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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是隆夫先生并没有痊愈吧?”
中禅寺以阴险的眼神看着他的动作。“增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益田想要找出精确的词汇,支吾其词,他的发言却被美江严厉地打断了:“吃药治得好吗?如果可以靠打针还是手术治好的话,我早就让他试了。就算去看医生,医生也只会讲些有的没的道理,说服病患罢了。如果那是可以靠说服治好的病,我已经试了。与其让医生说服,身为伴侣的我以关爱来说服他,应该会更有效才对。”
“既然说要驱逐诡谲的气氛,中禅寺,那当然要找你喽。祈祷驱魔是你的专长吧?哎呀,不用解决事件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扫除蚕食学院的险恶气氛就行了。你是最佳人选。”增冈说道。又击了一次掌。
不是那么单纯的吧?
“请等一下,那所学校里有几名学生?”
“可是,那类精神疾病……”
“大概两百人吧,教职员也不少。我带了名簿,想看的话请便。”
“是的,一切都是心理因素。如果有什么物理原因的话,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那根本就是在撒娇、在闹别扭。就跟小孩子耍赖没什么两样。”
“两百多人的祈祷费谁来付?”
“是吗?”
“很贵吗?放心,雇主是柴田财阀。”
“那不是看医生就治得好的。”
“那我收榎木津的侦探费六万倍好了。不,问题不在这里。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敬谢不敏。”
“哦,那么……他去看了医生吗?”
“因为宗派不同吗?”
益田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那种病。
“是职掌不同,我可不是以此为业的。真是的,继三十五个和尚以后,又来两百个女学生吗?绝对免谈。”
是所谓的社交恐惧症吗?
中禅寺撩起头发。他说的和尚,指的应该是箱根的事件,那个时候他好像也几乎做了白工。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说小孩很可怕。他的职业是老师,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工作,等于是离开了学校。我向学校说明情况,替他申请停职,暂时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枉费我照顾,说服他的心血,隆夫并没有康复。”
“增冈先生,你以为只要像这样把事情丢出来就没事了,所以拼命地想怂恿我,可是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隆夫完全崩溃了。
“才不是不负责任。我的雇主只说他想要向‘解决武藏野事件的那些人’委托这次的事件,要我做中介。我的工作只负责告诉你们事情的始末,并委托你们,所以一点都不负责任。毋宁说,如果我不表达要委托你们的意思,就不算完成任务。不过我想你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所以才去了榎木津那里。其实你也是可以的,只要是当时的关系人,不管是谁都好。反倒是你们都没有人肯答应的话,我才会有责任问题。所以请你答应吧。”
“说是受伤,顶多也就是擦伤,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伤势。但是由于隆夫实在是太害怕,所以我便代替他去向家长道歉,但是……”
“我才不要,榎木津那儿我会代你问问的。”
放学后,隆夫与班上的同学在校园里玩耍,因为一些差错,把几名儿童给弄伤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美江说。
增冈说“这样啊,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假装干脆地放弃,又拜托了一次,但中禅寺以冷若冰霜的态度拒绝了。
六月的某一天。
增冈看起来有点失望,无力地说:“榎木津会答应吗?”中禅寺顶着一张可怕的表情说:“榎木津喜欢女学生,或许会去吧。”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杉浦隆夫结婚后,短短两个月内就罹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这样啊,榎木津喜欢女学生啊?那么他会答应吧?”
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对夫妇为什么会决裂了。
但增冈只是空欢喜一场,他立刻遭到反驳:
从美江的话听来,这个叫隆夫的人是个可有可无、极为平凡的人。益田觉得这样的人格特质应该还不到需要拿来当成枪靶子攻击的地步,所以美江的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有点残酷。
“我才不知道哩。我只是被你拜托‘把事情转达给榎木津’而已。我的工作只是把你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那个侦探。听完之后,那家伙是要拒绝还是开溜,都不关我的事。”
虽然不到充满恶意的地步,但至少感觉不到爱情。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讨厌哪。”
在说明伴侣的性格时,本来是没有必要特地冠上这类接头语的。
“彼此彼此。话说回来,益田,你又是为什么会跟着增冈先生一起来?”
——只会唯唯喏喏地随波逐流。
“是的。其实是……”
——胸无大志,也不知反抗。
真是再难开口不过了。与增冈带来的事件相比,益田的事场面小,既无高潮起伏也没有感动,一点都不有趣。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就是,去年夏天,有个男人在小金井失踪了,这或许和千叶的溃眼魔事件有关,所以希望能够找到他……”
美江虽然并末显得激动,但是她的话中处处带刺。
益田照着榎木津的整理简洁地说。事情的确单纯得可以这么交代完毕。
杉浦美江讲述婚姻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益田从她的话中处处感觉到她对自已的配偶有种分不清是轻蔑还是嫌恶的感情。总而言之,杉浦美江这名女子对隆夫这名男子已经完全厌倦了吧。
“……我为了得到侦探助手的职位,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那名男子,但是榎木津先生说搜查和访查……”
两人是相亲结婚,配偶杉浦隆夫当时是一名小学教师。
“是只有笨蛋、警察和变态才会做的事——他一定是这么说的吧?”
委托人是在前年——昭和二十六年四月时结婚的。
中禅寺打断益田说。榎木津说的是“狗、警察和变态”,中禅寺几乎是说对了。益田心想世界再大,能够如此正确掌握榎木津的言行举止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我离开家里……我们分居了,所以我并不知道隆夫正确的失踪时间。”
增冈原本一脸消沉,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府,此时突然气势汹汹地说:“喂,等一下,益田,这种事才要早点说啊。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所以你才会介意溃眼魔吗?你说的是不是学院的女教师遭到杀害的事件?”
“应该?……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学校老师的被害事件。被害人是酒吧的老板娘,好像是经手让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
“我想应该是去年夏天。”
增冈“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益田避开特定的人名、地名,把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他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很适合匿名。
“失踪了。”
应该很忙碌的增冈不知为何又整个坐了下来,歪着长长的脸,专注倾听益田的话。人不可貌相,原来增冈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他喜欢中禅寺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来看,肯定是一个怪人吧。
“那么杉浦女士,您先生……不,您老公……也不对,隆夫先生他……”
益田说到美江的事,增冈便说:“哦,她们的说辞我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她们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哪。就不能设法改一改吗?”
意外的不好对付,但益田相当明白她所说的道理,所以决定听从,和寅好像呆住了。
中禅寺立刻说道:“增冈先生,别说傻话了。让她们变得那样的,不就是我们男人吗?”
“我明白了,杉浦女士。”
增冈露出一张怪表情说:“原来……你是个feminist(女性崇拜者)吗?”
“能不能请你就称呼我杉浦呢?男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用姓氏称呼,为何惟独女性……”
“我当然是个feminist(女权扩张论者)哪。”
“哦,那么应该如何称呼?”
听到中禅寺的回答,增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益田觉得两人的对话之间有着不小的歧异。
“请不要称呼我为太太。”
此时,益田提到织作葵的名字。
“可是太太……”
中禅寺姑且不论,但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口气十分严厉。
“所以你才会对织作的名字有反应啊。原来如此,那应该是三女吧。我听说过她在鼓吹妇女运动。话说回来……好巧……呢。真是巧合。”
“我并不是在服侍隆夫。我和隆夫有婚姻关系,但并不是哪一方是主人,哪一方是仆人。我们的立场是对等的。”
溃眼魔与织作家,出现了多达两项的共通点。益田说“真是不可思议”,中禅寺再次扬起单眉说:“益田,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偶然所构成的,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是您先生吗?【注】(在日文中,尊称对方丈夫以及妻子尊称丈夫皆称“主人”,故引来杉浦美江的反驳。)”
“这样吗?”
自已觉得颇像一回事的。他觉得这比担任刑警时学到的那种单方面的讯问或侦讯更符合自已的个性。杉浦女士似乎稍微放下来,吁了一口气后说:“杉浦隆夫,是我户籍上的配偶。”
那么……必然与偶然的分界何在?
“那么……呃,我听说是寻人,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位呢?”
“只是,人类是聪明狡猾的生物,说是偶然,是不会信服的。人会想要制造出明确的图像,就像蜘蛛结网那样,在朦胧的偶然与偶然的点之间牵上丝线。如果形成美丽的图像,就称之为必然,若是呈现扭曲的图像,就称之为偶然。只是这样罢了。如果把蜘蛛丝——道理拿掉的话,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的偶然的累积罢了。”
此时和寅送来了红茶。就快被要解雇的用人以熟练的动作递出茶杯时,似乎偷偷瞪了益田一眼,但益田叫自已不要在意。
“这样啊?”
益田一瞬间感到困惑,但很快地掌握了自已置身的状况。在这个阶段,榎木津的侦探助手雇用考试已经开始了吧。所以——益田自称益山,这是情势所逼。
“是啊。蜘蛛丝平常是一片模糊,可以清楚看见的线,称为合理认识——科学,完全看不见的线,则称之为神秘学。所以神秘学并非不合理的认识,科学与魔法也不是彼此相反的,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看得见的好,还是看不见的好?如果不灵活运用,就会错估了世界。”
“我姓杉浦——杉浦美江。”委托人报上姓名,对益田恭敬地行礼。
“换句话说,应该毫无关系的我和增冈先生的话里,就算出现溃眼魔与织作家这共同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
“或许等一下就要卷铺盖走路的无才无艺的下人。还有这位是前任刑警,有点才艺的侦探助手益山。这个人负责问话,请您告诉他详情吧。”榎木津胡闹地说。
“没错。只是……”
和寅补充似的说:“是,就如同您看到的,这位是敝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我是……”
“只是?”
说到这里,她的话声中断,视线也停住了。看样子,她发现了桌上的三角锥——侦探的主张。那东西看似很蠢,但好像颇有用处。
中禅寺眯起眼睛,说:“这些偶然……是不是早就已经在蜘蛛网上了?”
“请问……”杉浦女士神经质地理好洋装的裙摆,不安地地皱起眉头,眼睛扫视整个房间,向和寅问道,“哪一位是……侦探……”
“什么意思?”
自称杉浦的女子以简洁流利的动作脱下外套,一板一眼地对折,略略瞪了侦探一眼,走进房间,照着和寅说的,在益田原本坐的位置轻轻坐下。
“有时候,偶然早已排列在某人所勾勒的蓝图上了。这种情况,偶然虽然是偶然,但它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是必然了。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和寅异常慌张地站起来,双手忙碌地挥舞着,请客人入内。益田也跟着从接待用的椅子上站起来,匆匆退到一旁。只有榎木津不为所动,把下巴抵在交握的手上,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益田不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委托人会去拜访榎木津先生,还有我听到委托人的委托,并和接到柴田先生命令的增冈先生一起拜访这里,会不会全都是某人所策划的计划中的一环吗?”
“啊,是的,杉浦女士,这次真的是杉浦女士。欸,是女的呢。呃,是的,我知道,请进请进。”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完全是碰巧,益田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
“我来得有些早,没关系吗?敝姓杉浦。”
没有第三者介入的余地。
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没有化妆,但五官分明,眉如墨画,眼睛也凛然有神,是所谓的美人。
“中禅寺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会拜访这里,完全是情势使然,在增冈先生要来这里之前,我还一直在犹豫。或许我根本不会来。不,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也是偶然,而且我会在今天来到东京,完全是交接工作所影响……”
益田转过头去,一名穿洋装的女子端正地站在入口。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中禅寺伸出揣在怀里的手,抵住下巴,“例如说,不管你再怎么烦恼,你会不会来到这里的几率都是一半一半。你不可能只来一半的身体,所以几率不会变化。而不管你的意向如何,你的行动几乎都受到外在条件的拘束。你自以为你是依照自已的意志在行动,但是决定意志的大多数条件,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事实上,你自已就说这是情势使然。”
“哐当”一声,钟响了。
“可是要不要来这里,是我自已决定的。”
益田再怎能么样说都当过刑警,他认为这点小事绝对难不倒他。和寅嘟起有些厚的嘴唇,不服气地不断重复着:“哪能有这样的?”侦探似乎毫不关心不满的不肖一号弟子,要求第二杯咖啡。
就算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下判断的也是益田自已。
“我感意。”
“是吗?你只是根据这些众多的条件,从不怎么多的选择里面,挑出对你来说最好的一个——或者说应该是最好的一个罢了。荒诞不经的侦探、亟需援手的委托人、好管闲事的秘书、身负重任的律师——因为身边有这些人,你才会想到要来我这里,所以你的意志在这里头究竟占了几分,实在很难说哪?”
“哪有这样的……”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算这不是我的意志,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依然是个巧合啊。我也有可能不会遇到他。”
“失败的话就驳回,那么和寅就捡回一条命。”
“当然了。可是就算没有你,增冈先生想要委托的事,以及那名委托人所委托的事,迟早都会在榎木津那里交会。”
“就是说……”
“是没错……可是增冈先生他……”
“为什么没有?好,那这样好了。接下来有个无聊透顶的委托人会来。你就听那个人讲些无聊透顶的话,完成那个无聊透顶的寻人任务,如何?成功的话,你就是助手,和寅走路。”
“他当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这么做的。他在百忙之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这个任务。”
“先、先生,哪有这样的?”和寅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没错。”
榎木津极为愉快地说:“我就把和寅革职,雇用你吧!”
“那……请等一下。如果我在遇到增冈先生之前,自行调查起来怎么办?这两件事就绝对不会交会了。”
“……而且这家伙连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委托也给我满不在乎地接下来。好,我明白了。”
“没有绝对这回事吧?或许暂时不会碰上吧。但是益田,假设这是已经料到这一步而做出来的设计图……会怎么样呢?”
榎木津狠狠地瞟了和寅一眼,一边的脸颊挤出皱纹,露出冷笑。
“什么?你是说这个计划连不测的事态都预料进去了吗?”
“是吗?这样啊。这不错,很好!这个和寅啊,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我是个天才,弹得神乎其技,可是和寅弹得实在太烂,我已经快受够他了……”
“没错。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来到这里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不是无法估计的几率。”
“什么?哦,我会一点健盘乐器。我正打算如果当不成侦探就加入爵士乐团呢。”
“这……是这样的没错啦……”
榎木津唐突地问道:“那你……会乐器吗?”
“而且不管你怎么行动?怎么想,对大局应该都没有影响、没有关系。你应该碰巧在今天来到东京,因为私人的因素,去了榎木津的事务所,所以这仍然是个巧合吧。不,毋宁说,益田的闯入肯定是个未知数。”
益田不太清楚,但榎木津看得见的似乎是对方的过去或记忆这类事物。虽然不明白是真是假,但益田总觉得自已好像被看透一般,感觉不是很舒服。
中禅寺皱起眉头。“可是,如果这幅画的构造可以连未知的偶然都巧妙地织入的话……”
这个稀奇古怪的男子——似乎看得见某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接着他一脸凝重地按住眉头的皱纹,“委托人带来的讯息,与增冈先生带来的讯息,不管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只要有一天能够在某处交会就行了……是这样的吗?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全部都在计算之中,这个偶然的背后,有一股意志在利用佯装成偶然的偶然,使得两个讯息彼此交会。”
“哦?”榎木津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细,直盯着益田看。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中禅寺?”增冈急急地问。
“弟子……就可以了。”
“不,这只是一个预感,在打开盖子前,没人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这……不……”
“你的意思是要当我的弟子?”
中禅寺在思考,益田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么我当侦探助手就可以了。”
益田愈来愈不安。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现实似乎快要不属于自己。
“当然了。听好了,侦探就等于神明,要有神明的自觉。不是我这等人物,实在是做不来的。像你这种小人物,能够胜任的顶多只有侦探的助手吧。”
“这两者交会的地方……会浮现什么?”
“我叫益田。还是……不要比较好吗?”
“织作家与溃眼魔吗?”增冈问。
“不行。侦探不是职业,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你这个人怎能么看都不是当主角的料吧?如果不想苦恼到去撞墙的话,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益山。”
“不,应该不是,那们的话,真相就会被揭发出来了……益田。”
“我叫益田。呃,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