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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解释,伊佐间同意。就算今川说的,中禅寺这个人辩才无碍,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但一般人是没办法像他那样的。就像伊佐间总是把该说完的话吞回去省略掉,今川可能也没办法挑选出最适切的词句来吧。
——当了四十四年的渔夫。
今川接着说:“地位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对象,然后将某种价值观赋予这些对象,才能够成立的。换言之,若是没有比较的对象和决定价值的尺度就无法成立,不是吗?”
——我从十二岁起出海,直到五十六岁因为脚伤下了船。
“是……吧。”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捡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渔网上的异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贝壳或古钱之类,大的则有铜鼎及沉船的零件,里面甚至还有看不出种类的动物骨头。
“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地位好说了。”
前天晚上——伊佐间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惊。收藏品都存放在仓库里。而那些收藏品的数量之多,几乎塞满了整间仓库。
“是啊。”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但是……也并非如此。人就算只有自己一人,还是会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东西——世界——区分开来。一定还是会有自己之于世界的定位——定位。所以只要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地位这种东西就不会消失。我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垃圾!我可是很爱惜东西的。”
“哦……”
“那种垃圾你还留着啊?”
今川的意思是,这不是成长在阶级社会这类世代的问题,而是更根本的问题吧。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忘记啦?就是那尊长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可是就如我刚才说的,人并非只有一个人,周遭有许多可以比较的对象。在意识到个人与世界这个根本的对立之前,还有更多更容易比较的数不清的对象。而可以拿来当做比较尺度的原理,也多是身边之物。”
耕作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尸体【注】(日文中“佛”也是对死者、尸体的讳称,因此耕作才会误会。)?谁的尸体?”
“例如说?”
“哦,那尊佛。”
“例如说,我们可以在时间当中为自己定位。这种情况,是掂量历史与自己的关系。那么家系或家世就会成为尺度。有祖先,有父母,有自己。”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个洞,就成了永无止境的水地狱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见底,暴风雨的大海根本就是个怪物。不是渔夫,是不会了解的。渔夫等于是乘着像叶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志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大海摆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导到我身边来的。”
“与过去这个藤蔓联系在一起。”
“有那么……恐怖吗?”
要在那条藤蔓找出价值吗?
仁吉本来还算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突然口沫横飞,大力主张起来,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连绵不断的丝线的最后就是自己。但是这种情况,自己只是通往子孙的中继点而已。”
“你是说我爸是骗子吗?说到海上的怪异现象,可是多得数不清。像是半夜里,海面像这样发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没风,却传来隆隆声响,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我也遇过好几次。像海人道,也不是遇难死掉的人的亡灵这类东西。海就是个魔物,海人道就是海化身出来作怪的。”
“原来如此。”
“哼,那一定是骗人的。”
“相反地,如果要在社会这个平面上为自己定位,那么就是估计社会与自己的关系。这么一来,像是现在的官职或地位、财力、技术、容貌,这些东西就会成为尺度。”
“以前我家老头子遇过。”
“然后就会有世俗的夸大渲染。”
“那你见过吗?”
要在夸大渲染之中找出价值吗?
“连船都没坐过,你少在那里不懂装懂。当然有了。”
“这种情况,跟祖先或子孙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现在的问题。”
“胡说八道,现在哪里还有船会准备那种东西?”
“……原来如此。”
“所以啊,这一带的船一定都会准备没底的勺子,专门借给海人道用的。”
伊佐间觉得今川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主旨有些微妙不同,却又觉得没什么差别。
他有一个朋友对妖怪知之甚详,可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惹人心急的口吻继续说:“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尺度和基准都与本人无关。一边是历史,一边是社会……”
这是——船幽灵吧,伊佐间以前也听说过。
这么说来,确实是与本人无关。
“哈哈哈,你这个没胆的老头子。然后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给了他,他就会用勺子舀水到船里,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话,他就会兴风作浪,船一样会沉没。”
伊佐间觉得容姿、外貌是属于个人的,但是用来当做判断基准的美丑意识,会随着时代与社会有极大的不同。
“不要这样啦!仁吉!”
“……所以我认为现在所说的地位,只是由这两者糅合决定的罢了。例如说,一家业绩不振但传统悠久、有着辉煌历史的公司,会以它的历史自豪。相反地,最近才刚创业,但生意大好的公司,会以它的规模或商才为傲。可是这些都与公司的业务内容或经营方针无关。”
“这一带啊,有种叫做‘海人道’的妖怪出没。夜晚开船出海的话,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漂浮在海面,然后用恐怖的声音说着:给我勺子……给我勺子……叫你给我勺子啊……”
“说的也是。”
“嗯……”
“可是我也认为为了定位,而在历史和社会当中寻求价值的尺度,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伊佐间先生,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话题呢。”
“没有意义?”
“多得是吗?”
“没有意义。因为那种地位,只有在坚若磐石的社会、国家和民族当中才有用。”
“哪里认真啦?都年纪一大把了,胆子怎么小成那样?你就是没出过海,才会这么窝囊,没用。个子大成那样,胆子小也该有个限度啊。还是把我的胆子分一半给你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啊,可是遭遇过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种怪谈海上多得是。”
“但是个人身在社会当中,而社会则是历史的最末端吧?即使如此还是没有用吗?”
“你这个老色狼,人家可是说认真的。”
“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也认为,这类价值观现在虽然有用,但往后将会失去意义。”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里面引诱你呢。令人怀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进来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错过大好机会啦。你碰上的牡丹灯笼【注】(三游亭圆朝所改编的怪谈落语,叙述死去的姑娘化成幽灵,提着牡丹灯笼拜访情郎的故事。),连圆朝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哪。不不不,要讲怪谈,季节还太早了。这顶多是你在吹嘘吧。”
“人不会再比较了?”
“才没看咧,恐怖死了。”
“不是。我一开始也说过,只要人类存在,地位就不可能消失。只是迟早会有一个时代,人类将无法继续在社会和历史中寻找比较的判断基准。我是这个意思。”
“那你看了屋子里面了吗?”
实在很难懂。今川本来就口齿不清,到了需要接受发音矫正的地步,而且他说得拖泥带水,意思就更不明了了。伊佐间伸长脖子,无言地表示自己无法理解。
大个子老人热情的演出被浇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个子老人。“就是因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这老头真是糊涂。”
“也就是说,”朋友尽管笨口拙舌,却滔滔雄辩,他立刻明白了伊佐间的 意思,“我认为本质的时代将会来临,到时候只有个人与世界——个人的内里与外侧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才值得估量,必须决定出自己之于世界的绝对寻址,才能够活下去。”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么可能嘛。”仁吉打岔说。
更难懂了。
耕作老人睁大略带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画脚、劲道十足地表演。
“例如说,人类的历史其实也没有多长。就算回溯家系,顶多也只有数百年。就算以血统或家世为傲,也赢不过猴子。”
“开得亮晃晃的。遮雨板虽然关着,不过那栋小屋很简陋,屋顶那是木板盖的,屋顶和墙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来,歪斜的门啊,也这样‘咻……’”
“猴子……”
“……那里有灯亮着?”
“此外,社会也只是一种摇摆不定的幻觉。事实上,短短一百年前的常识,现在都无法通用了。在这样的社会里,不管确立了再怎么坚固的自我,都只不过像是在海市蜃楼中逞威风罢了。”
这两个老人不仅记忆不真确,还会见风使舵,任意改写过去,谈论的内容离伊佐间的问题愈来愈远了。
“海市蜃楼……”
“请问……”
“现在人们用来决定地位的尺度,只是如此罢了。”
“笨蛋,我还有是亮,才不会去咧。”
“如此罢了?”
“这么说的你自己才去过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哩。你那时候已经是鳏夫了吧?晚上一个人寂寞难耐,所以跑去了对吧?”
“如此罢了。是很琐碎的、相对的事物。他们既非本质,也非原理。如果要追求绝对的地位,作为基准的尺度也必须是绝对的才行。我是这么认为。”
“哼,你也有去过吧,仁吉?”
“……是这样吗?”
“应该不是吗?这里可是个小村子啊。光是当人家的小老婆就惹来一堆闲言闲语了。所以表面上,她和任何人都没有往来,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彼此怂恿这: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来。”
“当然,我的想法或许是错的……”今川说到这里,露出有些腼腆的样子。
“她上吊自杀是战败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吊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里叫卖淫小屋吗?芳江不是在接客吗?”
“……我认为,如果有绝对的价值观,那一定只存在于个人的内部。既然他只能够适用于个人的内部,那么能够比较的对象,也只有对立的惟一两项:个人与世界——宇宙,不是吗?”
“这样啊。然后她就成了孤单一人,一直住在那里。”
“……是吗?”伊佐间听得似懂非懂,“这两项一定得对立吗?”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带走的。我没有看到,不过雄之介老爷说,是包养芳江的某处老爷要让那孩子继承家业的样子。”
“就算不想,它们也是会对立的。”
“不知道。不过她的人生难说是幸福,过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个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养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个孩子就不见了。”
“这样啊……”
“为什么?”
或许吧。
“没有人和她来往。从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里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她在小屋里头上吊自杀了。”
自己所体认到的这个世界,与围绕着自己的现实世界,就像天空与大海一般,尽管相似如双胞胎,却绝对无法彼此兼容。那么就算放任不管,它们也是彼此对立的吗?
“她是外地流浪过来的,姓什么来着?”
而个人的内部与外部这对立的两者,若遵照今川的原理和原则来看,似乎就是比较的最小单位。朋友说,这两者才是决定地位最适当的对象。
仁吉露出恶作剧孩童般的笑容说:“你真的很喜欢听这种事呢,喏,从海边一直走过去,有一座石碑叫做茂浦,以前有一个叫做芳江的女人独居在那里。”
关于这一点,虽然隐约模糊,但伊佐间业觉得可以了解。
“请问……”伊佐间被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除此之外的对象过于繁杂,而且半吊子,成不了单位,那么历史和社会顶多只能发挥参考资料这类次要的机能,不能作为判断价值的确实材料。
“那是芳江变鬼出来了吗?被男人抛弃,孩子被抢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会变成鬼出来,早就该变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谁吐露怨恨啊?”
换言之,从相对的事物里,怎么样都无法导出绝对的真理吗?
“才不是错觉。”
应该是吧。
仁吉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粗鲁地说:“胡说八道。芳江死掉以后,又没有家人,那里早就成了废屋了,过去八年都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你说有灯,是晚上吗?怎么可能?有谁会在晚上去那种废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错觉吧。”
——是吗?
“昨天我有事经过那前面,结果啊,那里面竟然亮着灯哩。”耕作老人睁大一双有着两三层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说。他的表情看似生气,但其实好像是在害怕。
正如今川所说,历史如同蜉蝣在世般短暂,社会如同雾气般虚幻。与其相比,人的内部与外部的隔绝更要确实多了。
“哦,有那么一间小屋。小屋怎么了?”
这一点伊佐间也同意。
又出现奇怪的东西了。
但是伊佐间也深深觉得,内部与外部是能够彼此调换的。不过伊佐间当然没有可以证实这一点的理论,这比较接近感觉。
“上吊小屋?”
伊佐间转换思考。
“芳江?哦,那个上吊小屋啊。”
“男人……和女人呢?”
“对了,仁吉,说到茂浦郊外那边,芳江的家……”
这也不能成为对立的两极吗?
“那是我的秘密场所,才不告诉你。”
“我无法理解男女之间的差别。”
“茂浦那边吗?”
“咦?”
仁吉出声啜饮着茶,自豪地说:“是我告诉他哪里有好钓场的,当然钓得到了。”
“当然,我能够区分雌雄,但我觉得除此之外的男女差异,只是以社会和历史这类不确定的尺度来区分的。若是除去这两者,再问我男女有何差别,我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我从来就不是女性,所以也不懂当女人的滋味。”
真的非常鲜美。
——只希望他千万不要尝试穿女装。
“嗯,吃掉了。”
伊佐间想像今川穿女装的模样,在心里笑了。
“很不错嘛。怎么样?吃掉了吗?”
然后,他在这当中也感觉到阶级意识的一鳞半爪。
“石鲷、瓜子鱲。”
听了今川的意见,伊佐间一时半刻似乎信服了,但那似乎只是心理作用。这也没办法,因为如果照今川的意见来看,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今川与伊佐间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对伊佐间来说,今川只不过是社会的一部分。
“那你钓了些什么?”
——男人……还是女人?
完全是渔夫的表情。
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
“鲣鱼和鲔鱼要是可以随便在海边钓到,那还得了。”老人们愉快地笑了。
伊佐间回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以为那个男人是个女人?
“哈哈哈,伊佐间先生是个风雅的钓客,四处漂泊哪。他从前天起就住在我这儿,他说想钓钓鲣鱼或鲔鱼之类的鱼,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那不外乎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某些部分不符合伊佐间心中区别男女的尺度,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耕作垂下肩膀,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别说这个了,仁吉,这位是怎么……”
历史的尺度吗?还是社会的尺度?抑或是伊佐间个人的尺度……
“是啊。所以咱们乡下人怎么样都赢不过都市人哪,经手的钱差多喽。织作老爷尽管和我们一样是乡下人,却胜过了都市人,出人头地,和我们地位不同。和老爷相较之下,是亮那个不成材的家伙,就算被人说是乡下包子也没辙哪。”
——与其说是尺度,更应该说是道理……理吗?
“就是啊。这个世上啊,没人赢得过有钱人的。而且我们渔夫也变了不少哪,比起观察出潮汐变化的人,现在能够多卖掉一条鱼的人更受敬重。再说只要有钱,也能够轻松地当上船东哪。”
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吧,所以伊佐间才会感觉到恶寒。
比“嗯”长了一点。
当然,今川并没有看到穿蓑衣斗笠的男人,而伊佐间不管是悲伤还是愤怒,几乎都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他那分不清是不安还是疑问的感情当然不可能传达给今川知道。
“……说的也是呢。”
今川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作结说:“所以我家虽然历史悠久,在社会上也是个艺术工艺世家,但是那与我并没有关系,纵然有关系,也不代表我地位很高。只是我家从以前就以莳绘为业……”
伊佐间转念想道。结果他也没有强烈的主张,想到最后只会“嗯”或“哦”地应声而已。
“如此罢了?”
——或许这么活着比较轻松。
“如此罢了。”
想到此,伊佐间忽地发现一件事:认为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阶级信奉者吗?
“嗯……”伊佐间决定不再对这个问题深究,因为这不合他的个性。
决定等级这种行为原本就是毫无意义而且极为鄙俗的。伊佐间觉得满不在乎地接受阶级是愚蠢的,为此忽喜忽忧更是愚昧至极。
两人循着仁吉告诉他们的路,离开海边,穿过人家,走进坡度陡急的小路。穿过稀疏的树林之后,坡道上方出现了一个庞然巨影。
因为除了经济能力以外,还有许多这类阶级主义的意识——评定优劣加以歧视的意识——存在。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见。例如说,美丽的事物和丑陋的事物相较,美丽的事物比较优秀,或是聪明人与傻瓜相比,聪明人比较好。世人动辄就想决定高下,然后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羡慕上位者,理所当然似地活着。
那就是蜘蛛网公馆。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这在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么说也就这样了,但惟独这一点,不能完全归咎于资本主义。
屋子看起来是漆黑的,背景只有不怎么明亮的铅色阴天。明明不是逆光,整幢建筑物看起来却像是黝黑地屹立在一块铅色的画布中央。从轮廓来判断,那似乎是一栋洋馆,但不管是设计或墙壁的颜色都黑得看不见,伊佐间看不出它是什么样式。洋馆的前庭生长着茂盛的树林,可能是樱树。但是通往洋馆的道路两侧十分荒凉,只有低矮的红褐色树木零星地生长着。今川说:“哦,那栋建筑物没有后面。”他的意思可能是屋子位在岬角尽头,背对断崖而建吧。
在这里,经济能力的大小也轻易地取代了身份阶级。富人与穷人相比,富人比较伟大——这样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认下已然成立。
原来如此,难怪背景只有天空。
或许在阶级社会成长的人,若是少了阶级,就无法认识自己与对象的关系。所以就算制度崩坏了,还是会以其他的阶级替代。如果不确认自己属于哪一个阶级,就会感到不安吗?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早就变成了一种阶级。
伊佐间没有具体的感想。
现代已经没有武士农民这种身份上下之别,拘泥于家世门第的风潮也逐渐衰退,但是不知道为何,众人似乎就是无法平等。
因为他对建筑物不感兴趣。
伊佐间有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氛围就是一切。
“伊佐间先生啊,家世门第什么的的确已经没有了。可是……是啊,地位还是不同哪。对方是大财阀的有钱人,而咱们只是小穷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说道。
两人来到门前。
仁吉的确这么说过。
伊佐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停在画上的苍蝇。
“可是仁吉先生,你刚才说现在已经没有身份之别了。”
现实的阴影,只要绕到光源那一侧就会消失,只要拿掉遮蔽物就会不见,明暗的对比也是,只要将比较的对象隐藏起来,对比就会消失。但是绘画中的阴影或明暗对比,不管采取任何手段,永远都一样黑。在时间与空间定着在表层的绘画中,阴影是有质量的。涂在画布上的影子,与光是同质的。
仁吉向老友劝茶,露出苦笑。
渗透这栋建筑物的黑暗也是,不管靠得多近,或是改变方向,黑暗都不会消失。
“身份……地位不同是吗?”
因为那并不是阴影。
“现在是主人和用人。”
也不是因为和天空对比才显得阴暗。
“混账,哪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不管是织作还是出门,本来不都一样是渔夫吗?”
而是建筑物本身被涂成了影子的颜色。
“我怎么知道。本来就已经够难堪的了,又来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说什么大织作家的入赘女婿把公司给搞垮,连葬礼也不参加,还说什么没办法,出身低贱就是这样。真可恶。”
蜘蛛网公馆真的很黑。
“又窝到哪个女人家去了吗?”
涂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地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见人影了。”
——简直像舞台布景。
“你那个蠢儿子怎么了?我刚才瞄了一下,也没在送葬队伍里看见他。”
所以这里是画的表面,伊佐间是一只苍蝇。
就算仁吉这么说,也不好在本人面前唾弃人家的儿子。伊佐间思忖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幸会”。耕作老人说:“你好,我是出门,让你见笑啦。”略略缩起了庞大的身躯。
他看着今川。今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比伊佐间更难捉摸。真是个神秘莫测的人。
“那是因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和我已经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古董商说:“好奇特的宅子。与其说是宅子,感觉更像城堡。”
“……头痛死啦,脸上无光哪。”
“城堡?”
耕作老人的脸又纠结了一下,接着慵懒地起身,走上客间,在伊佐间对面坐下。
“不是西洋的城堡。虽然是洋馆,却有一种战国时代城池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场所的关系——听说对面的明神岬那里,过去有一座叫做胜浦城的坚固城池,可能是这里的地势就像要抗拒外敌入侵,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吧。”
“真拿你没办法……”
感想人人不同。
“听你鬼扯。什么家里,那是你家,对我来说是别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说嘴,连对我都别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整个村子也都知道了。”
生锈的铁门紧闭着。黑色的石造门柱上有着“织作”两个字。前庭同样被黑色砖瓦砌成的围墙所环绕,里面同样是一整片樱树。再过一些时日,黑影的绘画表面一定会被涂上大量的樱色颜料吧。
“仁吉,你又口无遮拦地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了吗?”
两人寻找入口,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他们不想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至于为何不想从正门进去,伊佐间没有去想为什么。
他就是是亮的父亲吧。耕作老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他那张洋风的脸歪了起来。伊佐间心想:他在秃头之前肯定相当受女人欢迎吧。
即使绕到侧面,景观依旧没什么变化,如影子般的洋馆在茂密的樱树背后一点一点地改变形姿,却依然维持着朦胧漆黑的威容。
“喏,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不配当男人的浪荡子的老爸啦。”
找到疑似入口的地方了,今川探头朝里面望去。
“用人?”
瞬间,古董商“咚”一声往后跌倒。
“对对对,伊佐间先生。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叫出门耕作,是织作家的那个……用人。算用人吧?”
伊佐间连慌张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大叫声:“可恶的小偷!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我姓伊佐间,伊贺的伊,佐仓的佐,中间的间。”
“我、我不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