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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况”这三个字里包含了不少玄机。她有可能还会去,有可能再也不去。
复工的第二周,母亲再次在洗手间见到了女孩,她的脸捂得严严实实,带着N95 口罩。
“看情况”,也是保洁员们面对”是否辞职” “是否换一份工作”“是否要回老家”“还打算在深圳待多久”这类问题时常用的回答。不要惊讶于他们的选择总是摇摆不定。用母亲的话说,保洁员中的大部分人如同我老
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到冬天,母亲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也算是见证了一个生命逐渐成长。
家陕南农村父母辈的大多数乡民,都是过着”打头顾头,打脚顾脚”的日子。他们都是没什么可以托底的人,更谈不上有多少社会支持,如若儿女不能成才,就更加愁苦,命运如同一棵长在黄土高原的麦苗,一阵风沙吹来,便能淹没他们的头顶。
女孩点点头,压低声音告诉母亲,怀孕还不到三个月,公司里还没人知道。
母亲把自己投入到为2023年春节做准备的家庭生活与家务劳动中。
“你莫不是有喜了吧?”
连着两年春天,她都去公园找一种叫”黄鹤菜”的野菜,我们陪她一起。
“阿姨,我好想睡啊!”
她在林子间的地上像在老家的山坡上一样,麻利地挑选出杂草中的野菜苗,拔完一把,经由父亲传递,放到空地上。我负责摘除它们的根茎,留下叶子。
母亲问:“美女,你感冒了?不舒服啊?”
这些”黄鹤菜”被母亲拿来做凉拌菜,还包了饺子。有苦味,也有甜味。
暮春的时候,母亲总在洗手间里碰见她,她像是感冒了,不停地干咳。
<section id="妈妈的话">
妈妈的话
每次去洗手间,她都会跟母亲打招呼:阿姨好。
我是2020年来的深圳,女儿一开始要我来我还不来。女儿叫我来看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市。
潮汕女孩在母亲工作楼层的基金公司上班。嫁的也是潮汕人。
深圳不冷,空气好,冬天跟春天一样。
元旦之后,复元后上班的那几天,母亲最想见到的是那位经常在洗手间跟她打招呼的潮汕女孩。
深圳这么多高楼大厦,要用多少跟我们一样,从农村来的保洁员?我来深圳遇到好多跟我同年的姐妹,跟我一样做保洁员。这些姐妹大部分和我一样没有文凭。
还有一个变化。这一年多,虽然母亲的手因为清洁剂的腐蚀变得粗糙,但因为深圳湿润的空气,母亲脸部的皮肤倒变得温润光滑了。母亲从来没感到皮肤像现在这么好过。“在农村,整天都在灰窝里,再好的人都要变成丑八怪,脸都不敢见人,家里来客都要躲起来。”我记得母亲在西安建筑工地上做小工那一年,因为给墙刷漆,导致脸部皮肤过敏,红肿得像熟透的苹果,去医院开了药才治好。那之前,母亲不用面霜,那之后,我会隔一段时间买面霜给她。有好几次,她试探性地向我透露,面霜又快用完了,我便再买给她。在深圳,母亲养成了每天擦面霜的习惯,她为自己脸上有柔和的光泽感到喜悦。
来深圳才发现,深圳的老人都拿工资,农村人在家种地没有钱。我做保洁,为的是能有一点养老钱。
我回应母亲:“这是两双功勋卓越的鞋!是妈妈的战靴。”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和我一起做保洁的姐妹告诉我,她的孙子孙女在深圳上学很不容易,一个补习班一个小时350元。我的孩子从来没有上过补习班,从七岁开始上小学一路到高中。从小到大,孩子从来没有叫我们开家长会。有一次,我到县城妹妹家,妹妹正好开完家长会,我回家问我孩子,你们没有家长会吗?孩子说,跟你们说了也没用,说了你们也没时间去。
母亲拿出鞋底磨出洞的鞋子向我炫耀:“女子,你看,划得来吧!穿30块钱的鞋,我挣了几万块。”
我的孩子每一茬都赶上”苦”时候。上小学的时候,生产组上的学校撤掉,去村上,小学快毕业时,村上的学校撤掉,去乡上,初中刚开始,又把学校撤了去镇上。七八岁,走七八里山路去学校;十一二岁,离家二十里;十四五岁,离家一百里;二十岁,离家几千里。
年底时,母亲在老家县城大润发超市买的那两双黑色玛丽珍方口鞋都穿烂了。
孩子上一点”苦”学,出来把我带到深圳,要不连来深圳的”梦”都不用做。我年轻的时候想去很多地方,都没能去成。先是想去北京做护理工,后来又想去新疆摘棉花,还动过心思去广州皮鞋厂。直到五十多岁,来了深圳,才算得上第一次出远门。“银钱冷冰冰,儿女疼人心。”跟着女儿在深圳,我看到了很多跟我老家不一样的地方,我这也算是实现了 “梦想”。
我问母亲,如何总结这一年?母亲的回答让我意外,她说,从年轻到老,打了这么多年工,还是今年在深圳挣的钱最多。
搬家后,我在女儿租的房子的窗户上可以看到连通香港的大桥,看到车子像乌蚂蚁一样在马路上横穿直穿。晚上可以看到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灯,我不知道大桥有多长,一眼望不到边。
母亲休过两次长假,一次是年初因疫情居家的那一周,一次是年尾因疫情全家都病了的那一周。
我来深圳快三年,见到了各种各样打工的人:做装修的,养花的,走水电的,粉墙的,做保姆的,做家政的,做理菜员的,修电梯的,还有做绿化的。我之前从来没见过外国人,来深圳见到了好多种颜色皮肤的外国人。
早高峰时,母亲会遇到在走廊奔走的白领。他们抵达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要么是上厕所,要么是拿起水杯冲咖啡或泡茶,匆匆忙忙。我们的咖啡和茶饮广告总是营造着舒缓、闲适、有格调的氛围,然而,在高级写字楼里,咖啡和茶饮只存在于白领们匆忙的脚步之间,功能在于提神,为一天的打工生活开启一个”清醒”的上午。
有时候想想,儿女到了深圳,过大城市生活很不容易。深圳是一个钱总是不够用的地方,房子跟黄金一样,物价太贵,一斤玉米面卖5元9毛8一斤,在我们老家能买三斤。来深圳工作好找,但挣的钱大部分又花到了深圳,不管啥都比我们老家贵很多很多。花钱就像打水漂。
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每天早上,从家到写字楼路上的七八分钟时间里,母亲通常会遇到楼下在手推车上卖早餐的摊主,遇到环卫工小菊阿姨及其他轮班的阿姨,遇到成群结队去商场、公寓楼、写字楼上班的保安,遇到制服上写着”物业”的年轻人,更多是遇到跟她一样做保洁的阿姨们。偶尔会遇到早起遛狗的人。有时候,母亲出门,楼下的环卫工已经将马路扫完了,在路边打瞌睡,她跟人打招呼:“嫂子怪早哦,一早都把马路扫光了”这反而把对方惊醒。熟悉了之后,母亲才知道,阿姨每天早上4点多就起床开始扫马路,已经扫了二十三年,退休八年了,每个月能领2000多块退休金,还挣6000块工资。阿姨的电动车车身挂着一排塑料袋,里面装着捡来的纸壳、塑料瓶。“比我们老家的小伙子都赚得多。”母亲感叹。母亲问阿姨早餐吃的是什么?阿姨把饭盒打开给母亲看,里面是一块已经撒好调料的干方便面,8点左右,她会把保温杯里的水倒出来,泡一碗面吃。
我喜欢挣钱。十几岁的时候,我跟我的妈妈上山去挖草药卖钱,挖白鸡、柴胡……我没上学后,妈妈上坡走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记得有一次,我们娘儿俩在山上遇到了恶风暴雨,妈妈把我搂在怀里,一边躲雨一边祷告:“老天爷,别下了,再下我们娘儿俩就要淋死在坡上了。”我对这件事记得特别清。
一年365天,有330天她都是早上6点40分出门,赶到7点开早会前到达公司,11点半回家吃午饭,1点半又去公司,5点半回家,每天八小时。
我妈妈还跟我说:“女儿有个女儿福,送走女儿无剩谷。”我有了孩子后,只想着要好好爱我的孩子。
2022年,是母亲三年里在深圳待得最完整的一年,老家没有发生她必须要回去的事情。一整年,她都在写字楼里做保洁。
我现在还是喜欢挣钱。三年里,做保洁的姐妹,来的来,走的走,有一半我留有微信,有的没有微信,就失去了联系。
幸运的是,在写字楼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或许是因为天天开会都强调”安全第一”起了效果,除了老刘在下班后摔了腰之外,没有保洁员受过工伤。
女儿让我少玩手机,叫我看书写字。现在,我能工整写我的名字。
小英阿姨的两个儿子都在深圳务工,做装修。他们计划开车回老家,回去之前,来邀请母亲一起坐车回,小英阿姨拒绝了。儿子们有些生气,摺下一句话:“你活一百岁哦,打工打一百岁哦!”
有一天,女儿跟我说:“妈,我要把你做保洁的事写成一本书。”
过后,阿姨还专门给母亲发来微信,提醒母亲不要告诉别人。
我说:“你那个娃开玩笑啊你!娘都能让你写成一本书?”
阿姨点点头,并示意她再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