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阶层感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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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越来越多的骑手有过被疫情管控“牵连”的经历之后,大家开始变得有经验起来。对于来自中高风险地区的订单,骑手们十分警惕,哪怕价格再高,也少有人接单。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被牵连,就意味着自己要连续14天甚至更多天没有任何收入。“不但没收入,吃饭还要订外卖,贵。”老张说。
如果仔细窥探骑手的送餐劳动,我们会发现这是一项带有明显“餐点效应”的峰谷劳动,即每天的早中晚餐时间成为骑手来回奔波、匆忙送单的高峰期,而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则是骑手等单的低谷期。平台扩张,骑手增加,订单稀少,大部分骑手不得不选择持续“在线等单”。在早餐结束和午饭过后,骑手们会将自己的接单软件调至“接单模式”,然后找一个小吃店或街边角落,一边吃饭,一边等单。午后的等单时间尤为漫长,有的骑手会去树下倚靠在电动车上小憩,也有的会打游戏、看直播、抽烟或聊天。打游戏的骑手三五成群,他们把手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并不时在线下打招呼。有时候来了订单,他们慌忙地从游戏中“出逃”,免不了被周边一起打游戏的骑手一通抱怨。
2022年4月,北京房山窦店镇发生疫情。此时,正值众包骑手最难熬的日子——因为疫情隔离与管控的影响,房山地区的总体单量大幅减少,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经济压力走上街头开始跑外卖。单量减少,骑手增多,僧多粥少,众包骑手的人均日收入从三四百元下降到了一二百。大强哥独自坐在楸树街旁的马路牙子上抽烟,边等单边叹气。我看了他的订单系统,却发现里面有很多订单没有人抢。我问他为什么。大强哥抱怨道:
我是旁边村上的。现在住在渭南。我爸妈、媳妇、孩子,租的房子,因为付不起首付,买不上。租房一个月700。一天能跑个四五十单,我干晚班。一单4块多一点,一晚上挣不到300吧。光运里头有一些店是24小时的。晚上一直有单,只要想送。但我一般干不了那么久,到凌晨3点就回家睡觉了。还有其他一些花销。一般白天睡觉,下午5点左右出来,干到七八点,回家吃饭。
这里的大部分单都是窦店的。平常从这里去窦店,一个单也就二十块,现在都涨到五十多了,也没人去。大家都不敢去!不是怕传染,是怕(健康)码变红,怕(行程)码带星。一变红,先把你隔离。谁愿意隔离?还要自己掏钱。
在访谈中,外卖骑手会用“我们这样的人”“不好好上学”这样的话来形容自己。在对工作时间的描述中,他们传递了因自己处于社会底层而不得不选择这样的工作的自卑和无奈。社会分工的不同使人们对于时间的使用带有鲜明的秩序和等级。作为没有接受高等教育、没有太多社会资本的真正“打工人”,他们对于时间的建构如他们的工作一般,是一种“底层的时间”或“非正规时间”,这种时间被排除在“朝九晚五”“带薪加班”等正规社会工作时间之外。也正因为他们对于自我时间的“非正规化”认知,骑手才会心甘情愿地黏在平台上,并愿意忍受变得越来越长的工作时间。
除了不接中高风险地区的订单,大强哥也不轻易去饭馆。他给出的解释是:餐馆一般邻近小区,一旦小区发现病例、被设为中高风险区,经过或在此吃饭的人健康码会翻红,随后会被要求隔离。大强哥的谨慎令我没有想到。为了减少去餐馆的频率,大强哥开始自己带饭。他的午餐盒用一个塑料袋装着、系紧,放在车后餐箱的一角。餐箱里面有时候也会有烤馍、面包之类的零食。对于大多数骑手来说,他们好不容易从老家回到北京,一路兜兜转转、走走停停,都不想失去挣钱的机会。因此,在送餐过程中,他们对扫码非常谨慎。说到这里,大强哥还嘲笑自己的同事老刘前些日子出去跑单,结果那片区域后来变成了中风险地区,“被搂进去了,在家隔离了七天。七天没挣钱,老刘都悔死了”。
说不准,状态不好的话,就十来个小时;状态好,一直干,晚上10点左右收工,回家吃饭。
勇闯SKP
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干这个,也没有学问。不好好上学,学不进去,就跑单呗。
空间区隔是送餐劳动的重要表现形式。社会学家韩爱梅曾提出“区隔劳动”的概念,她认为,中国城镇化的服务业中存在着鲜明的阶层性,不同的社会阶层在服务业的交互中重新表演和认同自己的阶层位置,并呈现出区隔性劳动。对于外卖员来说,这样的区隔劳动在很多情况下表现为空间的区隔和阻滞,尤其是对于“进入权限”的剥夺。
做骑手就这样,时间灵活,不是说干活少,是一直都在干活。
例如,在高档写字楼、商场和住宅区等区域,外卖骑手的进入受到管制。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电动车作为劳动媒介被污名化地传播为农民工、打工者等草根阶层游走于社会底层的具身体现,因此,外卖骑手的电动车被许多私人空间排除在使用范围之外;另一方面,外卖骑手的服装和装备作为一种被标签化的、具有高识别度的服饰配置,也多被贴上了“底层”“扰乱秩序”这样的标签,被尤其注重秩序、层级的场所禁足。SKP便是其中一家。这是一家时尚百货商场,在北京、深圳、杭州、西安都有门店,主打高端、奢华路线。但是在众多骑手眼中,这家商场却并不友好,因为它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禁止骑手进入。
老刘确实是一名“跑单战士”。下面的表格记录了老刘一天的跑单日程(参见表6)。细细算来,老刘平均每天有15个小时在路上跑单。除去睡觉和吃饭,老刘的生活里只剩下跑单这一项工作。外卖劳动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生产时间严重挤压社会再生产时间。上一章已经论述过,在2021年的问卷中,六成以上的骑手劳动时间超过10小时。成为骑手后,大部分人会表现得十分适应这样一种长时间劳动,认为“做骑手就是这样”。也许是他们之前的工作就经常加班,也许是他们已经十分习惯这样的劳动模式,朝九晚五、周末、年假等时间概念似乎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只要活着就努力跑单,成为骑手的人生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