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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风采。
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魏晋风度,其实还要包括风采和雅量。风采与仪容有关,雅量与性情有关。真性情而有雅量,美仪容而有风采,则是因为智慧。因为有风采,仪容才真美;有雅量,性情才可贵。但是,长得漂亮,可能徒有其表;性情耿直,又可能难以包容。这就要有智慧。大智若愚,表现出来就是雅量。智者乐水,表现出来就是风采。
前面说过,所谓“美仪容”,原本就包括了内在修养和人格魅力。只不过,这种修养和魅力,还必须表现为外在风采和风度。或者风流倜傥,或者超凡脱俗,或者飘逸不群,或者玩世不恭。总之,要潇洒,要“酷”。
不过,王述虽然性急,却有雅量。有一个人,比他性子还急的,为了一点事情,跑到他那里破口大骂。王述神情端庄地面对墙壁,一动不动,随他骂。过了老半天,没声音了,这才回过头来问手下人,那人走了没有。手下人说走了,这才坐下。所以,当时的人,又都称赞王述虽然性急,却能包容。(《世说新语·忿狷》)
比如大书法家王羲之,就很酷。《晋书·王羲之传》和《世说新语·雅量》都说,太尉郗鉴想在王导的子侄中挑女婿,王导就让郗鉴的信使到东厢房随便挑。信使看了一圈,回去报告说,王家的小伙子个个出色。听说太尉挑女婿,也都很端庄严肃。只有一位,在东边的坐榻(东床)上袒胸露腹地躺着,满不在乎。郗鉴说,那就选他!此人,便是王导的堂侄王羲之。从此,人们又把女婿称之为“东床”。
然而,王述还是很难成为一流人物。为什么呢?缺少风采。他这个人,性急。只要一着急,就顾不上风度了。有一次,他吃煮鸡蛋。先用筷子戳,没戳到,就气得把鸡蛋扔在地上。鸡蛋掉下去,团团转,他又气得用脚踩,又没踩到。最后,他愤怒至极,把鸡蛋捡起来,塞进嘴里,咬碎了再吐出来。这就太没风度了,所以王羲之也笑他,说这就实在没法表扬。
又比如王徽之与桓伊的交往,也很酷。王徽之,字子猷,是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桓伊,字子野,是王濛和刘惔欣赏的人,跟谢尚的关系也很好。王徽之和桓伊,两个人都互相知道,但不认识。有一天,王徽之出门,已经上船了,正好桓伊坐着车子在岸上走过。有人就告诉王徽之,说车上那人就是桓子野。王徽之就派手下人过去,跟桓伊商量,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这时,桓伊的地位已经很高(已显贵)。但对王徽之,却也闻名已久。于是,桓伊回身下车,坐在胡床(即交椅)上,吹了三曲,然后上车走了。宾主二人,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世说新语·任诞》)这叫什么呢?这就叫“不俗”呀!
这就太可爱了。所以简文帝说,王述这人,虽然才华不多,也不要求进步,但就凭他那一点真诚直率,便超过别人许多。(《世说新语·赏誉》)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酷,不一定就张扬。不张扬,更酷。《晋书·谢安传》和《世说新语·雅量》都说,谢安隐居东山的时候,跟孙绰、王羲之等一帮朋友出海去玩。船行海上,风起浪涌,孙绰、王羲之等人当时脸色就变了,大叫着要回去。谢安却神情坦然,若无其事。一直等到风浪更大,所有人都坐不住的时候,谢安才不紧不慢地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回去呢?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跟着谢安回去。于是当时的舆论,便认为谢安这个人,真是“足以镇安朝野”。为什么?因为他有气度,有雅量呀!
谢万这样一个愣头青,做了王述这个直肠子的女婿,就好玩了。王述当扬州刺史的时候,谢万曾冲到刺史的堂上,直截了当对王述说,大家都说您老人家傻,我看您老人家是自己傻,真傻。王述说,是有这种议论,可惜这好名声来得太晚了。(以上《世说新语·简傲》)
那就再说雅量。
王述这种直肠子性格,使他在当时就享有“痴名”,连他女婿都这么说。王述的女婿叫谢万,是谢安的弟弟。此人说得好听,也是性情中人;说得难听,则是个没脑子的。他带兵打仗,从来不知道抚慰将士。他哥哥谢安就劝他说,你是元帅,应该经常请将领们吃饭,联络感情。谢万就摆了宴席,然后大大咧咧地用如意指着将领们说,诸位都是精壮的好兵。结果将领们恨死了他。如果不是看在谢安的面子上,战败之后,诸将原本是要杀了他的。
比如东晋有位叫陆玩的,大约是个资质平平的官员。但后来朝廷的几位栋梁,王导啊,郗鉴啊,庾亮啊,都去世了。选来选去选不出宰相,只好让他当了三公之一的司空。结果大家都议论纷纷,他自己也觉得不是这块料。这时,就有一个人跑到他家里去拜见他,向他要酒喝。酒要到以后,又端起酒杯走到柱子跟前,说柱子啊柱子,我给你敬杯酒吧!咱们现在,可真是国中无人啊!只好让你来当柱石,你可千万别把人家房子给弄塌了呀!这就等于是当面羞辱陆玩了。但是你猜陆玩怎么样?陆玩呵呵一笑,说“戢卿良箴”。戢,读如集,收藏的意思。箴,读如针,规劝的意思。这就是说,你的金玉良言,我牢记心中了。(《世说新语·规箴》)如此雅量,也真可以算作“宰相肚里能撑船”。
后来,王述被任命为尚书令,这是大官。王述接到任命,马上就职。这时有人劝他,说应该让给谁谁谁。王述问,你看我合格吗?那人说,怎么不合格?当然合格了。但是,谦让是美德呀,总要走个过场的。王述就说,既然合格,为什么要让?(《世说新语·方正》)
陆玩尚且如此,谢安就更是雅量非凡。《晋书·谢安传》和《世说新语·雅量》说,淝水之战时,他的侄子谢玄等人在前方打仗,他自己在后方坐镇指挥。捷报传来的时候,谢安正在下棋。看完捷报,谢安一句话都不说,又把目光慢慢地转向棋局。反倒是那位客人沉不住气,问他前方战况如何。谢安这才淡淡地说,小孩子们大获全胜了(小儿辈大破贼)。
王述,前面提到过,就是参加王导跟殷浩的玄谈,被桓温说成“光知道眨眼睛,就像活母狗”的两人之一。另一个,则是刚刚还讲到的王濛。其实王濛和王述,是两种人。王濛的特点是“美仪容”,王述的特点是“真性情”。丞相王导看他是东海太守王承的儿子,就让他做了一个属官,叫“掾”(读如院)。可是,他却不拍王导的马屁。当时,王导是政界老大。开会的时候,王导一发言,大家都点头称是,一片叫好。王述官小,坐在最后面,却毫不客气地批评说,丞相又不是尧、舜,哪能句句都对,事事都好?(《世说新语·赏誉》)
这事也一直是谢安雅量的证据,但这雅量是可疑的。因为这个故事,《世说新语》只说到这儿为止,《晋书》却多了个尾巴。这尾巴说,客人走了以后,谢安立即欣喜若狂地冲回内室。木屐的齿被门槛碰断了,都不知道。所以,《晋书》说“其矫情镇物如此”。看来,记录历史,多一句,少一句,可能就大不一样啊!
就说王述。
其实,就连谢安的清高,也有人怀疑。谢安先前不是一直隐居东山,不肯出来做官的吗?但到后来,还是做了桓温的司马。有一次聚会,说起一味草药,叫“远志”,也叫“小草”。桓温就问谢安,同一种东西,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谢安还没回话,旁边一个人却应声答道:隐居深山就叫“远志”,出来做官就叫“小草”呗!(《世说新语·排调》)
那么,真性情、高智商、美仪容,这三个,哪个最重要?真性情。其次,是高智商。再次,是美仪容。也就是说,你没有美仪容,也得有高智商;两个都没有,至少也得有真性情。比如刘伶,就是虽无美仪容,却有真性情。王述,则是虽无高智商,却有真性情。只要有真性情,就能得到好评,得到肯定,受到尊重。
当然,就算淝水之战那会儿,谢安的“从容淡定”是装的,也无可厚非。因为有这个政治需要。政治家,有时是需要表演的。比如,鼓舞士气,安定人心,等等。他出来做官,对东晋王朝也有好处。这些都不去说他。但魏晋名士的所谓“风度”,倒确实有真有假。比如“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就假得很。他天天跟太太两个在灯下算账,看赚了多少。卖李子的时候,还要在核上钻眼,怕别人得了良种。(《世说新语·俭啬》)这又算什么清高?
以上,就是魏晋时期的三大崇尚。
那么,魏晋名士的风采也好,雅量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究竟是真是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