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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背着手冲进韦春红的饭店,一头扎进浴室洗澡。韦春红跟着出差了好几天的丈夫上楼,站在浴室门口问:“你啥时回来的?你不是说上海待一夜就回吗?”

“书记,你完全可以不离婚,我可以出面帮你同小冯谈,许她一点好处,小孩生下来归你,离婚这种伤筋动骨的事……再说影响也不大好。到底……是不是书记嫌春红姐长得老相?”

“那是,正明那几根小肠子。我走,我走。”雷东宝走在楼梯上,快活得想跳起来。项东啊,多的是可以去的地方,陈平原到底通过什么法子把项东请来见面的?他无法不佩服陈平原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非常佩服,以前就见识过陈平原脑子一转稍微一拨弄就把一件事提升到一定高度,让别人服服帖帖无话可说,这也是过人的本事啊。他也无法不佩服陈平原超前的行动能力,人家怎么就看到他现在急欲全速扩张的迫切心情呢?他此次上海之行认识到,他不能仅仅局限于收回江山,扩大规模,他更需开创一个新天地,令人对他刮目相看:让宋运辉不要再指责他冲动,令老徐不会再止步于他们之间的差距。那就需要大力引进得力人才。那个项东,他要定了,排除千难万险,都要项东进门。

“你少瞎猜,跟你说了,我要孩子,我一点冒险都不敢。”

“正明是怕项东来了,他得彻底交出铜厂吧。你说,解决户口,解决档案,还有什么不肯来的理由?这些关系问题我会解决。你快走,再不走我得熏香除臭气了。”

“书记,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又不是不能生,你这不一炮命中了吗,你怕个什么?咱不说你跟春红姐的情分,就说你要离婚,你得分多少钱给春红姐,可买个小冯生的孩子,那套房子就算给她,再给她个十万,她能好好找个人嫁了,谁敢嫌她。书记,三思。”

“别红烧猪头,哈哈。”雷东宝笑着打开门,“项东这个人,我听说肯学肯干,与工人打得火热,就是不大会团结领导。这种人好啊,跟小辉一样,有前途。我早前问正明能挖来不,正明说人家国营的哪肯过来。”

“我对谁都没情分,我不宝贝谁,我只宝贝我的种。这孩子,肯定跟我那没生出来的孩子像。”

“我怎么说动他的你别问,我反正答应他这儿的市区户口和房子都给他落实,其他的你听了也没用,我拿你钱财替你消灾,这点事情还不会居功。你快去洗澡换衣服,换件登样点的,别……”

正明立刻没声儿了,但心里说,脑子肯定跟那个没生出来的孩子差许多,宋家人多聪明啊。

“项东?”雷东宝眼睛瞪得铜铃一样,“他肯来?你怎么说动他的?”

“你不是鬼主意挺多吗?怎么问你就没话了?”

“一个国营电解铜厂的年轻工程师,名字你还跟我提起过,我今天给你请来了,你得给我好好待他。你那破公司,别的都不少,我看少的就是技术,而且少的是核心技术带头人。你还记得是谁吗?”

正明只得赔笑,连声说让他好好想想。雷东宝没逼他,两人坐桥头抽烟。好一会儿,正明道:“书记,我去跟春红姐说说。”

雷东宝呸了一声,笑着起身道:“也不表扬我先杀奔你这儿,连家都不回,你想介绍谁给我?我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说什么?”

陈平原嗤地笑了出来,这才满意地道:“这就错啦。不是他变了,是你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变啦,算了,花时间买个教训吧,又没伤筋动骨。我今天叫你来,是给你介绍一个人,人已经来了,住在旅馆里。你给我回去你老婆饭店里好好换件衣服洗干净脸再来,你这样子走出去,人家还以为今天吃饭啃红烧猪头。”

“书记就别问了,逃不过是我替书记挨春红姐骂去,春红姐骂爽快了,她是个明理的,她会做出正确决定。”

雷东宝想不说,但是陈平原挖空心思就是要问出个究竟。雷东宝不耐烦了,只好道:“他变了。”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行,你去,赶紧去,她还没关门,这时候。恐怕她关门了今晚也睡不着。”

陈平原看看雷东宝的脸,奇道:“怎么,受气啦?活该,自己送上门去让人玩弄,到底怎么回事?”

正明问雷东宝拿了车钥匙离去。

雷东宝点点头:“他挺好,还见到了他儿子,都不错。”

韦春红的饭店今天早早打烊,而韦春红果然是没睡着。宋运辉给她的反馈是谈崩,连宋运辉都没办法,她还能指望谁。她又哭了好久,亲妹妹陪她一起哭一起骂,可也没用。尤其是想到今晚雷东宝又不知在哪个屋里找那狐狸精鬼混,韦春红更气得了无生趣。这个时候正明敲门,韦春红估计这是个说客,她让正明进来,看正明到底打算说什么。

雷东宝无奈,只好回身到一把木沙发上坐下,将老头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陈平原听了不由自主地点头,认真听完了,陈平原才道:“我也早跟你说买铜矿要三思,不过我的原因不一样,我给你查了政策,你这种乡企想买异地铜矿,做梦。见了老徐?”

正明进门,韦春红劈面就道:“你还有脸见我,他们当着你勾搭成奸,你瞒得好!”

“他怎么说?”陈平原伸出一条腿,拦住雷东宝冲进他家卫生间的脚步,就是不让雷东宝在他家洗脸,这家伙常搞得一地都是水。

正明连忙赔笑:“这事我有责任,我有责任,我向春红姐道歉。刚才我也劝了书记,别提离婚,拿笔钱打发了那丫头,孩子拿来春红姐养着,书记总算有后,大家照旧过日子,不是好?春红姐你说呢?但书记怕那女孩子打胎。你说一手钱一手棍子伺候着,小姑娘有家有庙的,敢打胎吗?”

雷东宝并不在意,拍拍自己胸膛,道:“你别嫌我,我刚从上海回来,说你找我,我脸都没洗就赶来你这儿。我不买铜矿了,我让小辉老婆的外公说服了,老头子就是高。”

韦春红道:“对,就那话,你给我跟狐狸精去说。”

陈平原看到进门的雷东宝一脸油光,撇嘴道:“不是车来车往的吗,怎么每天弄得红烧猪头一样?”

正明小心地道:“可书记说不行。书记说那孩子肯定最像他过去那个没见天日的孩子,因为那狐狸精长得像宋总的姐姐,书记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雷东宝回到小雷家,就被小三告知陈平原要他找时间去一趟。陈平原现在是雷霆公司的顾问,但从不来小雷家坐班,有事的时候都是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让雷东宝去市里商量。别人都还背后腹诽陈平原一介落毛凤凰拿着雷霆公司不菲的顾问费还如此做作,雷东宝却并不这么想,雷东宝理解陈平原而今不上不下的心理,那种地位巨大改变导致的心理煎熬,他当初还没被保外的时候也领略过,他曾经非常害怕回到小雷家后没立足之地,因此他愿意敬着陈平原三分,反正他皮实,去一趟市里看陈平原也没啥费劲,再说陈平原这个人那是真的有才。

韦春红今天第二度惊住,久久地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她到现在才明白雷东宝的真正心思。想到雷东宝至今皮夹里还夹着宋运萍的照片,再加雷东宝想死了要个孩子,这两条加起来,她一个半路夫妻又没养个一儿半女的还有什么话可说。

但雷东宝千问万问,都没法问出如何解决他而今流动资金紧张的最佳答案。随着周围小电线厂用铜的逐步增加,铜厂流动资金捉襟见肘。而随着集群效应的逐步体现,电缆厂设备开足马力生产,电缆厂的流动资金也告急。可是雷东宝的贷款还是希望渺茫。他现在每天被流动资金逼得火烧屁股。可是外公却一听这个话题就想到雷东宝既然贷款无门,肯定就得尝试私人借贷,跟他讨教那不就是试探他的意思吗,外公当然顾左右而言他。

正明等了会儿,等到韦春红终于眨了眼睛,合上嘴唇,才道:“春红姐,你做了我那么多年的姐,我实心实意劝你一句,当务之急,让孩子平安生下来,让书记记你的情。至于以后,你还有什么顾忌?书记总是欠你的。”

外公看到雷东宝这么倾服,当然是沾沾自喜,喝了好一大口茶。但是对于雷东宝主抓整顿全县电线小厂却一分钱都不要的事实,外公自然是又予以了疾风暴雨式的批判,说这简直是愚蠢透顶、全无经济意识的行为,是不符合目前提倡的市场经济氛围的大锅饭行为。雷东宝虽然不服,但是没反驳,老头爱说就说呗,他感觉老头子这回没看到他义务劳动所产出的社会效应,老头是不会知道现在全县的小电线生产厂家对他是多么服帖,这种服帖对他的铜厂是多大的利益支持。做老大要有付出有回报,不能只知道占便宜却什么都不付出,那样做不长。不过老头对他教育甚多,让老头说几句就说几句,他虽然脾气并不怎么样,可能忍的时候,比乌龟都坚决。

韦春红猛地扭头,盯住正明,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你让我想想,你回吧。”

梁思申在旁边听着哈哈大笑,知道外公在强词夺理,但也不能不承认外公说得有理,不过这种高级别的投资理念显然不是雷东宝现阶段能接受的,也可能不是雷东宝这个朴实性格的人能做到的。但雷东宝果然还是被打击到了,越想越觉得外公的话有理,都不知道十年八年后会不会升值的东西,现在买下占着他本来就紧张的资金,多亏,他又不是没有其他投资渠道。于是雷东宝说到做到,一下就灭了那个买铜矿的想法,而是准备一直观望,等看到有巨大利润可能的时候才买。他心里想,这种老牌帝国出来的人真不得了,怎么什么都能看得比他透比他深。

正明赔笑告辞,走出门外才敢喘出长气。他清楚韦春红的为人,市县开两家饭店岂是容易的,那是黑白两道都得摆平的活计,比开贸易公司还复杂。除了生孩子,韦春红实在没办法,其他岂有韦春红做不到的?基本上,如无意外,他算是圆满完成书记交给的任务了。

外公多的是借口避开话头给自己时间找理由扳回一局,因此雷东宝眼花缭乱地看着外公拨弄茶叶煮水泡茶之后,听到外公又振振有词地说开了。外公说推测到矿产资源会升值,这谁都会,最笨的就是雷东宝这种人,早早拿钱去占了一座矿山等发财,这纯粹是守株待兔的愚蠢行为。万一铜矿要到十年八年后才升值,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不是一大笔钱都给铜矿困死了吗,土财主才那么做。铜矿这种矿产资源,聪明人只有眼看着升值机会来到,才肯下手购买,买了让它一年内就升值,升得差不多了就抛掉,转手另一项高利润生意。只有傻瓜才会让钱占着茅坑不拉屎。

正明走后,韦春红泪也不流了,人也清楚了,与妹妹关门商量对策。都觉得正明说得实在。她也不等雷东宝再上门来,自己打电话上门给雷东宝,说她念在多年情分上,答应离婚,不让雷东宝为难,但希望小雷家的生意继续交给她做,雷东宝这两年挣的钱留给她养老,其他什么要求都没。

外公最先觉得雷东宝说得有点道理,有些不甘心地闭嘴不说了,但绝不肯表扬雷东宝说得好。问题是外公是个心高气傲惯了的人,让他承认刚才说的错误,那是打死他都不肯的,而即使他不承认,他只要自己意识到刚才否定得鲁莽,他心里同样是不舒服。他这样的人,能马失前蹄,让雷东宝以为他不英明吗?那是万万不行的。

雷东宝不知道正明究竟跟韦春红说了什么,让韦春红答应得如此干脆。这要求不高,比他原来设想的要低。因为谁都知道雷霆才刚恢复没多久,他手头挣的交给韦春红保管着的没多少钱,他最大的钱财都在雷霆的股份上。他因此非常感激韦春红,连连说“我对不起你”。韦春红顺势提出要求,要求他再过去跟她过上一夜,雷东宝也答应。韦春红放下电话苦笑,这往后,她这正儿八经的大老婆,转身反而要变成小老婆了,但她能忍。

但雷东宝对铜矿的妄想,被外公一顿暴风骤雨般的骂给浇灭了。外公说,既然以前说铜冶炼行业最赚钱的是中游电解加工企业,而不是铜矿,为什么一定要买利润微薄的铜矿非要搞个大而全才舒服。雷东宝反正胆子一向大,就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意思,说有了铜矿,就更有自主权。而且雷东宝还听人说,那些矿产资源类的东西只有越采越少,又不是做砖头的泥巴,哪儿挖下去都有,全国都没几处有铜矿,少才珍贵。因此雷东宝想着,占着!

雷东宝回头就把跟陈平原跑银行的差使交给正明,为铜厂增建新车间准备充足资金。正明正喜欢做这种出头露面的事,最先还是陈平原打电话上门预约,他跑上去联络,后来他就自己跑开了。雷霆用两年时间再塑本地产业界龙头老大身份,再加有陈平原找人牵线搭桥,银行毕竟对正明的上门半推半就。贷款渐渐进入实质性操作。眼看贷款有望,更考虑到门面需要,正明提议集团买辆现在看来派头最大的德国奔驰轿车,向银行充分展示实力。这个提议正中雷东宝下怀,雷东宝虽然心疼,可答应了。除了奔驰,还能有什么可以更好地衬托他的老大身份。他们向汽车公司预付定金,等着贷款落实就提车入库。

雷东宝终究是没有如他赌气所说的第二天即走,既然来了上海,既然见到老王先生,他就磨着外公讨经验。他发现对着外公说他雷霆这半年来的发展就容易多了,因为他只要说个头,外公就心急地帮他想好尾,而且这想好的尾基本与他做出来的差不多。若是差得多,那他就缩回脖子等着老头子骂。老头子骂起来那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雷东宝的离婚操作也很顺利,很快他就办了人生的第三次婚宴。第一次婚宴的时候他没钱,叫来朋友搞集体活动击鼓传花闹半天算完,满晒谷场的人送上的祝福比晒场夏天堆积的谷粒还多;第二次婚宴的时候他愁贷款,借结婚之际将各方大佬请进韦春红的饭店,婚宴现场办公,解决了贷款问题,都没几个人还记得这是婚宴,记得离席时候祝福一声;第三次婚宴,他在一家宾馆办的酒席,新娘子冯欣欣穿着雪白时髦的婚纱,站在肥胖的雷东宝身边,更是被映衬得美若天仙,但很多人嘴上祝福,心里不屑,这回的婚宴场面宏大,开了五十桌,收来的红包足够抵消婚宴支出。

可梁思申最近忙手头一个项目的上市,连续做空中飞人,他没法见到她,只好将事情先行搁置起来。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按照进程去了梁思申老家,与梁父会面,与梁父推荐的那些企业领导会面之后,他更是有些担忧。

而韦春红的饭店还是照常营业,雷霆的饭局基本上还是在她饭店里,有时候雷东宝喝多了,熟门熟路地自己走上楼去休息,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宋运辉虽然答应了梁父,心里却是并不愿意瞒着梁思申,也没法做到装作忽略而忘记告诉梁思申的样子。那么聪明的梁思申在他面前总是简单、简单、再简单,几乎没用心机,全然透明。反而以前脑袋并不怎么样的程开颜都还知道对他用用心机呢。让他又怎么可能忍心瞒着梁思申做事。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趁哪天见面时候面对面地将事情告诉梁思申,她有情绪,也可以当场解决,而不用隔着一条电话线费思量。

09

自从春节团聚后,宋运辉基本上已经养成不间断经常给梁家父母打个电话的习惯,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问好而已。但是梁父总是想继续春节的话题,要求宋运辉找时间过来一趟,实地考察一下他看中的几家企业环境。他也会派人立即将这几家企业的资料专程送上。但当宋运辉提出要不要跟梁思申说的时候,连梁父都犹豫了。梁父最终还是要求宋运辉别说此事,等此事稍微有了眉目后再说。两人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不肯滥用职权牟取私利的脾气。

梁思申终于没去成印度,老老实实来到宋家度假,没想到才来第二天,就来了雷东宝那一档子事。

宋运辉第二天送走老徐,赶着回来与梁思申匆匆见一面,便不得不分离,回去处理工作。对于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太太,他即便是满满的操心,可也身不由己,只有相信两人自小建立起来的感情。回到东海,宋运辉又吩咐在北京的手下打点其他几位要紧人物,而他这边,则是开始照着审批将于近期获得通过的可能安排工作了。

为了梁思申的来,宋运辉赶紧给家里所有房间装上空调,一时厂长家看上去满墙都是空调外机。但即便只是装两台空调,也还是要了宋运辉的老命,一台一匹半的三菱分体壁挂机几乎是他的一月工资,何况柜机,还是梁思申拿钱给他才周转方便。可这样花钱,舒适度依然是大大不如锦云里。弄得宋运辉悻悻的,心里不是滋味,不过这些只是小意思,梁思申来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但是梁思申理解归理解,想到宋运辉白天神情的时候,心里还是怪怪的不舒服。

雷东宝的电话过后,宋运辉自己打了个电话给韦春红,但也没法说到什么实质性内容,最多只能安慰而已。打完电话,见梁思申已经下楼去,楼下还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宋运辉莞尔,这个时间不是宋引练琴的时间,一定是梁思申使什么花招让宋引练琴。但他想到程开颜一个劲要求过来看宋引的电话,心里就烦,不得不做了恶人,很难听地回绝。按说分手切忌藕断丝连,可有个孩子夹在中间,就没法做得彻底。想到韦春红还拿生不出孩子当自己的罪,他可真有些佩服梁思申,这么个时髦事业女性却说生就生,因此也不会有中年之后怀孕艰难的忧思。

雷东宝帮不上忙,但也跟去书房,一眼看到满满一屋子的书架,都惊呆了。他再看梁思申,心说书读多了不都是成书呆子的吗,怎么会出这么个妖精?雷东宝一点都想不到,书中还会出一个名叫“颜如玉”的妖精。

他忍不住走下去,果然见梁思申坐在钢琴边,他听得出女儿总是有一段练不过去,到那儿总是拖个长音。他听了会儿,等不知几遍之后女儿终于越过那道坎,他才跟梁思申道:“萧然想跟我们吃饭。”

“唔,你跟我来,我拿几样东西给你,敲敲钉脚。思申也来,帮我找几张申报,今天听老徐说起过去的事,我想到有两张说到他们家的,刚看到过,找出来装个好匣子送他们。这种礼送出去比你们寻常请客送礼要有用点。”

“等梁大他们过来一起吃,省得今天一顿明天一顿,你时间多紧啊。他还没被日本人搞死?”

“可以了。明天我带他们去崇明一个农场走走,中饭外面吃,下午直接去机场。”

宋运辉笑道:“他那是温水煮青蛙,可又不敢乱来,他父亲快退了。对,我们比较严肃地说件事。”

外公锻炼完了和雷东宝进来,一见小两口又凑一起私语,就故意问了一句:“小辉,怎么样了?”

梁思申奇怪,起身跟着又回楼上去。“我们这回进来几个新人,其中两个是跟我差不多身份的人,他们可真会找人力资源。”

梁思申有数,宋运辉自己工资不高,但是来上海用车用电话用什么,外公都是大方得很,主动奉上,锦云里有时都跟是东海厂驻上海办似的。可是宋运辉又怎可能白吃白用。再有,结婚以来两人的开销也都是她出大头,基本上宋运辉只要顾着他父母女儿的生活便可,像宋运辉那样的人,又怎可能心安理得。他横里没法出,总得想办法在竖里找补。可见,她无形中给宋运辉的压力也非常大。

“有工作经验的,还是没工作经验的?”

宋运辉还是背后冒出冷汗,佯笑道:“有吗?不过我是真的心急。老徐这儿是一关,后面还有无数关卡等着我。还有,思申,我来上海,一直蹭着外公的,而且一直以来是他在支持我,我得给他一个报答。”

“没工作经验,都是大学毕业出国读硕,毕业就给招回国。跟我差不多是半个土生的没法比,有文化隔阂,就有交流障碍,但也做得不错,我打算要一个来给我开拓市场,说起来倒是也谢谢外公带我出去。”

梁思申道:“我懂。我在想我自己,这个项目结束后,我估计得侧重开拓,唉,以后跟官们打交道的机会可得多了,怎么办呢。哎,灰狼,不过你今天会不会表现得操之过急了点,显得太热衷。”

宋运辉笑道:“好,有人来分担你的负罪感了。我好奇,他们跟你差不多脾性吗?”

宋运辉没想到是这待遇,惊异了一下,碍于有旁人在,他没梁思申开放。“老徐来上海,事情基本上定了一大半……”宋运辉边说边推梁思申进门,等进门,将其他两人隔在门外,才道:“很多政策执行起来弹性很大,同一件事,你可以被高标准严要求,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很多都是看执事者的态度。遇到这种比较高级的审批,我这个主事的不出面,意味的是我们的轻慢,后果可想而知。可是我出面……我其实是个技术型官僚……”雷东宝在外面看到,心说这个妖精对宋运辉倒是腻得很,奇怪的是宋运辉现在小动作也多,跟以前很不一样。

“差不多,著名学府出身,都很优秀,聪明、能干,也没萧然那样的张狂,待人接物都很得体。不过我才接触几天,还不能下定论。呀,好像我在夸自己?”

宋运辉冲梁思申走过去,勉强微笑道:“外公真是人老成精。”“是啊,是啊。”梁思申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想到小时候看人上她家的门,她爷爷她伯父还有她爸爸对待人家的态度,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她是最熟悉的,可是换作宋运辉求人的时候,她怎么就看不惯了呢。而她工作中,也有时不知不觉在利用女性的优势吧,有时候自知理亏,她不知不觉就小了声音,细了音调,让上司不忍指责。谁不是有求于人,又被人求呢?谁知道爸爸见上司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只是没让她见到而已。等听到宋运辉问她“想什么”,她没答,但反身一个拥抱亲吻,道:“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这一天可真辛苦。”

“如实描绘。”宋运辉笑。

雷东宝知道外公这人说话一向高深得很,今天这是对他说,才说得那么直白,他也想了,外公这话对,比如陈平原,现在无官一身轻,人都大变样了,与过去说话做人完全不同。那么老徐?那就让老徐“官”去吧。他这下更没什么可憋气的了,说声“姜是老的辣”,这还是照搬刚才梁思申的话。但雷东宝还是不免想到,说来说去,他就是因为身份与人差距太大才受到此般待遇。他不得不反思出狱后被宋运辉强摁着施行的低调,他继续低调下去,人们会不会认定他一直没法翻身,从此看死了他?

“打算什么时候让猫猫去美国读书?”

宋运辉也是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本来只是一个技术员,慢慢地,慢慢地,可不也成个“官”了。他看向梁思申,见梁思申也瞪着眼睛看他,院子迷醉的灯光下,他看到的是梁思申两只依然纯粹的眼睛。他想到,刚入大学做学生证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即使透过镜片,都能看到四射的光彩,不过他现在“官”了。

“这是我头痛的问题,首先是经济问题……”

外公这话说出,在场的其他三个都没了声音,尤其是从小在官堆里长大的梁思申,更是如醍醐灌顶。她不由得将眼睛瞥向正轰隆轰隆向着官僚方向奔跑的宋运辉,想到他这一整天的言行,不由得暗自叹息。她都快弄不清,外公这话究竟是对她说的,还是对雷东宝说的,她真是感触太深。

“这不是问题,让外公负担费用,他没理由白使唤你。我读书的那家小学一般人即使有钱也很难进,外公是一方名人,有办法。进那小学后,进我读书的那家中学就容易点了。”

梁思申原本是进去的,闻言不由得从门口倒退出来,静静听完,哟了一声,以示存在。宋运辉对外公说的道理也懂,但没想到外公还会和颜悦色地宽慰人,看来还真是喜欢雷东宝的。他也站住,想听听后面还说什么。外公果然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官啊,谁进了这条道,慢慢地,慢慢地,姓啥名啥都不重要了,最后都变成同一种人:官,这叫同化。没办法啊,大家都那么做,你能不那么做?所有的异类都是要做出头椽子的,活不长的,何况是在最磨人的官场。要么走人,要么成官僚,没第二条路。你听懂我的意思?所以你对哪个官都不要太当回事。”

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会提出让外公负担费用的话,还以为梁思申会比较清高地要求他撇清与外公的经济关系,没想到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宋运辉一时有些想不通。但想不通归想不通,他得继续说下去:“再一点,我考虑的是猫猫的智力。她能很快适应当地语言吗?能跟上同学们的进度吗?”

雷东宝没想到老头子把他叫过去说的是这些,他听着有点道理,但辩解道:“老徐以前是我们那儿的地方官,以前跟我很好,哥们一样。”

“不怕,如果跟不上就留一级。我出去时候都四年级了,不也没事?胆子大些就闯过去了。如果决定的话,我生孩子时候带猫猫过去,先适应一段时间的语言,然后我照料着进学校,观察几天。”

那边外公缓缓地收起姿势,深深吐纳一口,才一边做起太极云手,一边不紧不慢地道:“东宝啊,你来,我跟你说。别生气,这种事常有,这个社会从来官最大,官说什么做什么,你看着听着就是,别往心里去,别认真拿他们当回事,他们要没了印把子,啥都没有。看看,他们做一辈子官的,跟我做一辈子商的,怎么比啊。这件事告诉你一个教训,别跟官做朋友,对他们,你能用,就交往,不能用,远远避开,理都不要理。你现阶段能用得着的只有你那些地方官,老徐这种官太远啦,你以后敷衍他一下就行,别太实诚。”

这是一个美好的计划,但是宋运辉不得不谨慎地道:“我担心,猫猫的智力不如你,万一她跟不上进度,会不会自暴自弃?我听虞山卿说他儿子出去的时候遇到适应问题,有一段时间很自闭,幸好他太太跟在美国。”

“都你们有理,你们这帮臭老九。”

梁思申想了想:“是,压力很大,不过我一向胆大,自己找美国小朋友说话。猫猫比我淑女了点,要不过去观察几天,行的话留下;不行,等我产假结束一起回来?挺简单的。”

宋运辉笑道:“她帮你消气,你还怨她?没良心。”

宋运辉想来想去,还是道:“不简单,而且你那时候自己都忙不过来。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的吗,那时候你对那些风吹草动的不公平对待,可是上心得很,小孩子的承受度不如大人。”

雷东宝听了一愣,看着梁思申甩手进门,忍不住对宋运辉道:“你老婆真是妖精,你吃得消她?”

“做爸爸的可真细心。是,过去跟舅舅们一起生活的阴影至今影响我脾气。你取舍吧,不过我看新进来的那两个大学毕业才出去留学的同事看上去也不错。呵呵,我现在有些佩服我爸妈把我送出去的勇气了。”

“别说,跟我吵几句,你不是不闷气了吗。”

宋运辉也笑,但这笑有些涩涩的:“不是我不放心,再说有你带着出去,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学年结束时,我请猫猫的班主任吃饭了解情况,班主任很婉转地建议我,能不能取消猫猫的其他兴趣学习,免得占用太多精力。猫猫的课外班看来影响了她的学习,她一年级刚进去是班长,现在只是课代表,小孩子选班干部投票基本看成绩投的,你说我该不该顾虑猫猫去美国能不能适应?”

雷东宝到地儿了跳下,郁闷地道:“我跟你老婆没话说,又不能捏死她,又看你面上不能骂她,净挨她耍无赖。呀,老王先生太极拳很溜啊。”

梁思申心说这也是,适应需要智力,但违心劝解的话她不说了,只点头称是。

宋运辉不知道梁思申怎么折腾了雷东宝,不由得笑道:“你那么大块儿怎么会真跟她动气。对了,你不是铜厂二号机组上马了,正对这铜矿流口水吗,你跟思申说说,她对收购什么的最懂。”

“再说未来我的收入可能也可以再高些。好了,不说这些……”

“算了,我明天一早坐火车回家,你老婆我不敢麻烦她,这个麻烦精。”

“终于转入严肃话题?刚才的话题不严肃?猫猫的终身大事呢。”

宋运辉提了一天的心才放下,对雷东宝道:“大哥,明天我陪老徐他们到上海各处走走,你要是也去,我就换思申的车子;如果不去,让思申带着你到处走走。”

“我没说不严肃。”

梁思申听着明白,宋运辉这话是跟她说的,但她已经跟雷东宝夹缠不清地吵了一顿,心里早闷气一清,因此很能体谅宋运辉的无奈,伸手指耙了下宋运辉的头发,轻道:“理解。”

“怎么会没说,一定要直说了才算说吗,太小看我们的中文水平了,不严肃。”

宋运辉只得意有所指地道:“你别叹气,都是人在江湖,有些时候不得不做些妥协。”

宋运辉只好笑,他似乎不会赖皮,遇到梁思申轻轻一耍赖,他就没辙。再辩,只有更被抓辫子,还不如早早投降。

“难怪。”宋运辉说了两个字后便没了声音,似乎是专心开车。一边的雷东宝便心里明白,宋运辉肯定梁思申的猜测,他这时候反而没别的话说,长长叹了一声气,冒出一句“知识分子啊……”便没了下文。

但梁思申显然没想放过他,笑道:“咦,你平时几乎天天应酬加班的,我来会不会影响你的严肃工作?”

“外公这个老狐狸提示的。”

“那行,我们现在开始严肃工作。跟你说件事,你爸爸想让我效仿你外公参与的那个项目,与他一起改造两家你们省的企业。”

宋运辉一时没吱声,想了会儿,才回头对梁思申道:“你怎么想到的?我还琢磨了一下午,就是不明白干吗大老远地要大哥来上海陪着。”

“哎,爸爸终于想革新了?可是国营银行经营领域如此单一,传统作风如此呆板,他作为一个地区领导忽然做出突破领域的改革,可能政策压力会挺大。嗯,他找你算是找对人了,你经手过一个项目之后已经熟悉门路,有些压力可以让你承担,爸爸可真好意思折腾你。你要是忙不过来,就拒绝吧,别不好意思。”

“休息个头,让你们搞一下午脑子,这下你们都满意了?”雷东宝边说边拉开副驾车门,自顾自坐了进去。梁思申只好坐到后面。雷东宝不死心,没坐下就把梁思申的推测说了出来,又追着问:“是不是,是不是?”

宋运辉听了大为意外,竟是好久没法答话。这次谈话是他计划良久多方措辞之后才得开展的,他最担心的是梁思申这个严守职业道德的人因此非常反感梁父的灰色行为,弄得他这个非梁家人就像吹枕边风搞揭发,挑拨父女关系似的,角色比较暧昧。他全然没想到对国情认识宏观、对官场认识微观的梁思申竟然对她爸爸存在认识盲区。他没想到,梁思申竟会没意识到她爸爸试图调用银行资金曲线服务自家创收。他犹豫了一下,将谈话中止,梁思申既然不知道,就不知道到底吧。“那好,我看看工作安排,如果安排不过来,只好跟你爸说对不起。”

话说着,宋运辉正好开着车子转回来,一眼就看到一条细的一条圆的人形在前面晃,特征太明显,他一看就认出是谁,便踩下刹车,降下车窗问:“你们没休息?”

梁思申也没当回事:“知道申宝田申总吗?我请朋友把他一家办出国去了,他一直想请我吃饭想给我送礼,我没要。不过这回想问他借辆车子用用,来这儿没车真不方便。不会有人把以权谋私帽子扣给你吧?”

“告呗,看你家小辉向着谁。”

“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交情。申总最近投资挺大,一条收费公路里有他不小的股份,他通过别人游说我们东海公司加入,我暂时没资金。他是个很有开阔思维的经营人才,你想不想撮合一下我和申总?”

“少堵我嘴,小辉来了我照样告状。”

“很容易,他也想认识你。”梁思申笑道,“要想富,先修路。我真是被这句话害惨了。我现在一看见前面修路先自觉吐起来,不等它颠我。我们是不是该下去跟你爸妈和猫猫说会儿话?”

可惜雷东宝说不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又不能骂“小妖精你懂什么”,更不能说韦春红不知多中意他,怕太流氓。只有憋闷,反而把老徐为了面子叫他来上海的闷气给忘了,一路光顾着跟梁思申吵架。梁思申跟雷东宝闹了会儿,一天的闷气也出了不少。回转路上倒是诚心诚意地道:“韦嫂跟着你还是好的,大哥你天生宽容,不会小肚鸡肠。”

宋运辉笑道:“今天有点不想。”

“早跟你说了,做人境界不一样,想法不一样,小辉就喜欢我这样的。可怜韦嫂,遇到你这么个不会怜香惜玉的。”

“哎,还是下吧,再不下去他们心里该埋怨我独占你了。”

“你这女人真烦,麻烦精。走,回去,我宁可没出来,小辉怎么吃得消你。”

梁思申早已看出宋家父母都是和善得令人产生内疚感的人,所以她也加倍善待。她最喜欢的话是一句歌词,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猫猫喜欢她,她也喜欢猫猫,白天她闲着也是闲着,带着猫猫出去逛街,结果一逛两逛,逛到她参与设计的欧洲风情街上,那儿都是漂亮的衣服,美美的小首饰,天热太阳烈,游人却可以猫在宽阔的欧式走廊阴影下闲逛,猫猫很喜欢这儿。

“都走出这么远了还让我一个女人独自回去?这是夜里哦,一个女人走夜路多危险。”

梁思申也喜欢,她甚至觉得这条街比李力梁大最终接手的百货商场还有韵味。美中不足的是两边店面中间马路上穿梭的自行车和汽车。她当年的设想是把这儿做成步行街,但从眼下这条簇新的商业街来看,杨巡没那么大的活动能量。

雷东宝头痛,他最擅长的是粗话,是巨灵大掌,可这些对着梁思申都施展不开,只得更加郁闷地道:“你走,你咋还不走,我不跟你吵。”

其实梁思申拖着猫猫逛街的时候,杨巡看到了他。虽然现在街上女孩的衣服也亮丽起来,店里也不乏上千元的时装,可梁思申一出现就吸引他欧洲街管理办公室男女员工的眼光,他也就顺势看到了。他看到梁思申的时候不由得在心里想骂人,他刚对一个女孩子有点心思,可她一出现又让他没意思了。

“对,你当然不能跟女人吵架,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更惨。幸好你现在明白。”

回来过最后一个暑假,准备不日出发去上海报道工作的杨逦也看到了,待得杨逦认出梁思申,她不由得踢了大哥一脚,怒道:“真不争气,人家怎么待你,你还对她贼心不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们吵架。”

“以前那事起因在我,我后来想清楚了。老四,说起来你应该向梁小姐学,她待人非常明理。像她那样出身的人,就算是鼻子朝天都没人说的,可她不一样。你有个没多少钱的大哥,我看你已经在我办公室里横行。你这样的态度拿去上班,我都有点担心你,做人还是夹着尾巴的好。”

“别人凭什么给你撒气。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气,我现在就回去开车载你去。”

“别口是心非了,大哥,说瞎话是最达不到教育效果的。瞧,她们进肯德基了。她不是说品位好吗,怎么吃那垃圾食品?”杨逦偏不服气,大学四年,让她眼界开阔,明白心有多大,天有多高。

雷东宝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却是那样没意思,偏偏他想来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说得没错,再加前面早有陈平原的话打底,他想不信都难。他来前还一肚皮热情,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他心里更是闷气,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这个小姑娘面前说出疑问,他只是梗着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会让着我点?你还是我弟妹呢。”

“你不也巴不得天天吃肯德基?去叫老二来。”杨巡记得以前梁思申说过中餐吃多了那胃就想吃西餐。

“一个硬币扔上去,百分之五十机会是反面,你就雷铁口吧,总有一半蒙中。别自己不痛快找我撒气。”

杨逦懒得动,只是拿脚一撑桌子,椅子正好滑出去,滑到办公室门口时候她便双脚点地,正好停在门口。然后她观察一下,见有人正好看向这边办公室,杨逦就伸手示意那人叫外面的杨速进来。杨巡在一边看着一张脸虽然没变,可陷在眼眶里的两只墨黑眼珠子却是深了又深。他一向是宠着这个妹妹的,但刚才杨逦对梁思申无理由的刻薄让杨巡稍微反感了一下,于是他这个时候就是以没有偏心的、不偏不倚的心态看待杨逦的这场偷懒了。

“我不清楚你什么关系不关系,你就是不痛快。”

刚才杨巡说杨逦横行的时候,还带着点戏谑,可这时候心里感受不再轻松。他心中默默调整了一下准备召开的家庭会议内容。

“你前言怎么推出的后语,什么逻辑关系。”

杨速进来,就自觉把门关上,笑道:“老四这个新秘书特别懒。”

“你痛快你还陪我出来?”

杨巡道:“懒倒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没要求。但不能对同事太不尊重。”说到这儿,杨巡脸色一端,严肃地对杨逦道,“同事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发工资给同事还是同事欠你的钱,你凭什么肆意指使同事?我刚才跟你说的要你学习梁小姐的合理,看起来你没当回事。你看看老二,他现在管着具体工作,我基本不用插手,可你看老二有要个小办公室没有,有看老二对同事吆喝没有,没有。老二都没有,你凭什么?你是比老二的贡献大还是资格老?老四,你刚才这种混账态度,大哥前两年最混账时候也犯过,以为手里有几个小钱,跟谁都可以呼来喝去,最后栽了跟头才明白这世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们这种小小的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做人,顶要紧的,把自己当个人看,把别人也当个人看。好了,别一说就给我眼泪,我们说说你分配后的事情。”

“谁不痛快?”

杨巡本来想拿出平时教训员工的态度把杨逦好好教育一番,免得小妹啥都不懂,走上社会遭人欺负。没想到才没说几句杨逦就给他眼泪看,他只好收起狠话,后面越说越不针对,越说越宏观,最后只好无奈地虎头蛇尾了。

“那你干吗不痛快。”

杨速此时已经基本上成为杨巡的最佳拍档,他见此调节了一下气氛:“先说个最要紧的,等下我们再去吃肯德基?”

“那是你的想法。”

杨速没想到这个肯德基正好是刚才被讨论过的,杨巡闻言看着含着泪水瞪着他的妹妹道:“我都在想你回头才一千多块工资,不如我每月给你的多,还哪来的钱去吃肯德基,一顿肯德基起码吃掉二十块啊。”

“不痛快。”

杨逦倔强地道:“我工资很快就能提高的。”

“做人境界不一样,自然想法也不一样,不能强求统一。”

“好,这话说得很有骨气。”趁杨逦低头的瞬间,给杨速做个眼色,见杨速心领神会,才接着道,“老四,以后你工作了,我们就不给你生活费了,你得开始独立生活。但考虑到你刚开始工作,工资不高,你们公司又不给宿舍,我看你付了房租就没钱吃饭,我们不放心。我已经让人去上海买下一间八十平方的房子,等你上班转好上海户口就去签合同办手续,房子就放在你的名下。但是我们需要说明的是,这房子只是借你的名,产权还是属于我,在你获得自己的房子之前借给你住。原因嘛,你也知道,没上海户口的人没法买上海房子,你看这样行不行?”

雷东宝听了这话,心里才舒服起来。只要小辉没有算计他。他感慨道:“我请前县委书记陈平原做我顾问之后,才知道我有时候吃亏了还不知道。还幸好我皮实,顶得住。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啊,拿那些个想鬼点子的力气去做事有多好。”

杨速听了此话吃惊。此前大哥和他商量时,两人都担心杨逦的安全,不敢让最小的妹妹租房子住,决定买套房子算是送给杨逦毕业工作的礼物。杨速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想到刚才大哥给他的眼色,他暂且不表。

“他昨晚还在奇怪。到底姜是老的辣,只有外公看得明白。”

杨逦却因为刚才被大哥教训,不愿领此恩惠:“你想在上海买房子,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证借给你。但是我不需要住到超过我收入水平的房子里去,我会与同学一起租房住。”

雷东宝不由得“操”了一声,心说难怪说了一下午话,他都没拎出半个头绪:“小辉知道吗?”

杨速心说怎么说僵了,他想插嘴,但被大哥又一个眼色镇住,只得继续闭嘴。杨巡就喝彩道:“行,有志气。那这样,房子既然已经交钱了,等你身份证转好就去办下手续。完了我们签署一份协议,说明一下这房子的真正产权归属,杨速作证。”

梁思申连忙辩解:“公事。”

杨速心说大哥这也太过分了,兄妹之间需要这样吗,又不是外人。果然杨逦道:“大哥你放心,帮你这个忙还是会的,你想弄个清楚,我也赞成,但房子我不会去住。”

雷东宝听了愣了半晌,才问:“小辉跟老徐在搞什么?”

杨速忙道:“老四不要往什么骨气不骨气上面想,大哥做生意一向亲兄弟明算账,签一个协议并没什么其他意思。”

梁思申见他既然非问不可,就道:“老徐嘛,对他和他父母这样的人来说,锦云里是极大诱惑。可是他想来,就得接受我们的招待,他又不愿顶着利用职权的口实,那口实听上去挺下作。拉上你来,此行就变成漂漂亮亮的叙旧了,上海之行才算符合他们的颜面。你知道他来,宋得掏出多少腰包?回程机票,两间宾馆一夜住宿,还有两餐的珍馐,你说老徐会不会算账?”

“我清楚,现在又不是古代,现在都是口说无凭,立函为据。既然我的同学们刚毕业也能活下去,我为什么不能?”

雷东宝又不是傻子,等走到外面,就问道:“到底老徐叫我来干什么?”

“你不一样,你一直手头宽裕,你不知道一个人在上海工作生活有多艰难。”

梁思申受外公提点,转念一想,也不由得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她不由得看看依旧茫然的雷东宝,心生同情:“大哥,别理我外公,我陪你出去走走,回头正好遇到小辉的车子就乘回来。”

“既然大哥以前才不到二十岁就能闯东北,我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可能活不下去。你们忙,我回家吃饭去。”

“呵呵,这其中的细微奥妙,你怎么看得出来,思申都恐怕蒙在鼓里呢。”外公却尽是冷笑,并不解释。

杨速看着妹妹愤然离开,对大哥怒道:“大哥,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吧,不行用我的钱。”

“谁?你说老徐?他干吗使我,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

杨巡摆手:“我要让杨逦吃点亏学会做人,她现在骄得目中无人,我看跟她学校里花钱大方,很多人捧着有关。”

外公听了又是哈哈一笑:“傻蛋,让人使了还当人家是好人。”

“可大哥,她是小姑娘,万一吃点有些亏就是一辈子的事。”

雷东宝道:“憋了一整天,说了半天话,说什么都不知道,我得去外面遛遛,透几口气。”

杨巡头痛,他也怕这件事:“问题是杨逦要是性子不改,也是吃一辈子苦头的事。这样吧,还是照以前的老规矩,你去背着我照顾她,但别照顾得过头。那房子到时你去办手续,回头让杨逦自己花钱装修了住进去,算是名正言顺点。你给我记住,装修你可以出钱,但你最多只能保证装到简单生活需要。”

梁思申本着做主人的客气,道:“大哥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晚上出租车难找。”

杨速道:“大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我怕老四这脾气,可能我再怎么说她都不肯去住。”

雷东宝吃了个闷饱,只觉得在这个香喷喷的院子里站着没法消化,就对梁思申道:“我出去走走,你们别担心我。”

“有什么办法?你看看刚才,我让她去叫你,她立刻下手支使别人,派头那么猖狂,连我们两个都不会这么支使手下。我才一批评她,也没怎么说吧,她比我还有理。要说我养她一辈子也不是问题,可我只是个小生意人,有钱没权,罩得住她吃穿,罩不住她外面得罪人。总要让她自己学会做人才行。你试试,能劝她住就住,不住也别勉强,她总要单飞的。”

外公哈哈一笑:“看钞票分上。今天的香橼花开得好,天气也好,挺给我面子。”

两兄弟都对一个妹妹束手无策。正好这时候广告公司的业务员来,拿来设计好的欧洲风情街最后几间店铺的招租广告给杨巡过目。杨速也凑过去看,见上面醒目大标题是“尊崇领域,时尚荣享”。杨速心说这句子怎么半通不通,如此拗口。杨巡看着只觉得玄,玄得他都没敢吱声。他们自己设计出来的广告总是不好看,反映不出欧洲街的与众不同,而现在这八个字看上去个个字都挺高贵,却又感觉非常做作,与时下那些常见的广告味道大大不同。那广告公司业务员说,设计这广告的设计师从深圳来,以前在香港人开的公司工作,拿出来的文案与众不同。

梁思申看着大门关上,对外公道:“你做戏水平一流。”

杨巡这欧洲风情街的铺位本来是全部已经出租的,可他最后为了控制铺位的时尚风格,硬是伤筋动骨耍了一番赖,于是风情出来了,却有几个铺位暂时没人租用。他想出一方面让业务员去找本市已经开着的有些档次的店铺过来加盟,一方面登广告吸引租户眼光,即使没找到租户,起码也可以为他的欧洲街打广告。所以,这个广告一定要够出位,够时尚。杨巡看来看去,这八个字够不错,就想答应。

饭后,外公亲自送徐家一行到大门口,由宋运辉载着徐家一行去住宾馆。

杨速却提出如此不通顺,会不会被人讥笑没文化。比如明明只是商铺,说成领域会不会太夸张,前面尊崇似乎是动词,这荣享两个字似乎没怎么见过。杨巡文化水平低,虽然有自习过高中课本,心里总是有点没底气,杨速这句提示正好击中他的要害,他一时有些犹豫。

那边梁思申与小徐带着刚做的银簪子给三个坐在香橼树下的老人看。大家说笑了会儿,就又是吃饭。晚饭是中餐,基本上是迎合老年人的胃口,饭菜做得软熟。但时下盛行的山珍海味自然是一件不少,还加上梁思申从香港带来的燕窝和雪蛤。梁思申说起才刚在香港参加的苏富比春季拍卖会里面的珍品,外公则是补充他参加过的那些有惊有险的拍卖,在座的都听得津津有味,眼界大开,这一顿饭大家都觉得吃得挺有档次。

广告公司业务员就向杨巡滔滔不绝地介绍设计师的资历,杨巡听着又动心了,看来设计师是个很有文化的人。最后拍板决定就用这个,要求广告公司放到日报第一版下面。但两兄弟都有些担心,广告登出来后会不会成为笑话。根据广告公司的说法,两天后的星期三,可以见报,广告公司自有与日报社广告部非同寻常的关系。

“她很好。”宋运辉没有收起微笑,直言不讳。老徐听了微微一笑。

杨巡想,就等两天后看反应吧。他中午吃完饭,在办公室沙发睡一觉,去党校参加培训。这是市里组织的对全市非公经济领域负责人的政策法规培训。不像当初组织去香港参观,大家那是踊跃报名,还得被择优录取,这次党校培训应者寥寥,还是各主管部门领导出面打招呼,才把一众非公领域的负责人押进课堂。杨巡野生放养惯了,哪里坐得住这四十五分钟,若不是怕听课时候打瞌睡出洋相,他一般中午根本无须午睡。

等夕阳西下,太阳光绕过锦云里的屋顶,将探入锦云里围墙的一蓬梧桐叶照得涂金镶玉,宋运辉从落地长窗看到梁思申终于带着小徐回来了。他看到走出车门的梁思申与小徐谈得很好的样子,不由莞尔。老徐敏锐地捕捉到这份不属于会谈气氛的微笑,不由得顺着眼光往外看去,一看之下便是明了:“小宋找了个非常称心如意的太太。”

但杨巡心里也想去听听究竟有些什么政策法规。他想到最初从东北移植到这海滨城市,全靠宋运辉当初认准政策对沿海地区的倾斜,他若不是走对这一步,以东北现在发展不如沿海来看,他在东北未必会有今天的成就。还比如他拿下欧洲街地块的契机是有纺织局的朋友告诉他二轻局改制的政策动向,让他抢先一步,走在别人前头,拿下这块稀有土地。因此他早就知道,想赚钱,找政策,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宋运辉也不知道梁思申带着小徐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他太了解梁思申,吃饭时候已经看出梁思申微笑下面的冰山,他只能庆幸她还是微笑着,当然,他也知道梁思申不会不微笑。可是他为她忧心。

但是政策停留在课本上,与政策流传在唇齿间,那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对于上面党校老师枯燥的讲解,他若非中午好生睡了一觉做好充分准备,保证不出十分钟就能打盹。他总算是勉为其难地坚持下来了,但老师还是看着一屋子三分之一的睡觉人口很是尴尬。课间时候杨巡问老师能不能讲些最新政策,最好能讲讲新出台政策与过去的不同,没想到这一问正好问到点子上了,不用照本宣科的党校老师当即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起头讲的是去年出台的《公司法》的来之不易,其中涉及的方方面面问题背后有如此这般的制度考虑。

偏厅里的三个人则是主要听雷东宝说小雷家的发展。老徐详细询问遇到的各种阻力是什么,比如政策阻力、行政阻力等。问起来就跟挤牙膏似的,因为雷东宝不善于夸夸其谈,反而还是旁边的宋运辉就自己知道的情况做些补充。宋运辉一直不明白老徐怎么忽然又提出见雷东宝,听着两人交谈,他心说老徐总不至于是通过雷东宝来了解地方情况吧。难道是重拾交情?可看着老徐与雷东宝说话时候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随意,明显已经有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他觉得又不是重拾交情。宋运辉一时不得其解,总觉得老徐这个人心思太深,令他捉摸不透。

课堂上好几个人顿时竖起耳朵有了兴趣,尤其是杨巡更是挪窝搬到老师讲台前面,认认真真听老师细说由来,这才知道原来他经历过的不堪回首的红帽子经历还涉及私有公有、私营经济规模的逐渐被解套等问题。虽然这些话题并不能立即提醒杨巡现在可以投资什么、可以建设什么,可是这些话题却让杨巡将自身经历与政策相对照,渐渐明白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性质,还可以放开到什么程度,或者有什么底线不能触摸。

“行。”小徐回答得干脆。等傍晚两人一起回锦云里的时候,小徐几乎完全被梁思申“收买”。

当然,课堂上也有几个人依然听不进去这些脱离教材的内容,但老师已经不顾了,下面大多数人围成一圈听得认真,老师在上面就讲得开心。不知不觉又一堂课结束,大家索性邀请老师一起吃饭,移师到一家饭店的包厢。没了讲台课桌之区隔,又有杯酒下肚,自然大家的互动更热烈了。

梁思申微笑地给宋运辉挣分:“我先生很开明,我的意见他很接受,唯一修改的是叫法,说我实在是太没大没小,连做他女儿姐姐都无所谓,那可不行,哈哈。对了,你替我修个灯台,有处钢丝我拗着费劲,弄得底脚总不稳,正好今天你这苦力送上门来,非把你用得彻底不可。”

杨巡自告奋勇地送老师回家,他自觉看问题又有新的角度了。他终于开始知道,原来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可以这么样子地解读。但前提,当然是他必须了解更多过去的政策演变。

“谢谢你,梁姐姐,我回家试着做去,不过我得先说服我爸爸。他们从来就让我叫她妈妈。”

杨巡想到过去的政策有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总不能连计划生育政策也了解吧,他决定从经济相关政策入手。但是资料何来?他最终想出办法,干脆请那党校老师做私活,他出工资请那老师给他收集提炼自他出道之日起的种种经济政策。杨速对大哥的行为大惑不解,杨巡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明确目的,他只是感兴趣,非常感兴趣,他想,那就算作为一种娱乐吧,一样是花钱,总比吃喝玩乐强。而且他还投机地想,摸清政策发展轨迹,会不会让他有能耐预测政策未来走向呢。当然,他又很快讥笑着否定自己了,他算是什么啊,才小小一个个体户,哪有那么高的觉悟,要预测,那也是整天泡着那里面的党校老师他们的事,还有时不时跑北京的宋运辉他们的事。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我的想法。”

但是,他想,熟读政策,起码能让他避祸吧。他已经吃过太多太多莫名其妙的苦头。

小徐看着梁思申想了会儿,认真地点点头,但不免问道:“是不是美国人都这么想?”

10

梁思申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先生家里也有前妻生的一个女儿,传统说法,我也是后妈。但是我在培养孩子拿我当朋友,孩子还是有她自己唯一的妈妈,我们相处良好。你已经是大人,你应该放开怀抱,也以对待朋友的心态对待你爸爸的后妻,宽容是彼此的,不能只要求一方做到,首先后妈这个名词挺难听,对吧。如果她不宽容,你也别太多要求,毕竟她对你没有责任。”

梁思申与一起过来的梁大、李力、萧然相约吃饭。正好宋运辉有事没法相陪,她就自己开着问申宝田要的车子,来到新建四星级丝路大饭店的十三楼。这家宾馆她知道,以前杨巡告诉过她,思路还是杨巡的,当中也有她的些微智慧在闪光。她到的时候那些人还没来,她就拿起一张当天的日报翻看。没想到有杨巡那家欧洲风情街的广告。看到那八个字的广告语,她忍不住笑,真是酸得别扭,亏杨巡会采用。不过似乎这样的效果应该比较好。

“是吗?可我有些同学张扬得很,可能跟我家里有个对我并不很宽容的后妈有关。”

她前两天去过一次,一圈看下来只给宋引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饰品,自己什么都没买,但已经看出街道还缺少的是什么氛围。她还有招商的思路,但是她得憋住,她不想再傻乎乎凑上去帮杨巡。

梁思申不由得拍拍还趴在工作台上收拾起工具的小徐的肩,道:“你小小年纪做人这么小心,不过我能理解,我爸爸也是跟你爸爸差不多身份的人,我从小就学会不给爸妈添麻烦。”

一会儿李力先过来,看见梁思申就微笑道:“赫本。”

梁思申渐渐地也喜欢上小徐,因为这个半大男孩子修养很好,审美也出色,更难得的是做事有始有终,本来拉银丝是烦琐的事,但小徐不厌其烦,不是越做越糙,而是越做越精,精益求精。做完,两人都对成品非常满意,也非常得意,誉之为作品。这个时候,梁思申向小徐透露了她的印度寻香之旅计划。小徐非常神往,但并不提太多要求或问题。

梁思申笑,她为了封山育林,不惜剪掉缠缠绵绵的长发,不知多心疼。“梁凡还不下来?”

梁思申才不肯费尽心机讨小徐的好,当然就不肯找话题嘘寒问暖。她只是与小徐一起设计工序,争论工艺,将步骤争论出结果,才指导小徐依照计算出来的尺寸开始动手。因为梁思申的严谨科学,小徐反而收起骄傲,对梁思申尊重起来,渐渐地,口气都开始不一样,“梁姐姐”喊得异常自觉。慢慢地做顺手起来,两人才开始聊起家长里短。小徐说他读书的地方,他的朋友,梁思申也说她的中学,她的同学。小徐对梁思申的中学非常向往。更是问起华尔街是什么,华尔街究竟干什么。梁思申一一作答,她轻描淡写地说华尔街不稀奇,可是小徐已经把梁思申看作神人。

“我们刚到,你打我们电话的时候我们才办登记入住,修路塞车,耽误许多时间。梁凡……哈哈,竟然晕车。”

小徐对梁思申的车子极其喜欢,更对她不拘一格地加工古董非常有兴趣,尤其是对她地下室那套小小的德国原装加工设备爱不释手,争着要给她加工个什么。梁思申想到她并不中意的杨巡送给她的并不中意的结婚礼物,干脆拆了那串红珊瑚珠子与小徐一起玩。小徐有才气,随手就画出几幅簪子模样的草图,与梁思申商量之下,两人一致通过,选用看似最简单的,但其实是需要拉制极细银丝缠绕而成的款式。

“咦,人种退化?要不要送去神农架充实野人种群?萧总还在厂里,他最近很痛苦,据说天天跟日本人开会。”

饭后,老的都上去午睡,宋运辉请老徐和雷东宝去偏厅聊天。

“我早先劝他宁可低价售出股权,割肉退出再说,他不肯。现在想退都没人接手了,他的光荣事迹几乎已经成为经典教材,说家喻户晓也不为过,估计他见你又得讨教招术了。”

雷东宝道:“没,我现在这个媳妇下不了蛋,我烦得要死,你别问我这问题。你还是问我小雷家企业怎么样,我这辈子都扔那儿了,其他什么都没干出来。”

“我没招,早前教过他,他没执行,现在为时晚矣。”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有招,杨巡还能不跟你们纠缠?看看这个广告,杨巡的一条商业街的招租广告,我看比你们的商场有创意。”

老徐依然微笑道:“那不一样,我们说大了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往小里说,我们要培养孩子的综合能力,不能只盯住成绩。让孩子做个完整自立的人,才是我们做父母的任务。东宝,你孩子呢?”

李力看了点头道:“不错,有股来自珠三角的香港气。我们的商场经营情况不是很好,我倒是有些想放手把经营权交给杨巡了,只要他给我固定回报,你会不会在意?”

雷东宝终于找到话说,就不吐不快。“那也得看孩子脑袋,脑袋不好,扔进皇帝家里养着也没用。脑袋好的,你看小辉,高中没读,自己一边养猪一边看书照样考上大学。老徐你家都是聪明人,你就是不操心,这孩子也错不了。”

梁思申微笑:“我无所谓,只是杨巡未必肯接这种经营性工作。梁凡来了,脸色苍白得像个吸血鬼。”

老徐微笑道:“不担心。我们做父母的只要引导得法,引导孩子培养良好的爱好,孩子自然会为了爱好潜心学习。主动想学,与被逼学习,效果不一样。从目前来看,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引导得当。”

梁思申正想取笑梁大,梁大却没等落座,就急急地道:“小七,怎么叫老萧一起来,我们最近都被他烦死了。等下他说什么你都别接招,他那又蠢又狂的德性,谁也救不了他。”

这个话题又是非常让人感兴趣,仨老人说得兴致勃勃。雷东宝则是对所有的话题都是兴致缺缺,不知道他们热衷那些个做什么,他顾着吃自己盘子里的牛排,西餐里他最喜欢牛排。宋运辉等小徐兴致勃勃地走后,忍不住问:“老徐担不担心孩子旁骛太多,影响学习成绩?”

“哦,好。”梁思申这下不好意思再揶揄梁大,将手中的苦橙花油交给梁大,道,“擦人中和太阳穴,会舒服点。”

梁思申带小徐离开时候正好听外公对徐父道:“我最近收集老《申报》,那些过时新闻,现在看着不知多有味道,好像是又回去活了一遍。那时候报纸的文采好,哪里像现在的,鸡毛蒜皮都是一篇。徐兄弟哪几年住上海?可能我这儿有那几年的。我这儿经常有几个老朋友过来喝茶,翻着那些报纸讲古,聊一下午都不会倦。”

梁大拿了苦橙花油,却非要简单阅读了上面的英文说明才肯用:“你拿这当万金油用?”

梁思申心烦气躁,迁怒于看似不动声色的老徐,但她是个有家学渊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烦躁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出手帮宋运辉的忙,免得他那么辛苦。也想借机离场会儿,眼不见为净,就拿她的精密手工机械煽动小徐。男孩子果然喜好那些,立刻跟老徐要求去参观。

“我现在是孕妇,我得时时提防反胃。”

终于那些人从地下室出来,梁思申招呼大家入座就餐。徐家人都刀叉用得挺好。只有雷东宝用筷子。大家依然谈的是有关古董的话题,雷宋两个依然插不上嘴,而梁思申则是懒得插嘴,那四张嘴已经够热闹,外公有的是调剂气氛的本事。而且她心里的不舒服更甚,因为她看到宋运辉对徐家人太殷勤,很有所图的模样。她不喜欢宋运辉这样子,即使有所图也可以做得不卑不亢点,他好像太热衷。

“你?”梁大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不由得看向他对面也惊得眼睛滚圆的李力,“真的还是假的?”

梁思申在厨房里哭笑不得,对雷东宝没法好感起来。她都不知道鲁智深有哪儿可爱,她反正是受不了鲁智深,哪有这么肆意干涉私人家务的琐碎鲁智深。

梁思申也奇了,道:“我有必要撒谎?或者这事可行性不高?”

“那倒是,我出去喝茶,你慢慢来。”

梁大奇道:“李力,你看看我们俩的太太都还在讨论不生孩子,说生育影响这影响那。你看看小七这个干脆啊。你当初怕这怕那怕一大堆,结果你看,小七反而是最传统的。”

梁思申本来对这个大哥以诚相待,此时一会儿被询问家里究竟是听谁的,一会儿又被怀疑她怎么差遣着宋家人,她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放心,你家小辉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你不用费劲为他多方试探。”

李力有些尴尬,梁思申也当作没听见。李力当即拿出手机给萧然打电话,不理梁大的取笑,没想到一问之下,却是萧然与日本人又在开会,开得没完没了没法出来。这个消息让三个人都一声欢呼,如释重负。三个人这才好生依着自己性子点菜吃饭,都说好好的上海人,偏只有到了外面才有时间聚头吃饭。

雷东宝跟梁思申走进厨房一看,见中外三个帮佣,心说比上回见面更大气派,刚才门口还见一个开门的呢,总共加起来有四个。他家还一个没有,没法比,雷东宝想到说到:“哎,你去小辉家,得多少人伺候你?”

梁大与李力不一样,在自家堂妹面前顾忌较少,与梁思申谈起对那家商场的忧心,他总感觉商场高了个档次,却没高的销售额,是个大问题。每天商场的灯亮晃晃地照着顾客空着手进、空着手出,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梁大也提出想找杨巡谈谈让杨巡接手管理商场,但考虑到当初交恶,回头的会谈估计会比较艰难,他和李力准备让原本是杨巡手下的一位商场经理出面邀请杨巡一起吃饭,先缓和一下气氛。

“好好的吃什么西餐,刀叉那么好玩吗,我用筷子。”

梁思申奇道:“是亏损到难以维持,还是想更上层楼?”

“那是。”梁思申不再坚持,“我去看看他们菜做得怎么样,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们吃西餐,分餐制。”

梁大实实在在地道:“我们扩张之始,没有考虑到人才的扩张跟不上手中盘子的急剧扩张,所以现在很被动,上海那边我们每天可以盯着,对上海之外的两个项目就精力有限了。我看老萧犯的错误是不能当机立断甩掉烫手包袱,以致两只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我们不能学他,想趁现在商场人气还旺,赶紧转型,找对出路。杨巡这个人一直在商业流通圈子里面打转,因此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有好的想法,我们准备和他谈谈。”

雷东宝看看梁思申,心里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可他心里崇敬老徐惯了,却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观点,只能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人家对症下药,号准我的脉才说。”

“偏偏你现在又晕车。”梁思申仍不免要揶揄一把梁大才肯罢休,想到梁大是因为接手了她的糊涂账才致面临麻烦,她略作沉吟,道,“杨巡那儿……我替你们约吧。你手机给我,我不想用我的。”

梁思申不知为什么,讨厌老徐对宋运辉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撇嘴道:“多大的事,我随便一说,也能给你说出好多招来,关键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别把自己的功劳抹杀,以为别人有多权威。”

“你们不是死对头了?小七,你要想清楚,你约了,你就得给我们做中间人。”

雷东宝没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陈平原那么评价老徐,两人,一个是了解老徐的,一个是了解官僚的,这倒是让雷东宝诧异了,他对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错了,他帮我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事情,比如猪场的沼气池什么的。”

“知道,但我得想想他手机号码。”梁思申还在捕捉着打上火漆封存的记忆,李力已经翻出一只电子记事本查阅,一会儿工夫,李力就把杨巡的号码放到梁思申面前,这时候梁思申也想到杨巡的号码,对照之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人家杨巡的已经改作139开头的号码了。

梁思申不以为然地道:“听他还不如听你家小辉,你家小辉是实干出身,经营和技术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早脱离实际,我家好多亲戚都是。说出来的话宏观指导意义大于实际效用,对你不适合。所谓高屋建瓴,没落到实处的话,其实就是假大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那边的杨巡接起,梁思申听见杨巡开口就说“晚上好,梁总”,一愣之下想到杨巡是在跟她手中手机的主人梁大打招呼,心说这双方互不联系,却是知己知彼得很。梁思申感觉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虽然知道杨巡不会讥笑她在香港机场时候扬长离开,现在却又巴巴地主动找上门,但自己总是心里尴尬。她有些自嘲地道:“我姓梁,可不是总。我梁思申,在丝路大饭店十三楼吃饭,你有空出来吗?有两……”

“是啊,他从县委书记开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给我说的事一向很有理。”

“有,我立刻过去,十分钟。”

梁思申再愣,终于悟出两人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她不再议论这话题,而是轻问:“听说大哥很听老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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