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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女士的第三大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就放弃了夜间的“消愁解闷”,躲在黑屋子里“专心制造奇迹”了。于是同行女士看出她好友身上的“女性气质全部消失殆尽”了,她已经“引不起任何一个哪怕最丑的男人的兴趣了”,这真使得作为她的密友的她“深感遗憾”,而怀念起“从前的好日子”来,因为“那真是令人销魂的时光”,“活在那种时光里,人便觉得自己永远是年轻的姑娘,永远地高傲,信心十足”。
其四,只要一涉及问题的核心,具有高度教养的五香街群众便全体一致地产生了本能的感应:这类问题不能言传,也不能用面部表情来传达的,只能靠感应来意会,这种感应是非常复杂,多层次的,如果外人不具备它,这正在意料情理之中,对于我们优越性的自信,我们一直是坚定不移的。要是一个外界闯进来的野小子,竟能在三五天内产生悟性,进入我们的境界,脑瓜子变得如我们一般灵透,那才是一件极悲哀的事呢。就让他将我们看成无礼的野蛮人吧,让他们气得直跺脚吧,我们照旧我行我素,不改我们的表达形式,我们不是那种迎合庸俗潮流之辈。所以我们板脸。
她怀了一番旧之后,愤愤地话头一转:“这种关门捣鬼的行为你们怎样看?她想制造一种忠贞的假象,这是一目了然的,这不是开玩笑吗?就通奸这一行为本身来说,一个与二十个并无质的区别,她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如果说她从前的行为还体现了某种童心,属于某种自由放任的话,现在的行为就无法开脱了。她居然是这样一个虚伪得要命,行为可厌的家伙。忽然就关起门来改邪归正了!严肃得不得了了!她想证明什么呢?想以此来牢牢抓住她那位奸夫的心吗?对啦。我记起来她正是这样一个人,只要盯上了谁,自己马上开始忸怩作态,想装出一种什么模式来,就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了似的。她的这位奸夫,据说是一个妒忌心十分厉害的怪物,就为了他,她如今对男人目不斜视,成天躲起来搞鬼把戏,虽是迫不得已,我还要说,她这种行为是我结识她以来顶顶可恶的行径。她竟称这种行径为‘创造’,经她这一‘创造’,反而把自己创造成了一个阴阳怪物,所有从前那些垂青者都要捂着鼻子逃跑了!她从屋里走出来,浑身冒出硫黄的味儿呢!她一开窗,路人们全看见浓烟从她屋里滚滚而出呢!谁还记得从前那个与我合作的可爱女性呢?她把自己的形象彻底毁坏了,真是令人沮丧呀。”同行女士伤感得掉起眼泪来,听的人也为她们的友谊所打动,一个个神情黯然了。
其三,提出这种问题的,本人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是否具备了理解这类事的必要教养,是否有一种严肃的处世态度?若以猥亵下流的态度来看待整个世事,我们正派的五香街人才不打算与他为伍呢。他自己去自力更生地钻研好了,去碰得头破血流好啦,做出让人笑掉牙的结论好了,我们没有义务与他纠缠,所以我们板脸。
X女士果真在屋里“制造奇迹”么?她会不会故意放出此种空气,而实际上干着与奸夫幽会的勾当呢?答曰:否。要知道她才不会如此头脑简单、心血冲动,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个奸夫拉到家中去幽会呢,我们不会低估了我们的对手的。关于她那幽会的地点,至今无人说得出一个确切所在,一说在郊外荒山上,一说在垃圾站后面,一说在老懵阁楼上(持此见的为X丈夫好友),一说在会议室等等等等,一千多人里头,少说也有五百种说法。所以这个问题,只能看作群众为内心热情所驱使,作了一些不负责任的估计。但奸情又的确发生在最近。这是人人都在内心肯定下来了的,是在黑灯会议上根据那种高级的感应做出这种肯定的。每个人都的确“看见了”奸情,至今历历在目。如果你去询问,他们的回答是众口一词的,至于地点,时间,那是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见到”了,这个“见到”便是永恒,它充分地体现了五香街人的艺术气质,诗人风度。既然X女士能够在与Q男士发生奸情时“隐形”,使人抓不到把柄,那么五香街的精英们也能通过特殊方式再现她的奸情,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其二,难道我们都是些流浪汉,是些闲散无聊的二流子吗?我们会终日除了去刺探某人的毫无意义的举动,就无所事事了吗?或许竟要因此怀疑我们在性方面的能力吗?有人在热衷于制造这样的形象:一些成天闲逛,探头探脑,听壁脚,贴门缝的阉人。我们才不上这个当呢!所以我们板脸。
不管X女士是假正经也罢,什么也罢,她如今真是远离了男人了,她身上不再散发出使人头晕的女性气息,也不再具有那种“性感”了。当她的那位妹子问及这件事的时候,X女士哈哈大笑,说自己对这类事“连想都没想过”,她怎么知道人家对她感不感兴趣,她从来不去搞清自己“究竟是贞节的还是淫荡的”,她就是她,她喜欢男人,可惜睁开眼来全是赝品,现在她遇见了心上人,便“所有的赝品全不在她眼里”了,她快活还快活不过来呢,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的看法!那一天姐妹俩在黑屋子里坐了好久,借着镜子射出的白光,妹子看见X女士的眼中有泪,而其实她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快活,妹子立刻就设身处地地怜悯起这位“亲爱的姐姐”来了。她很武断地认为她姐姐一定感到很冷,就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呢大衣给她披上。而当时已是温暖的五月天,人人都穿单衣的,看着她披上了大衣,她才似乎放了一点心。
其一,这可是我们内部的隐私,这种隐私就如一种财富,充满了诱惑力,我们可不想同什么外人分享,除了我们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无论何处都不能生产这种高等的精神食粮。至于我们内部的人,人人都清楚这个问题该怎么看待,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深切感受,也用不着相互来谈论,所以我们板脸。
“我在这里,我就感到这世上仅有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外面有很多人,不过我早就认不出他们了。我装作是他们的老朋友,而实在,我从来不去分辨他们的,我随便乱喊名字,说些编造的故事。有时候,这里是异常的寂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这是没法预料的,你只能等着。还记得我们从前唱歌的事吗?那已经很久了,对不对?你的姐夫,我会要离开他,我预感到了。”
关于场地之所在,关于奸情之实况,我们五香街人采取了彻底抽象的表达形式。这一次,大家是板着脸,尽力消除面部的表情,连嘴角的牵动也被控制了。不论开灯或关灯,不论人多人少,也不论在房间里或大街上,只要笔者或外人提起这个问题,所有的人都一律以严肃的板脸形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一个人,必须具有高级的抽象思维能力和极其丰富的、受过训练的感觉,才能从这种表面的不动声色中找到真实之所在,才会为群众那种深邃的洞察力所倾倒,否则便只好赌气抱怨,认为群众感情粗糙,不近情理,对于历史的进程漠不关心,目光短浅,麻木不仁等等。很多学者满脑子幼稚的、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欣欣然来到我们这里,以为单凭一腔热情就能研究出什么来,最后全是失望而归。他们不检查自己观念上的缺陷,一味认定我们不合作,无可救药,甚至捣乱,真是没有丝毫反省意识。对于这类学者和艺术家我们是很不满意的,我们希望他们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要来搅扰我们的生活,没有他们,我们是能更好地安排我们的生活日程表的。除了妨碍他人,这班人还能干出什么来呢?有诚意的艺术家,只要静下心来细细琢磨,就会悟出,五香街群众的板脸态度,绝不是自身贫乏,头脑空虚的表现。这种态度是意味无穷的,我们可以用天边的彩虹或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来比喻,随随便便就可以举出五六条含义。
“我们唱歌吧。”妹子哽咽着说。(她听到姐姐这些伤感的话语,早已是感动得涕泪俱下了,总之她的脑子完全乱了,只认定了大祸临头。)
Q男士完成了他的蜕变之后,便潜入五香街,与X女士在某一天于一个秘密的场所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了奸情,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况约有四五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若不是那只倒霉的猫儿,他们的奸情也许会要永久地维持下去了。这并不是说,我们五香街人全是一些糊涂蛋,木脑壳,对于鼻子底下的劣行一无所知,我们只是沉默罢了,这沉默是含义深远的。
“别唱!"X女士将身子缩成细小的一团,“你仔细听听,他在那边山坡上走来走去的,我听见了。当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这个角落里听,我听见了一切。你知道,他怀疑自己的真实性,这真使我苦恼透顶,这里面有某种宿命的东西。它快来了,我能不能承受得起呢?”
“不错,我听得见的。”他沮丧地承认,像影子一样一点一点往屋里缩进去。
妹子开始了情绪的总爆发,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大约哭了一刻钟。
“蜜蜂可仍旧在外面来来往往的呀,你听得见的。”
“你弄错了。"X女士最后说,“所有的都是我想要的,比想要的还好许多倍,你都想不出来它是怎样好。那时我对眼睛作了多少规定呀!”
“每一个人的背后,至少有两个以上的重影,有的还要多,”他对老婆说,“影子竖立在地上,就像一把把张开的折扇,看起来那么令人头昏。(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就用这种语言跟任何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像从一个很深的岩洞里发出来的。)我必须用很大的力气眯缝着眼,才能把这些松散的重影收拢来,当然,这件事一点也不愉快。(他换了一种愤怒的语气,慷慨激昂了。)你们,全是这样的确信,确信而又目光清晰,可笑透了!假如我对你们说实话,告诉你们关于扇子的事——那可是实有其事,你们又要气愤了,一气愤就把我说成一只蜉蝣,大伙用心领神会的眼光加以肯定,好心安理得。”
“你实现了?”妹子眼泪巴巴地问。
天气晴朗的休息之日,他再不侍弄那些瓜菜(它们因此很快枯萎了),也不逗弄猫狗,只是搬出一把藤椅,独自坐在太阳底下打盹,于昏沉中微微地笑着,将五个指头张开,攥紧,张开,攥紧,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如被人唤醒,就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然后将手掌举起,对着刺目的阳光细细端详老半天,才转脸面向来人,那迷惘的神气正如刚从另一世界回来。
“岂止!我什么都有了,一切一切……啊,我想要留住,我要尽力留下他!”她跺了一下脚,苍白的脸上透着决绝的神气。
“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让她平静下来,“近来我常常产生幻觉,恐怕是因为一天一天地老起来了吧。还有什么我们看不透的事呢?”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一点也不稳定,几乎等于是在反问自己。
X女士的第三大变化为众人所注视之后不久的一天,一个胆大妄为之徒硬冲进她家里,英勇地站在那些闪烁不定的魔镜当中,面对X女士提了一连串富于挑逗性的问题,如“夜里是否感到寂寞”呀,“对于男性的魅力究竟如何体会”呀,“红色的金丝绒是否富于性感”呀等等。他提完问题之后,发现X女士已经爬到了窗台上,只有他本人的声音在黑屋子里发了疯地回旋,像是在放留声机。“帮我把这窗帘弄一下,”她从那上面向他说,“刚才我一直在观察,这里有一个新的问题。”男人听了拔腿就跑。
老婆一愣,就哭起来了。
“她完全不是从前那回事了,”(从前我和F君在厕所里讨论那回事的时候,简直要为她发狂了呢。)那男人宣布,“我同她待在一起时,她像猴子一样爬到窗台上,那就如一盆冷水,将我发热的身体浇了个通透。”
“虫子罢,这还不明显。”他坚持要烧那件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