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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女士所从事的夜间职业的内幕,似乎有一个知情人,就是她那位丈夫。他曾在第一位好友的追问下透露过一点内情。从他叙述的态度看起来,X女士固然向他解释过她所做的一切,但这美男子,由于自身那种永恒不破的幼稚劲,对于妻子所做的事,一律以儿童的头脑加以理解、想象,充满了柔情蜜意和一些虚幻的词语。当问及X女士晚上的活动时,答曰:“观察星象。”他涨红了脸又补充说:“你设想一下吧:所有的大小镜子全部‘呼呼呼’地从窗口飞出,进入太空,然后又‘呼呼呼’地飞回来了,这不是一件十分高尚的工作吗?正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被这项工作吸引过去,所以显微镜是她的命根子呀。”
丈夫:那疯子又来抢劫了,要不要揍她一顿?
人们的估计是过于乐观了,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好久。忽有一天,美男子的第二位好友(自称与X女士青梅竹马的)看见他怀里揣着个大纸盒在街上走,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出于好奇心,他便走上前,不顾主人的反对,死皮赖脸地揭开那纸盒看了一看,发现里面原来有架显微镜。新的显微镜买回来的那天晚上,X女士的内室通明透亮,如节日一般。寡妇唆使她的女友进去参观了一番,看见她“将所有大小镜子都抹得干干净净,摆在显眼的地方”。她的脸上焕发出那种“蜜橘色”的光彩,头发“黑得像漆”,美男子更是“喜气洋洋”,“每隔一分钟,就不放心地跳起来,搂一搂她的肩膀”,仿佛生怕她会在一瞬间重又丧失人形,变成那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又仿佛“幸福得发了昏”似的,那种黏黏糊糊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作呕”。魔镜重又发出了召唤,少男少女们在黑夜里重新辗转而烦闷起来,有几个还不知为何缘故赤条条地站到了街边,以致每人被治安警察罚款五元。第二天傍晚,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X女士的小屋,在那里面痴呆发傻地坐上两个小时,末了照旧痛骂X女士“无聊”“乏味”,将她奚落得一无是处。有一个人还发誓说下一次一定要偷走她的皮鞋。(但到了下一次,只要一进门,他立刻身不由己地被镇住了,变得瓷人一般,于是出门后又发誓再下一次一定去偷。)
X女士:今天我又体验到了那种至高无上的恬静感,达二十分钟之久。我看我们再买一些镜子搁在箱子里备用吧。
半个月后,X女士的腿伤基本好了,但心灵的创伤却并未痊愈。除了为生活所迫,支撑着去炒房干活以外,X女士余下的时间就是昏睡,往往一觉醒来之后连身边的亲人(丈夫、儿子)也认不出来了,而将他们一并称之为“那些人”。“消愁解闷”自然也取消了。每天昏睡,几乎不吃东西,她眼看就变得如一个透明的幽灵,悄无声息,游来游去。每当点灯的时刻到来,五香街的人们就看见美男子一手牵着儿子小宝,一手挽着一个苍白而透明的影子,沿着那条乌黑的河流缓缓前行,走几步又停下来,细听河里的涛声。儿子不断跳开去,捡了石头往河里扔,高兴得很。人们凑在一处议论道:“看,‘隐形人’!”“哗众取宠落得这种下场。”“这个人完了。”
丈夫:婆子的事弄得我有点心烦,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群众的情绪向来是种最微妙的东西,如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这伙听众一开始如置身于云雾之中,昏昏地听她乱扯了半个来小时,竭力琢磨她话里的含义。前排的男子纷纷伸出手臂,渴望在这年轻女人的脸蛋和大腿上好好捏它一把,后面的男人义愤填膺,只想将前排的霸道者掀翻。忽然有人从后面某个处所(有人说是寡妇家的窗口)投出了第一块瓜皮,歪打正着,刚好贴在X女士左边的脸颊上。接下去石头、瓦片如暴雨般冲她而来。她的丈夫舍命卫护着她,两人一齐仓皇撤退到他们的小屋里,连气也不敢出了。但窗户终于被砸出了好大的窟窿,X女士的小腿也受了重伤,以至于“半个月不能去炒房干活”。X女士看来失败了,她尽可以装瞎子,不看别人,可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件事使她深深地认识到群众情绪的暴烈性、多变性,从而进一步加深了自身的某种颓废情绪。那些日子,她的丈夫心疼得整天长吁短叹,疯了一般在城里乱跑,寻找“治伤的草药”。
X女士:你只要细细地听一听自己的脉搏,那时就有一片云从你眼前缓缓移过,于是一切烦恼烟消云散。而到了下一次,你的眼睛如烟如雾,牙齿熠熠生光,你甚至再也不会察觉有一个什么婆子来过。我们可以将镜子藏好的。
在X女士毫无察觉的情况之下,人群蠕动,一种情绪酝酿成熟了。X女士的丈夫,看出了危险的迹象,准备好了豁出性命去保护妻子。他不再企图去劝阻她了,他那么深知她的本性,懂得劝阻是毫无作用的,他只是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前面我们好像说过,X女士不但影响周围那些与她密切相关的人,而且天生有一种暗中操纵的本能。虽然她从未意识到这种本能,也没有有意地运用过这种本能,但它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作用。经过这次谈话,她那位美男子果然就有点迷迷糊糊的,对于那婆子的骚扰感觉要迟钝得多了。日子一久,竟会忘了婆子的相貌,而在某一次与婆子迎面相撞时诧异地问道:“你是谁?”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绕过她去干自己的事,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家中东翻西找而毫不生气。这样的情形有好几次。当他清醒的时候,他仍然与婆子计较,甚至揍过她一次,并且对妻子的置若罔闻产生过一点小小的埋怨情绪,但很快又与她达到了一致。
X女士正在情绪高涨、遐想联翩的时候,哪里顾得上旁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在扯她,也不知道脚下的听众是些什么人,实在,她没料到有人在听她演讲,她是讲给心目中假设的那些人听的。她的眼睛放射出那种颤动的波光,周围的人脸全都在她的光芒里变得奇形怪状,而在她本人来说,发光的眼睛却是瞎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悲哀的事。如要我们选择,我们情愿不要这种怪光,而要一双平常的眼睛。X女士本人并不悲哀,她说她习惯了这种瞎眼的生活,没有比这更适合于她的了。她还吹嘘她现在是多么“自由自在”“如鱼得水”呢!她不断说下去,感情洋溢,妙趣横生,说着话,又不时停下来插一句,讲自己此刻如何“为自己的讲演感动得要死”。这真是一种古怪的意识,世上的人哪里会有这么一种“感动”?还“感动得要死”了!
“坐等”了若干日子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们那位可爱的寡妇又获取了Q男士给X女士的一封信。而那封信的内容,刚好是谈及X女士的夜间职业的,虽然都是用的暗语和黑话,但寡妇凭着自身丰富的经验和对于性关系的惊人的嗅觉,似乎已经查出了一些什么。那封信如同所有Q男士给X女士或X女士给Q男士的信一样,既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连个开头和结尾都没有,通篇故作时髦,虚情假意,令人倒胃。(说到这里,寡妇又提出久存心中的一个疑团:这些信中的话,是不是从某本古书上一段一段原封不动抄袭下来呢?因为这样一搞,既省了好多事,又达到了标新立异的目的,迎合了双方的虚荣心,这对白痴正好乐得而为。)我们在此摘录几段如下:
听众越来越多,X女士的丈夫发现情况不对,就焦急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一心想快快挤到X女士身边,弄得满头大汗。最后,他终于挤到了她的背后,就伸出一只手去扯她的衣角,想提醒她。他这么一扯,周围的男人还以为他要独占X女士,一个个气得直嚷嚷,并从脚下使绊子,绊倒了他。
1.“听说你的眼睛发炎了,我急得如坐针毡,非常非常害怕,万一瞎了怎么办?当然你是有理由毫不在乎这个的,你并不认为视力对你会有什么用处。在凉风习习的夜晚,你仍然安详地面对那些镜子,脸上带着微笑,神秘而又性感,我却做不到。我试过了,即使是紧闭了眼睛,我的目光依然穿透眼皮盯着布满了迷雾的外界,那时我的精神错乱,神态惊慌,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丑态百出。这种时候,我总能看到你那张妖精般的笑脸,于是很恨你,拼命挣扎着想要来反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