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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着头，顿时浑身一震。伊佐间马上就察觉所谓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儿子。
“是啊。我不懂复杂的事，她可能是讨厌男人吧。葵小姐好像歪理很多，男人可能也都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她吧。说起来，这个葵小姐和雄之介老爷处得很不好，老是顶撞老爷，所以老爷才会更加格外疼爱茜小姐吧。”
“只要亮出织作家的名号——不，或许他会拿出柴田的名号——就算是一眼就看出来的赝品，也会成了真品吧。织作家就算被骗，高价买到了假货也无所谓，但是从织作家流出赝品……这我绝不能忍受。”
“这还真是……”
“哦……”今川似乎左右为难，睁着那双锂鱼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间。
“碧小姐才十三岁，和我孙女同年级。葵小姐今年二十二左右，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姑娘，听说她宣称她不要结婚。”
伊佐间上下动了动眉毛回应他。不过他动了动眉毛之后才想到，别人可能会觉得他这个动作是在瞧不起人。
“但是还有其他女儿……”
“不仅是书画古董，书房里也有许多古今书籍。有些年代久远，或许有一些佳品。但是这些对于现在的织作家来说，皆是无用之长物。愈是珍贵的物品，就愈应该送到值得拥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让它们沦为无赖之徒的亵玩之物。”
“哎，老爷和夫人会任由是亮为所欲为，也是因为疼爱女儿，看在可怜的女儿份上吧。但是现在老爷也过世了……今后会怎么样呢？”
毅然决然，但……
他唱戏似地夸张地说。
——看起来好寂寞。
“是典范啊。因为她甚至还说，要是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要跟着离开。做妻子的都这么说了，是亮这家伙却还是不思振作，实在是……”仁吉不悦地顿了一下，“……不配当一个男人哪。”
伊佐间这么感觉。虽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间慢慢欣赏起这名看起来实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妇人了。
“典范？”
伊佐间就这样移动到窗边，眺望被窗户框起来的下界。庭院十分辽阔，这是建筑物哪一边的庭院？还是中庭？伊佐间完全不清楚这扇窗户面对哪个方向。樱树林绵延不绝，在树木的空隙间，树木的另一头……
“茜小姐这个人啊，贤惠极了。不管丈夫对她对坏，都一径忍气吞声，就算先生是那样一个窝囊废，还是不忘顾全丈夫的面子。她就是那种一旦结为夫妻，就要至死相随的女人，是妻子的典范啊。”
——墓地。
“离婚呢？”
看得到一块墓碑。
雄之介对是亮绝望了。
——那个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吗？
称为织作家的男人，就等于进入柴田财阀的中枢，也意味着称为日本财经界的核心。即使不把当家之位让给是亮，他也早已没有资格作为织作家的一分子了。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樱树。墓碑。闪光。
但是这两个保险阀一口气脱落了。
——闪光？
如果长女发生什么万一，只要次女的女婿可以依靠，那么一家仍旧安泰。相反地，不管次女的女婿再怎么没用，只要长女还在，就不必让出当家之位，所以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蓑火【注】（一种妖怪，属于怪火的一种，雨天时蓑衣上冒出点点如莹火虫般的火光。称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是亮遭遇挫折、紫突然过世，这两件事相继发生，使得织作家面临危急存亡之秋。
它很快就飘进弥漫在樱树与墓碑之间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么极目远眺，也不晓得该往哪儿找了。窗中处处是樱树，无法确定坐标。伊佐间再次感觉到一股伴随着恶寒的预感。
“恩，学校。那是份闲职，但平常过得还是一样颓废……”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学校？”
吵闹的，挣扎般的喧嚣声驱散了伊佐间的预感。
“他总是喝得烂醉，胡作非为。赌博又玩女人，还动不动就对人拳脚相向，根本没法子 应付。老爷也伤透了脑筋，去年秋天起，好像让他帮忙经营学校，不过听说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工作的话，面子上不好看。”
他游移在窗框中的视线被用力拉向声音的方向。“啊，少爷！”是之前听过的女佣的叫声。“别挡路，让开！”叫骂声跟着传来，真佐子猛地转头望去。
就算是干部和亲人，是亮还是得以某些形式为生意失败负起责任。是亮被解除了干部的职位，并且分派到其他子公司去，但是他不愿意屈居他人底下做事，最后辞掉了工作，之后便郁郁寡欢度日。
黑色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资金方面，似乎也挹注了相当高的金额，所以暂时是勉强撑住了，但毕竟是杯水车薪，无法克服危机，是亮的公司在第二年春天倒闭了。
“是谁准许你这样为所欲为的……”
也因为是自己提拔的，雄之介在最初的第一年，好像还对是亮多方照应。
黑框中站着一名男子。
是亮如同字面所形容的，成了个废人。
合身的丧服穿得邋遢无比。
入赘之后，是亮升格为柴田集团的干部，负责集团旗下公司的经营。一开始他似乎干劲十足，但不知是本来就没有生意头脑，还是被柴田、织作这些大招牌给压垮了，又或者只是不走运——如果雄之介看重的是他在原本的公司时的才干，那么或许真的只是不走运——总之是亮的所作所为无一顺遂成功，反倒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他接连失败，吃足了苦头。一旦辜负了期待，接下来就兵败如山倒，转眼间一蹶不振。经营一下子恶化，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
白衬衫的纽扣一直到第三颗都没扣上，领带塞进胸前口袋，右手拿着威士忌小酒瓶。从男人的模样来看，他明显已经喝了超过小酒瓶里的液体好几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着，左肘靠在黑色门框上，粗暴地开口：“……丧主只要顾着服你的丧就是啦！”
听说才刚入赘，是亮就成了个废人。
这个人——应该就是是亮了。
“是啊。”
真佐子缓慢地转动身体，与不肖的入赘女婿对峙。
“老爷看走眼了？”
伊佐间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姑且不论做生意的眼光和头脑，在识人这一点上啊，夫人远比老爷高明多了。”
是亮的身后，刚才的阿节手足无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样。一名和真佐子一样穿着和服丧服的妇人现身，推开女佣，抓住男子。
仁吉说“接下来就波折不断喽”，然后闭上嘴巴，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看着伊佐间。
“老爷，请您节制……”
“哦。”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鲁地推开女人。妇女蹲了下去，依然说着：“请不要这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决定的是雄之介老爷和真佐子夫人。可是啊，喏，那个紫小姐却一命呜呼了。”
“你敢对老公有什么意见！”
“茜小姐本人呢？”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是啊。不过啊，如果是亮爱上的是紫小姐，也不可能入赘吧。茜小姐是次女。要继承家业的，是长女紫小姐的女婿。也因为这样，夫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啰嗦！混账东西！”是亮怒吼，一脚踹上妇人，但妇人蜷着身子忍耐，然后低头绕到前面，朝着野蛮的入赘丈夫下跪说：“老爷，母亲她只是……”
“有问题？”
“让开！你娘把我当白痴看哪！你老公被人家当白痴耍，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
“夫人认为是亮人品有问题。”
“可是……”
“那么……”
“不许顶嘴！”男子做势又要踢，丧妇人抱住他的脚。真佐子或许是受不了妇人那可怜的模样，大声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这种人，也还有辨解的余地吧。你退下。”
“哈哈哈，开玩笑，夫人才不会说那种落伍的话呢，早就没有什么身份阶级之分啦。现在可是四民平等【注】（指皇族、华族、士族和平民。），是民主主义社会哪。这跟身份什么的无关。
——茜。
“因为身份不同？”
伊佐间惟一没有在送葬队伍中认出来的女儿。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是亮啊，原本是用人的儿子。这家伙被雄之介老爷给相中，从小就多方疼爱，说他将来定有作为，还让他进公司工作。然后听说是亮爱上了茜小姐，老爷就把它招赘成了女婿。不过当时真佐子夫人大加反对。”
她的头发松开，没有化妆的脸上一片惨白。
“是吧。”
——这个人就是茜？这就是妻子的典范？
“也不是。大前年次女茜小姐招了赘，先生叫做是亮，当然是入赘女婿。没有嫡子的时候，织作家代代都由入赘女婿继承家业，而且去年过世的紫小姐未婚，所以照顺序来的话，新的织作家当家会是这个是亮吧。”
她确实是个罕见的美女，但是与她的妹妹们截然不同。茜没有奏那种人工美，也没有碧那种神秘的氛围，更别说具备母亲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茜的脸还稚气未脱，感觉柔和、温顺。
“女儿们……都未婚吗？”
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换言之，这是古老的制度——陋习的问题吗？从仁吉的话来看，织作家虽然是世家，却也不是身份尊贵，来历正统的人家。即使如此，还是会有这样的习俗吗？看样子确实是有的。
长长的睫毛湿了。
说到这里，仁吉总算将那张黝黑的脸转向伊佐间。他的眼神一本正经，只有嘴巴在微笑。仁吉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洁白无比，看起来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不适合她。
“是啊，这就是火种，流言飞语的源头。”
伊佐间心想，这种状况一点都不适合这名女子。天真无邪的笑才能衬托出她的美——茜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茜并非不显眼，也并非个性内敛，而是憔悴、垂头流泪扼杀了她原本的魅力。
“没有男人啊。”
那么，就像仁吉说的，从她脸上夺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当一个男人吧。伊佐间也同意仁吉的话。话虽如此，如果惟恐有遭遇这种事才能够称为妻子的典范，那么这种典范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没错。家长，要继承织作家的男人。”
茜微微颤抖，站了起来。
“权力最大？男人？”
是亮对妻子似乎毫不关心，一面恐吓说“岳母，你好大的胆子哪”，一面摇摇晃晃地前进，双手“砰”一重重拍打在桌上。
“也就是说织作家里权力最大的男人是谁。”
“我问你一句话，你想把这些古董怎么样？你死掉的老公可是这么说过哪：‘我是家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连一粒灰尘都不许给我擅自拿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数了是吗？葬礼昨天才刚结束，连遗物都还没分，你就打算把这些东西卖掉是吗？这个家的家长是谁？不是我吗？那么这个家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动，不是吗？你说啊！”
“当家？”
是亮以蛇蝎般的铮狞面孔瞪着真佐子。
“这个问题也是有吧，但最大的问题是当家的宝座。”
耕作垂着头，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如果雄之介是位居柴田财阀中枢的大人物，那么应该也担任社长、会长或理事长之类的职务，那么他留下来的遗产也不一定全都是有形的。换言之，虽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而起纠纷，但众人为了谁要继承上一代、上上一代，以及雄之介所构筑起来的体系而发生争吵。伊佐间这么理解，但似乎还是有些不对。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拳。“……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所以……是权利问题吗？”
耕作总算说完这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住儿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声地说：“啰嗦。”
“不是想要分财产，或是想争多一点财产这类骨肉之争，不是这种的。遗产继承 不是有顺序吗？首先是真佐子夫人，再来是女儿们，不会因为遗产分配而反目成仇的。”
耕作又要发作，是亮打断他大叫：“闭嘴，叫你闭嘴……你这个下人！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你可是个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口气吗？混账东西！”
遗产问题算是葬礼纠纷的固定戏码吧，可是仁吉却说“不太对，硬要说的话，是继承权纠纷吧”，驳回伊佐间的话。伊佐间不懂哪里不一样。
是亮仿佛被自已的话给激怒，愈来愈激动，狠狠地转向耕作，挥起手来。
“遗产……问题？”
“说起来，都是因为你是个低贱的下人，我才会被人家看扁！这个死老太婆会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会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是啊，她们是真佐子夫人的女儿嘛。三个人都长得不像，可是都是大美人。不过啊，她们三个都是女儿，没有男孩对吧？这就是纠纷的源头，流言的起源。”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挥起来的手。
“有那么漂亮吗？”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望向岳母。
伊佐间说他找不到，仁吉就说：“茜小姐很没存在感呢，她是个内敛的人哪。”尽管伊佐间说他看不出是谁，仁吉却完全不理会，老王卖瓜似地夸赞起来：“她们三个人都美若天仙哪。”
真佐子维持坚毅的模样，说道：“你会变成这样，全是你自已害的。”
伊佐间完全看不出人在哪里，她被埋没在吊唁客和佣人等众多的黑色服装里头了，就像是暗夜中的乌鸦。
声音很平静。
“比较远的地方，喏，有个女子垂着头，那是次女茜小姐……”
是亮僵住了。不是因为手被抓住，而仿佛是被岳母的话和锋利的视线给刺穿了。
这一个伊佐间很快就看出来了，因为她的颜色与其他人有若干不同，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制服的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大蝴蝶结。
真佐子接着说：“向你父亲道歉。”
“旁边有一个穿制服的女学生吧？那是四女碧小姐……”
“太太……”耕作吃惊地看着真佐子。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加仔细凝视。但就算仔细凝视，也只看得出那是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子而已。
是亮眯起了眼睛，表情一歪，从真佐子身上别开视线，凝视了桌上的古董一会儿，不久后甩开被抓住的手，默默地走出房间。
仁吉的视力似乎非常好。
就象头丧家之犬。
“她旁边有个拿着牌位的女孩，那是三女葵小姐……”
他输给了真佐子的威严。茜一脸担心地想要追上去，被真佐子阻止了。茜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垂下头，留在原地。
伊佐间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
“……小、小的罪该万死……”耕作崩溃似的趴倒在地，就像刚才的茜一样跪下。
“怎么样？她今年已经四十七了呢，看起来一点都不是那种年纪吧？完全就像才三十出头。”
他好像在哭。
是丧主，头发好像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虽然无法清除地看到脸孔，但是远远地也能够看出她坚毅的模样。
“这不是你的错。有客人在，就别这样了。”
有一个身穿丧服的高雅妇人。
“可是……”
人群聚集在门前。
耕作还想说什么，真佐子不予理会，对伊佐间等人说：“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今川先生，伊佐间先生，这样两面位应该了解了吧？我说的不会有好事，指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人是小女的夫婿，这名用人的儿子，名叫是亮，是个无赖之徒。这是家丑私事，请两位不要记在心上。”
有葬礼的味道。
也不能说“好，我会忘记”，场面变得既尴尬又别扭。伊佐间悄悄地偷看朋友，但今川似乎不为所动，只看外表的话，和平常没有丝毫不同。真是教人摸不透。
伊佐间凝目望去。
就在伊佐间支支吾吾的时候，茜战战兢兢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很细。“真的非常抱歉，那个……”
伊佐间把身子探得更出去，甚至把脸从窗户伸出去了。仁吉说道：“看到她啊，真的会觉得传说也不全然是骗人的。喏，那就是真佐子夫人……”
“真的是……让人笑话。”
仁吉把右手遮在额头上说：“噢，总算烧完香了。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简直就像蚂蚁搬家。噢，在最中间。喏，你看。”
茜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在全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她说到一半就沉默了。
现在樱树仍是含苞待放，显得枯燥无味。
一名穿洋装的女孩推开茫然杵在原地的阿节，走了进来，是葵。就算来到近处一看，她也是个无懈可击的美人。只是怎么样都不像个人，那种美，是假人般的美。她端正的站姿或许是遗传自母亲，但那种威吓般的强烈视线，却是远胜过母亲。
或许香味会有所不同。
人类的复制品以机械般的口吻说：“姐姐，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刚才那种态度像什么话？那样岂不是会让人误会我们织作家是个封建家庭，到现在都还被老旧的制度给束缚吗？你那是什么德性？”
——不过即使如此，应该还是充满了葬礼的味道吧。
“葵……等等……”茜打断的声音听起来也虚弱极了。
直到刚才，伊佐间和老人还坐在这栋屋子正前方的樱花树地下。樱树的另一头，黑白的布幕不断反复，笔直地延伸出去，愈往远处愈显狭窄。那位紫小姐的葬礼时，盛开的樱花一定为这黑白的风景增添了柔和的色彩。
“葵，你在客人面前说这什么话？”真佐子劝阻她。
然后伊佐间发现一件事：老人闲静居处的窗户，恰好面对直通那座寺院的道路。
“正因为是在客人面前，我才要说个清楚。那种难看的场面，简直像时光倒流一百年似的……”
老人担心的问题还真奇怪。要是烧那么多香，肯定会烟雾弥漫，像火灾一样了。伊佐间轻笑出声。
“葵，对不起，是我不好。”
仁吉在他耳边嘀咕似地说：“怎么还不出来呢？密葬早在昨天前就结束了，照平常来讲，法事应该一下子就办完了，一定是吊唁客太多了，搞不好比这个镇的人口还要多。我看寺院也得准备满满一大桶香才够烧吧？这实在不得了哪。”
“没错，都是姐姐不好。能不能请你有尊严一点？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对那种人……”
仁吉挥着又粗又短的手掌，向伊佐间招手。伊佐间像个发条人偶似地轻巧地起身，走近老人身旁，照着指示探头从窗户望出去。
“嗯……我会……注意。”
“对啊。所以啊……噢，从这让看得很清楚，你过来这里看看吧。”
茜茜悲伤地垂下视线。逼迫她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的，似乎不只有浪荡的丈夫而已。葵可能是注意到伊佐间的注视，稍微压抑了语气对茜说：“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欺负姐姐似的。我并不是在责备姐姐，只是我也有我的立场。”
“但是无风不起浪。”
“够了。”真佐子再次劝阻。
“不晓得哪。当时也传出了不好的风声，可是流言都不是真的。”
葵的立场——是什么样的立场呢？伊佐间难以揣测。
“是意外？”
仁吉说，这名拥有甚至损及人性的美貌的女孩，就是提倡提升女性地位、主张打倒父权家长制，甚至拒绝婚姻的女儿。在是亮即将继承当家大位的迫切状况中，她的立场又是如何？伊佐间还是不怎么了解。
“是啊，那恰好是樱花的季节哪。长女紫小姐毫无前兆地就……她才二十八呀，真是可惜。”
葵那双如水晶般硬质的瞳孔倒映出樱树的颜色，交互看了母亲和姐姐一会儿，忽地说道：“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请移步餐厅。”
过世了吗？——伊佐间省略了这一部分。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房间。
“谁……”
阿节急忙避向左边，让葵出去，说道“是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低头行了个礼。她本来应该只是要过来通知这件事的吧。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中午了。
“对对对。织作家的传闻啊，其实去年就已经播下了种。那些长长的鲸幕啊，去年春天也同样拉在那个地方，简直是服丧中的不幸啊。”
真佐子再次恭敬地为刚才的失礼致歉，说“如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用餐，”第三次打开黑色的门。
“那……”伊佐间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们原本是在谈论刚过世的老爷可能是遭到毒杀的事。“……是不是毒杀……”
伊佐间本来以为是要掉头折返，所以有些吃惊。
仁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呢喃似地说：“战前、战时、战后，织作家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生意，赚得荷包满满。可能也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生意头脑吧。他与那个柴田某人联手之后啊，表面上虽无声息，但当地的人都知道，他是发了，或许私底下也干了许多贪得无厌的事吧。可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又比上一代当家更奇怪了……”
出呼意料的是，门的外面并不是房间，而是走廊。伊佐间完全搞不懂这栋屋子的构造。“怎么搞的？”他问今川，却不得要领。这也难怪，只问一句“怎么搞的”，人宾也不懂他到底是在问什么。
不过，阴历三月的风已不再寒冷彻骨。
一出走廊，就是通往一楼的楼梯，下了楼梯又是走廊。众人行经走廊，一旁是绵延不绝的窗户，望出支便看到庭院。真佐子领头，接着是今川、伊佐间，后面跟着茜与耕作。阿节似乎从其他路线过去了。
一阵冷风咻咻有声地吹了进来。
伊佐间望向庭院。
仁吉为了掩饰害羞，“嘿哟”大声吆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喀喀作响地打开窗户。
他很在意刚才的光，可是这里看不到墓地。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我也是个老头子了，没力气夜访【注】（日文原文作“夜這い”，指男性深夜至女性住处从事性行为之事，源于日本古时候的风俗。在日本农村地区，此习俗一直延续到明治、大正时期。）女人喽。”
外面是二楼看到的庭院——应该吧。
他还有点难为情。
或许从一楼看不清楚。
伊佐间当然是说笑的，但仁吉似乎有些当真了。
而且，他觉得如果这座庭院是中庭，有墓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伊佐间的视线四处游移。这是乎不是中庭。
“她现在是寡妇了，要去追求她吗？”
建筑物的前方正好突出旁边，从这里看得见它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一种庭院被包围的错觉。
他在害臊。
透过突出的建筑物窗户，可以看到书房。
“呵呵呵，我也真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哪。”
那里应该是刚才真佐子说的书房。
仁吉老人搔搔被太阳晒黑的褐色秃头。
窗户上有人影。
“恩，织作家的太太当时还是个小姐，叫做真佐子。一头秀发乌黑亮丽，皮肤白皙剔透，是个大美人哪，小哥。美得让人怀疑她真的是仙女的后代。独独那个时候，我真信了那个传说哪。”
——是亮先生？
“不甘心？”
应该不会错。是怄气而关进书房里了吗？如果书房是家长的房间，那就有可能。是亮在看庭院。
“现在的老爷入赘织作家，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吧。当时婚礼办得盛大无比，连续宴客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呵，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哪。”
花纹。
而且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女系家族，天女的诅咒会断绝的。
什么？
那么只有上一代当家唐突地是个基督教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此外，入赘女婿会早死的故事也符合道理了。伊佐间一直觉得不是让儿子或媳妇死掉，而是让女婿早死这样的说法怪怪的。
伊佐间停下脚步，凝视窗户。
仁吉说，织作家虽然不是采用姊家督【注】（由最年长的孩子来继承家业的一种习俗。即使有长子，若年纪最大的事长女，亦由长女招赘来继承家业，故日文中称“姊家督”<家督有当家之意>。此习俗过去在日本东北地方常见。）的制度，但经常招赘也是事实。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当家都是招赘女婿。听到这里，伊佐间总算明白了。
——刚才晃了一下的……是什么？
“对。这也是传说，所以是迷信吧。事实上，听说几代以前也有男当家，并不是真的只生女孩。但是……”
窗户的角落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
“女系……？”
女人的……和服？
“是啊，他是招赘的女婿。织作家是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