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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要吃这种苦,为什么从村里到镇上,怎么也走不出被群山包围的恐惧。但这一切似乎也给了我力量,让我更有意识地去读书,让我更坚信知识是有用的。很多年后,我向母亲讲起我每次搭车去学校时的无助与害怕,母亲只简单说了句:“那时候,实在是没办法。供你们读书需要钱。”我在无数时刻,都有一种”幸存者”之感。但凡我在青春成长期的任何一天做了 “放弃”的决定,我的人生也一定是随波逐流的。我那些从课堂上消失的同学,他们一定也曾感到害怕。
另一次,母亲打扫到一个女孩的座位下,桌子旁边有一些纸盒,她问女孩还要不要,女孩说,可以扔了。
我上大学之后,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需要父母更辛苦地工作。其中有一年,母亲跟着父亲上了韩城煤矿,成为煤矿上的一名厨师,顺便开了个小商铺。
还有一次,母亲去一间办公室收垃圾,敲门许久不开,就多敲了几次,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探出头来,轻声说:阿姨你晚点再来哦!原来他们在里面蒸煲仔饭,锅碗瓢盆摆了一地。不用说,又有一大堆垃圾等着打扫。
那一年发生的事,在母亲的记忆里如烧过的一场大火。
母亲对几间六个女孩坐在一起办公的屋子印象深刻。不论哪次去,垃圾桶里面都是饭盒、茶叶、纸巾,堆得满仓满栋。母亲曾经很委婉地跟她们说,也许这里需要一个更大的垃圾桶。
母亲通过老板在厨房门口石墩上留下的烟头数,来判断煤价是涨还是跌。跌的时候,总是有厚厚一层烟灰。煤矿上最大的老板,工人们叫他”大老金”。大老金很高很瘦很豪爽,在下峪口有一片四合院一样的四栋三层楼房,他极少出现在矿区。大老金嫁女儿,矿上所有工人也被邀请,流水席设在他家门口的街道上,马路上铺了红地毯,挂起红灯笼,来者不拒,来客不必随礼,宴席整整设了三天。
母亲负责的两层楼相邻,但卫生状况却截然不同。 上一层楼的人爱干净,下一层则不然。每天下午三点,母亲要提着一个大垃圾袋去收垃圾,常常下一层楼的垃圾分量是上一层的两倍。有人吃完水果,果核会用纸巾包起来丢到身旁的垃圾桶,有人则将垃圾随地扔。
开采煤炭为”大老金”和包工头们带来了巨额财富,邀请工人们参与他们人生中的喜事,是一种财富炫耀,也是一种施舍。父亲所在洞口的小老板,儿子满月酒也同样邀请了矿上的工人去吃席。宴席设在豪华酒店里,还请了乐队来唱歌。工人们在暗无天日的矿洞冒着生命危险挣钱,从未也舍不得自己消费去豪华餐厅吃饭。有一个参加宴席的工人乘坐电梯从一楼到七楼,那是他第一次坐电梯,电梯到了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出来,迟迟不肯迈出双脚。
工作中,细枝末节的苦恼也不少。
那一年,陕西的年度煤产量为4.6亿吨,增长14.2%,平均煤价700元/吨。媒体如此形容那一年的煤炭价格:价格总水平大幅降低,中期市场价格急剧下滑,四季度以来基本保持平稳。
母亲偶尔会跟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男生聊几句。他每天带一个包子、一个鸡蛋的早餐来上班。男生从东北考上深圳的公务员,总是很忙,有时周六还来加班。母亲问他,结婚没?有孩子没? 了解之后,发现这孩子跟自己儿女的境况差不多,都是工作压力大,在深圳落脚很不容易。男孩告诉母亲,自己的父母也做过保洁,母亲因此更觉得亲切。
母亲最开心的时候,是老板给工人们发工资。会计拎着一大塑料袋100元的”红皮”进屋,等着工人一个个来结账。每次发钱,拆封的时候,会计都会问母亲借那把她在下峪口市场买的、平时做针线用的墨绿色手柄的剪刀,咔嚓一声,一万块钱就被剪开。母亲开玩笑说:“一剪剪几十万,一剪剪几十万,剪子发财哦!”
还有一个男生,总是肚子不舒服往厕所跑,一待就是半小时。母亲担心,他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做不出来,给急的。
领完钱,矿工们分成两拨去下峪口县城。一拨是汇款,像我父亲这样,把钱汇给在念书的孩子或留守在家的老婆:另一拨是更年轻一些的矿工,他们大多没结婚,去县城是为了玩”老虎机”(当时流行的一种赌博形式)。有矿工输掉了过年回家的路费,有矿工输到没了孩子的奶粉钱。
女领导个子高高的,很温和,她给过母亲很多东西:一大包口罩,一床小被子,几大包零食、水果。每次送出的时候,她都说,阿姨,你不要嫌弃,这些东西没坏,你拿回去。母亲还能怎么拒绝呢?她只能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母亲的厨房只管小老板们的饭菜,不管工人,工人要独立搭灶。矿区的女性像我母亲这样挣工钱的很少。 她们大部分都是跟着丈夫一起,照顾丈夫。那年夏天,母亲在矿区遇到了很多怀孕的新媳妇,带孩子的年轻女人,五十多岁的妇女。男人们下井之后,她们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就围在一起聊天、扯家常、打麻将,或者上山摘花椒、看黄河。
让母亲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中年女领导,她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给孩子的班主任,说到动情的地方,几乎是哭诉。孩子青春期,太叛逆,太不听话了,沉浸在游戏世界,而她希望孩子认真上课,念一个好大学。
事实上,我的母亲也是跟随我父亲,才选择去了矿区,她没有更多的路径可选择。那些在矿区带孩子做饭,显得百无聊赖的女人们也是没有别的路可选。
这时候,厕所就成了职场的”避难所”。
在恶劣的环境中,父母为我和弟弟攒够了下一学年的学费。她想,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去煤矿了。
母亲虽然是”自由”的,但工作时间她需要遵守规则,不能随便去别的楼层。她常能待的地方就是厕所旁边的工作间。因此,她总能碰到一些人,他们来厕所并不是真的要上厕所,而是借用这个空间处理别的事情。
这一年,是母亲整个打工史里面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年。她用”凶狠”的态度对抗来自生活的”凶恶”。
母亲在办公室的工位底下清扫出最多的垃圾就是头发。她也发现,年轻人越忙,工位下清扫出的头发就越多,有的女孩工位下常常一次能扫出一小撮。
当她跟我讲起在煤矿的经历时,还是那么地”咬牙切齿”。母亲跟我讲述这些”苦”,总是会对比现在的”甜”。她常常带着后悔的语气:“那时候还是太老实了啊!不够有算计!要知道深圳的钱这么好赚,应该早点来。”
有时候,母亲去打扫,对方头都顾不上抬,像被电脑吸了进去。有一个女孩在厕所跟母亲倾诉,她的头发经常大把掉,孩子才不到一岁。她很灵巧,很活泼,经常给母亲一些自己的零食。母亲推托,但还是被硬塞了过来。一些遗弃闲置的日用品,大家也经常送给母亲,有的当垃圾处理掉,有的当废品卖,花瓶之类的母亲就拿回家。
我来深圳工作后,在这座超级城市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中产人士。他们没有一个跟我在老家遇到的人一样——从语言和着装能一眼看出,他是农民。初入职场的我也在极力避免让人从装扮和言语上,看出来我的自卑与心虚。幸亏我在的是一个包容的职场环境,大家都不在乎你从哪里来。
母亲以前以为公务员都很清闲。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很聪明、很会经营的人才能做公务员。但这里的年轻人都好忙,忙着写稿子、汇报,步履匆匆。有时保洁员都下班了,他们还在工作。
我进入一个崇尚自由的氛围,但我的精神世界仍在少年时代。因为曾经的记者工作,我接触到一些在深圳有名望、有权威、有见解的人。相比这些影响深圳的人,我更愿意去关注一些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丢了孩子的父亲,罕见病患者,自杀的母亲,写诗的打工妹。 我很不喜欢有人用鄙夷的、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去讽刺和批评那些来自农村的城市”失败者”。我会在心里默默远离这种人。
时间长了,母亲熟悉了自己的活儿,也在工作的空隙窥见了各式各样的面孔。
我做了很多练习,从学会不再贬低自己的童年,到能自如地回答”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到将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坦诚地用文字讲述出来,我走了很远的路。
保洁员们的工作内容是固定的,就是保持厕所、走廊和办公室的清洁。早上拖一遍,下午拖一遍,收两次垃圾,看到脏东西要及时打扫。没有垃圾的时候,时间就属于自己,哪怕发呆也好。在政府大楼里,没有人监控她,也没有人让她必须时刻保持移动。母亲很喜欢这种”小自由”,觉得在这里被人当人看,而不是下层的农民工。
这一天,我在老屋拍了很多照片。把一些遗留在老屋抽屉,小时候用过的笔记本带到了县城。还带回了一个历经一百多年时光,奶奶的父亲编织的篮子。篮子有着辫子形的锁口、稳固的弓形提手、紧密的花纹,表面已变成深褐色,蔑条上泛着铜色光泽,用它盛水甚至都不会漏——我要把它带回深圳。
一周后,母亲变得坦然,一切跟招工传单上写的一样,这让她感到舒心。他们说话算话,不像在商场的时候,请假都请不来——这是母亲有生之年第一次获得有周末休假的工作。对于坐在家里还能照常有钱拿,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在她以往的生命经验里,都是做一天工才有一天的钱。
2021年10月4日,我们一家从商南坐汽车至十堰,再从十堰转高铁至深圳。
每天早上7点上班,晚6点下班,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一个月的工资是2800元。更高楼层大概是有更高职位的领导在办公,保洁员工资相应会高一些,一个月3200元。每周末,保洁员可以休息一天半(一般是周六上半天班)。
离开县城前,母亲如第一次出发时一样,不断洗洗刷刷,收纳整理,将能送人的食物都送给亲戚们。她再次去大润发超市买了玛丽珍样式的软底方口鞋,两双,一共30块。她第一次带到深圳的那双,经历了超级商场和政府大楼的保洁工作后,鞋底已磨破了。
第一天下班,母亲回家跟我说,这次的工作比上次的”自由”,感受要好,或许也因为是公务员办公的地方,人都比较礼貌。
母亲又一次”肩扛手提”地在秋天来到这座”火热”的城市。相比第一次出发时的茫然,第二次有我陪着,她底气很足,内心更有打算。虽然丢了政府大楼的工作,但她相信自己能再找到工作。
母亲的岗位工作是给其中两层楼打扫办公室里间、走廊和厕所。两层楼,加起来有近50个房间。要收拾垃圾的时候,母亲先轻轻敲门,再进去。经常有人跟她说”谢谢”,还有人跟她说”阿姨,先不用扫了”,母亲便安静地退出去,然后带上门。
“春香这次去深圳,肯定要待几年。”告别的时候,舅舅们说。
母亲正式入职,成为政府大楼保洁队的一员。名牌上的编号为:20038。政府大楼的办公室格局还是沿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公务员的办公室是一个个小房间排列在走廊两边,有的里面六个人,有的四个,有的两个,有的只有一个,似乎是按科室职位划分。这栋大楼还是八十年代所在街道上最早建起的几栋高楼之一,站在天台上可以远眺深圳湾。送母亲入职的那天,尚未到工作人员上班时间,大楼里有一种寂静祥和的气息,阳光从玻璃幕墙透进来,洒在一道道门上,分出一道道横竖交错的栅栏。
母亲常常在深圳做梦,梦到老家。她梦见自己在一片麦田里,在一片菜地里,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这些梦都跟绿色有关,在母亲看来,梦见绿色,预示着想念亲人,或者要有亲人上门做客了。
跟商场相似的入职流程,我帮母亲很快签好了合同。
我们在深圳,大部分亲戚都在老家县城,哪会有亲人这么频繁地上门呢。每次说完自己的梦,母亲都很恍然。
2021年,正月初七,阳光很好。我带着母亲去见老姚,他站在政府大楼的门口迎接我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上衣中间的一粒扣子摇摇欲坠,皮鞋的鞋帮和鞋底即将分离,一看就是常干体力活的人。他乐呵呵的,带着我们一路扫码,经过安保,进到地下一层。
在那事实上已经荒芜的故园里,过去没”钱”可挣,现在更如是。年轻时的父母,正是奔着能让子女走出去才背井离乡,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而回归田园的生活,却变成了一场虚构的幻梦。这个梦,在深圳这座抹去农村的城市,在这个连家中的阳光也要靠更多钱才能买到的城市,更是没有实现的可能。
传单上写:政府单位保洁,2800元一个月,无加班,不管吃住,法定假期正常休。
那个我曾经极力逃离,却在记忆里又一派田园牧歌的地方,构筑了我的精神内核。那些童年在山里飞奔的日子,躺在麦垛上吹口哨的日子,坐在屋顶看云的日子,在古树下乘凉的口子,等待炊烟升起的日子,在雪地里打滚的日子……那一个个瞬间绵延起来,时常抚慰和治愈在钢筋水泥里生活的我。如果有一天,我从深圳离开,回到田园,变成一无所有的人,母亲会支持我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几十年来,父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走出来,在城市的缝隙里获得一个位置。她不能容忍我轻易放弃。尤其是,母亲为了这一切吃了那么多苦头,她更不能容忍白吃苦。
母亲的新工作是在路边接了一位保洁班长的传单后找到的。班长姓姚,后来成了母亲的主管,被称作老姚。他来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用在深圳做保洁赚的钱帮儿子买了房,现在则是给自己赚养老钱。
故乡也并没有我的”田园”,父母不在那里,那里便只有一日比一日更加破败的房子。被父母清理过后的屋场,只需一个春天,其中的荒草便能重新收复失地。
短暂的春节假期结束了。
眼下,对母亲自己而言更重要的是,找到一份新工作。
“他们没有一个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