脱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我坐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一种越来越明确的印象。比如你,你是一个补网的人,你想捕捉小老鼠,总之,我已经铁了心肠了,我把所有的问题全解决好了。”她又轻轻地笑起来,“你来干吗?没有谁来,他们不习惯待在没有问题的地方,陈姑娘说我这里‘就像一段空白透明的地带’,‘把人浮起来’。”
补充情况之二:Q男士与X女士在马路上的另一段对话:
笔者心里闷闷的,从某个镜子里射出的一道白光直照笔者的双眼。“你对于眼珠的研究还将继续下去吗?”
这一次,笔者立即反应过来,从地板上站起来非常文雅谦逊地一鞠躬,拉住同行女士那软绵绵的小手,举到鼻子跟前嗅来嗅去,用轻柔的声音问她对于笔者本人有何意见,她喜不喜欢笔者所撰写的文章。一边说还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来回摩挲着女士的面颊,使得女士大为感动,逐渐安静下来,告诉笔者,她并不是不喜欢笔者的文章。她只是想要补充一个重要的情况进去,这个情况是至关重要的,若缺了它,历史就会成为一片黑暗。如果不是她内心怀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赶来这里,损失将是不可想象的。她非常相信笔者的艺术才华,自从笔者端正了态度,成为一个可爱的男人之后,她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从心里认为有了这样的艺术家来为老百姓作速记员,人人都会非常放心,非常舒畅的,“就像生活变成了玫瑰色似的”,她鼓励笔者写下去,让才能“发出灿烂的光辉”,她本人将为他的成功永生永世感到欣慰。男女之间的这种纯洁的友情真是无比高尚,还有什么比精神上的共同追求更为美好的事情呢?她的好友X女士,从来未体验过这种崇高的激情,只对“上床”这一件事兴致勃勃,现在一回想,她那样的人真是太没趣了!太可怜了!同行女士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流起眼泪来。笔者后来掏出手巾,细心地为女士擦干了所有的泪珠,搀扶着她弱不胜衣的身体,让她坐在床上休息了好久好久,两人都沉浸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不能解脱。最后笔者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送走了女士。
“毫无疑问,我的研究已经进入了一个高级阶段,我正在努力摆脱显微镜。我时常想:为什么我不去制造奇迹呢?制造比之研究是更有趣得多的事呀!这个窗帘,就是我的第一次尝试。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将凭空制造奇迹。”她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忽然变得趾高气扬,她昂起头走到桌边举起一面镜子,用力朝地面一摔,镜子立刻破碎了。“我将在这中间制造奇迹,你可以走了。你出去的时候注意别把光线放进来,那是使我头痛的事。”
从Q这方面入手,要了解奸情,我们可以提出以下几种可能性:一、在那个下午,Q不幸跌倒在X的门口,于不省人事中被人快手快脚地注射了制幻剂。二、Q的体内从幼年起就一直潜伏着一种病毒,其性质与狂犬病毒相似,一旦发作,患者精神崩溃,日夜不安,时刻处在献身的狂热中。笔者刚刚写下这几个要点,就被一直藏在身后窥看的同行女士的一声呵斥吓了一大跳。
真的,笔者怎么也无法从X女士在黑房间里的所作所为与外面群众的强大攻势之间找出哪怕是头发丝般微弱的联系。她坐在那里,用厚厚的窗帘挡住外来的光线,窸窸窣窣地制造“奇迹”,即使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而只身闯入向她发动攻势,她有无反应也是还很难说的。何况五香街人都不约而同地确定了自身的文雅态度,根本不打算诉诸行动,只是一味地运用一种看不见的精神武器。那种武器在局外人眼里简直相当于某种“气功”,又并没有谁肯定X女士将受到它的伤害,从她本人的形态来看也好像对这种“气功”毫无感觉。所以从X女士家里出来后,笔者一路上都怀着深深的忧虑:社会精英们是不是会产生判断上的失误呢?这种失误会不会留下难以治愈的后遗症呢?
其五,或许还有那些别有用心之徒,在试探出我们的真实意图之后,以他们那种小人心肠加以各种猜度,为我所用,从中渔利的,他们本来对于这件与他们不相干的事是完全可以不过问的,现在却悲天悯人起来,仿佛他们,倒充当了救世主的角色,我们必须要依靠他们——这些阴沟里钻出来的家伙来解决问题,治理家园了,没有他们的参与,我们简直寸步难行!所以我们板脸。这板脸的理由还可以举出无数条来,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两条以上,这两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一天之内就可以有几次大起大落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