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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遐迩的娘家太远,不方便专人化妆,因此就把任遐迩自己买的房子临时用作娘家。走下车子的时候,杨巡不由跟身边的寻建祥道:“你看,这就是她自己买的房子,还是来我商场工作前就买的。”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很好的数据库,我需要这样的数据分析。要不这样,你明天开始,每天给我一份柜台经营情况报告,每天中午的时候给我。”

寻建祥笑道:“你们俩都能搂钱,还让别人怎么活啊。”

“我用BASIC编了个小数据库,不好意思,这几乎是最原始的数据库了,现在人们用C语言。”

杨巡笑:“我能搂钱,她更擅长的是算计钱,我们两个是天衣无缝的搭档。”

杨巡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太过热衷,忘了与女孩子家保持距离。他连忙走开,笑道:“最近天气干,流感特别多。哎,你这表格,我以前没见过,你自己做的?”

寻建祥想问一句你到底是想找搭档还是找老婆,但终于没问出口,楼梯口埋伏的鞭炮惊天动地地响了。寻建祥今天是作为司机而来,看着年轻男女们在楼梯口互相扯皮的一幕,不由得回忆起自己与老婆恋爱结婚的种种,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心里挺替杨巡的婚姻可惜,杨巡这人,经历的女人太多,找妻子功利性太重。他不知道任遐迩心里究竟怎么想,但终究杨巡是个钱多的,这世上想绑定杨巡的女人不要太多。

任遐迩不得不避开身去,避开老板无意中的接近,同时婉言警告:“杨总,我流感,请小心回避。”

杨巡今天强盗扮书生,难得地没在双方扯皮中开口充当主力,而是耐心等待朋友们轰开闺门。千呼万唤之下,终于任遐迩穿着婚纱出来了,杨巡看见就会意微笑。为穿这一见钟情的婚纱,任遐迩已经节食一个月。杨巡旁观着都替她辛苦,奉劝她不如换套婚纱,她偏不,硬是每天晚饭时看别人去食堂吃饭,她眼睛碧绿地啃手指头,与天斗,与地斗,斗私批修一念间。杨巡一次好笑地问她,她为一件衣服都能如此执着,是不是以后对选定的丈夫会从一而终?任遐迩当时问他怕不怕,杨巡的回答是巴不得。但心里却有些怕,一辈子那么漫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不可知的事情,若是有个万一,身边这个执着的女人就是定时炸弹了。而当时任遐迩却神妙莫测地说,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岂可一概而论。对这句话,杨巡至今还没想出究竟真实含义是什么。

财务室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任遐迩进办公室先找来卷纸对付眼泪鼻涕。另一只手不用看着就打开电脑,只一只手在键盘上操作着就噼里啪啦地拉出文件。杨巡喜欢这样的工作态度。等页面打开,他就抛出一个又一个藏在心头的问题。杨巡从不知道这些问题都有精确到柜台的答案,如此一来,他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吗?他不由自主凑到电脑面前瞧,却见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头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财务报表,他看得一头雾水。

但是面对着终于成功装入曼妙婚纱中的纤细得一点不像面包的他的新娘,杨巡还是与众人一样喜气洋洋地按照程序一步一步不厌其烦地做下去。终于把老婆娶到手了,他可以歇一口气,回头找个空一点的时间,携任遐迩去老家拜祭一下。他把这个主意与任遐迩说起的时候,任遐迩笑睨着他,说了一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一时有些担心任遐迩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过现在好了,结婚了。

“去你财务室。”杨巡当即站起来,但不得不等了一下,这个任遐迩今天显然动作不灵敏。但杨巡没有太多怜香惜玉,他此刻太需要数据决定决策,才不放任遐迩回去休息。

他用的婚车是问申宝田借的奔驰,他自己的普桑都没好意思拿出来用。他的伴郎们想尽办法将新娘拐到婚车上后散去,他上车对任遐迩笑道:“你今天特别漂亮。”

“四楼超市吧。桥对面新开一家超市,是商业局下面职工集资开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全,部分种类与我们这儿的重叠,我都去那家买。我们这儿的超市主要靠购物券支撑,一天的营业额百分之八十是购物券。主要还是损耗率高,即使营业额再高,也划不来。我有计算,不过具体数据在电脑上。”

不料旁边任遐迩的大学同学兼伴娘咄咄逼人地问:“我们遐迩平时难道不漂亮?”

杨巡听了着实吃惊,老毕也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老毕要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回答。他不由得看看杨速,杨速给他一个“我就说吧”那样的脸色。杨巡不便此时与杨速讨论眼前这个人,而是又接着道:“目前我打算削减库存类商品柜台,从你账面上看,哪个柜台先削比较好?”

“对,你平时从来只说我能干有本事,对此我耿耿于怀。有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眼里似乎从没看到西施嘛。”任遐迩即使做了新娘也不甘示弱。

任遐迩瓮声瓮气地道:“没反映,糖果生意已经重心转移到四楼超市,这些精品糖果的销量本来就不大。新填补的欧珀莱化妆品柜台市场反映不错,虽然目前才与糖果营业额扯平,但新柜台能一上来有这业绩已经算不错,以后可以与高丝平分秋色。传闻高档烟酒柜台也会撤,我建议春节后再撤烟酒柜台,那柜台的节日销量比较大。”

杨巡笑道:“西施算什么,我们遐迩只有一个。”

杨巡有些不敢相信。“小任,撤掉一楼糖果食品柜台,换作化妆品柜台后,一楼营业额有什么反映?”

伴娘也笑道:“对于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我们有理由表示鄙夷。新郎请回答,遐迩究竟好在哪儿?”

杨巡只得回办公室,但吩咐杨速找个全面熟悉账目的财务人员过来问话,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个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觉。过一会儿,估计是财务室工作结束,杨速带着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进来,女孩形象不佳,鼻头眼皮都是轻微红肿,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来,脸泛油光,头发凌乱,又兼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着实没女人样。但杨速俯身在杨巡耳边轻道:“这是任遐迩,财务内部的问题,她比老毕还清楚。”

任遐迩扭头解释给杨巡听:“你惨了,我同学大学时候是辩论队主力,如今转行做律师,最惯于挖掘疑犯隐藏心底最深处的杂碎。”

杨巡正好止步于财务部大办公室前,见日光灯下大伙儿都在忙碌着清理今天账目,而有人显然已经忙完,开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杨速这时候从现场返回,见此就道:“大哥找老毕?他家里有事跟我请假了。”

一车众人听了都笑,寻建祥道:“是老公,不是疑犯,不能乱挖掘。”

财务部里面却传出一阵声调不齐的女声小组唱:“毕经理不在。”

伴娘笑道:“老公还在任命进程中,不趁这个大好时机深挖细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啦。新郎,你能否起誓,以后每天由衷地对太太说一声‘你是最美’,无论太太是青春少艾,还是鸡皮鹤发?”

但是服务台的小姐那儿没有顾客反映,并不意味着顾客没反映。杨巡认为顾客最好的投票是脚,反映在商场每日的营业额上面。这几天他忙着年底的迎来送往,没时间看账目,今天既然没出去应酬,脑袋又清楚,他决定叫来财务经理老毕问个清楚。他急急冲上已经停开的扶梯,一直冲到五楼行政仓储区,才到走廊,就喘着粗气大喊一声:“老毕,完了来我办公室。”

“能。”杨巡回答得非常干脆。

寒冬腊月天气,逛店逛到夜晚的人毕竟少。杨巡站在一楼空旷处,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懒懒散散地走出商场半闭的大门,心里很多想法。他从上海参观家乐福后回来,立刻下手调整商场布局,没有一丝耽误。但是调整是循序渐进的,他不知道顾客感受到了没有,因此他让一楼服务台的小姐留心记录顾客反映。目前调整还不到半个月,没有顾客反映有什么不便。他猜测,那是因为顾客认为东边不亮西边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场买到齐全的货品。

任遐迩笑道:“你能,我还嫌肉麻呢,我就怕谎话说一百次变成真理,情人眼里真出西施,那挺麻烦。”

杨巡几乎是第一时间接到梁思申生了个儿子的消息,消息来自第一时间获得消息的寻建祥。这时候杨巡还在商场,因商场还在夜间营业时段。他无法不想到,他必须送礼,因此他背着手到商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一直到商场广播公布打烊,他还没看到可以送出手的合适礼物。他早就清楚,别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至高。

杨巡失笑,这就是任遐迩,但伴娘却道:“一个女人难道不可以是先生眼里唯一的西施?这明明是最合理的要求。”

04

任遐迩扭头对杨巡道:“你不会嘴里说西施,心里偷偷改成东施吧?”

电话一来一去,横亘在宋运辉与雷东宝之间的一堵墙悄悄退后。

杨巡依然笑道:“两位姑奶奶饶了我吧。”

冯欣欣终于半夜生出来,儿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东宝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一个回拨,正好是韦春红的,然后一个回拨,是宋运辉的,最后才是他妈,都是四个字:“儿子,八斤!”后来闲了才又追着给宋运辉一个电话,非常臭美地说,他儿子别的不说,体重愣是超过宋运辉儿子,赢了第一棒。令宋运辉哭笑不得,梁思申听了很不服气,要宋运辉告诉雷东宝,来日方长。唯一美中不足,雷东宝庞大身躯占着产床边位置打电话时候,护士进来办事,喊的是“孩子爷爷还是外公让一让”,令好不容易当上父亲的雷东宝郁闷不已。

任遐迩立刻对同学道:“你看,这位大兄弟今天难得老实,赶紧痛扁。过了这村没这店。”

雷东宝此时把妇儿医院走廊踩得咚咚响,一颗心跳得都没比脚步声轻。他一个老婆死在产前,一个老婆生病刚好坏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现在这个老婆又是贪玩早产,叫他如何能够沉静。不只他,连韦春红得知消息后都替他担心,特意上楼跪观音菩萨面前烧香念经,保佑雷东宝平安得到孩子。当然,韦春红也是把她的祈祷传递到雷东宝耳朵里的,雷东宝虽然嘴上一声谢都没有,心里却是知道韦春红对他有良心,简直可说是大公无私地好。

杨巡笑道:“欺负我老实。”

宋运辉理解雷东宝的烦躁,雷东宝心里头的阴影不会比他的少,他只是没猜到雷东宝现在为了这个孩子非常迷信。

寻建祥得笑个不停:“你们俩收敛着点,今天你们是新郎新娘,是挨我们欺负的主儿,哪能你们自己先斗起来,那我们还欺负啥?”

梁思申旁边听着好笑,亏雷东宝想得出来,想结娃娃亲。

伴郎这才慢吞吞地插嘴:“你们尽管窝里斗,我录音了,回头现场放。”

“别想,你这种人的女儿,好看不了,我们宋家不要。”

寻建祥后来没再插嘴,跟着前面的摄像车绕城一周,听后面斗嘴。心说这样也好,这对新郎新娘只要杨巡肯稍微退让一些,倒是旗鼓相当,杨巡以后生活不愁没精神。现在看来杨巡肯退,但不知以后如何。婚后柴米油盐,多的是磕磕碰碰。

“行。你儿子,你儿子,我要生个儿子,以后俩小子是兄弟,要生个女儿,嘿嘿……”

终于绕到宾馆,两对新人一起站在门边迎宾。杨巡与来宾寒暄之余,忽然问任遐迩一句:“你光着膀子冷不冷?”

“别急,我记得没差几天吧,也是这几天的预产期。你放心,她年轻,顶得住。很快,生下来也给我打个电话。”

“今天怎么会冷?哎,你站直,立正。”

没想到打去雷东宝的电话,那边是雷东宝气急败坏的大嗓门:“什么,你儿子?好,宋家有后,我也等产房外面。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听,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钱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问题来了,早产……”

杨巡有些罗圈腿,经常不知不觉就站成一个瘦瘦的“0”字,他闻言立刻站直了,微倾身子对新娘道:“今天宾馆冷气开得有些冷,你真不怕冻?”

“就这儿打,不许离开我。”梁思申感觉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非常幸福。

任遐迩扑闪了几下被睫毛膏拉得跟扇子一样的睫毛,低声道:“你今天真傻。”

纷扰一阵子后,宋运辉让外公岳母两个回家吃饭,梁思申虽然已经算是生得快,可到底已经是很晚。他和一位保姆留下来照顾梁思申。梁思申这才赖在宋运辉怀里尽情撒娇,一会儿叫痛一会儿叫累,要宋运辉非常非常怜惜她。安抚好久,宋运辉才道:“我给东宝大哥也打个电话吧,这个消息得亲口告诉他。”

“哎,还真是。”杨巡立刻领悟过来,任遐迩心里热着呢。他贼笑道,“你是最美。”

好在梁思申没让他们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说干脆利落地生了下来。大家都很欣喜,终于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唯有梁思申由乐观转向忧郁,怎么办,才出生的儿子长得跟红皮老鼠一样,浑身都是皱褶,她儿子就这么难看吗?反而那么挑剔的外公却在床边欣赏新生儿,连声说孩子长得好,像他王家的种。

任遐迩忍俊不禁,恨不得扔掉花束捂肚子大笑,终于咬牙切齿地忍住,才道:“不许阴谋陷害,学学老二,人家多像个结婚样儿。”

宋运辉立刻答应,二话没有。外公心里很爽,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终于肯老实地双手扶着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与女儿、外孙女婿一起盯住产房的门。梁父接到通知后,不断电话过来询问,也在那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杨巡还想再贫,却见又有来宾进门,忙又投入寒暄。任遐迩看着忙碌的杨巡心想,怎么办,跟着这活宝,她也越来越活宝了。不过她似乎以前也是个大快活,后来挣扎着生活,人才活得越来越没劲。刚才杨巡的嘘寒问暖让她心里温暖,从此之后,不用单打独斗了吧。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儿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辉,快答应叫可可。”

婚礼进行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宋运辉到场后与雷东宝打个招呼,就携梁思申坐到本地政企要人的桌上。雷东宝与那些同样来自杨巡老家的亲朋好友坐在一起,众人对座位是最敏感的,见此都是议论纷纷。

梁母没想到老父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只得道:“一定,一定,孩子还一定叫太外公给起的小名,可可,行吗?”

在梁思申的眼里,当然台上新郎新娘,都不如她的夫君美。不过她没忘眼观六路,虽然杨巡说会布置老乡监控,她还是担心杨巡忙昏头了,忘记戴娇凤那个细节。她担心昨天电话里咬牙切齿的戴娇凤忽然出现在现场。好在全程太平。杨巡当然是必须到她和宋运辉面前来敬酒,她有些好笑地审视着杨巡,却没从那张厚脸皮上看出任何尴尬。她只是替看上去挺聪明的新娘担心,这样的杨巡,寻常人太难驾驭。反而宋运辉让她不用担心,未来杨巡的财权都肯定掌握到新娘手中,杨巡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梁思申想,这就够了吗?婚姻中最需要的难道不是爱?

外公见没人听他的,其实他也心焦,与外孙女住一起这么两年,事事互相依赖,彼此又互相欣赏,早有亲情产生,可又不愿表露出来,他怕闷坐着露出情绪,被梁思申以后知道了笑话,只得又拿说话打岔。“你们说孩子会讲话后该叫我什么?我们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岁算古稀,我这种年纪叫什么,叫老而不死为贼。既然都是贼了,谁还管老而不死的性别,你们说对不对,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统称阿太。我说定了,以后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别,不许混叫。”

雷东宝在婚礼后突然改变计划,连夜起程回家。宋运辉没细究雷东宝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与梁思申一起送到停车场。等一行两辆车子绝尘而去,梁思申问:“你们昨天谈得不愉快?”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记性好,领悟力高,有关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时做事干脆利落,又不能与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宋运辉叹息:“他身上曾经让我钦佩的精神消失了。其实从他出狱那时候起,我已经感觉到他变了。”

“谁不当一回事,她当回事,那些生小孩子的书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们瞎操心。小辉给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还是什么宋大总经理吗。”

“难怪,我认识他晚,我说呢,没从他身上看到你描述的素质。咦,我电话。”

“囡囡生第一个,第一个最难,她又不当一回事……”

梁思申在包里找电话的时候,宋运辉沉吟着道:“我有点担心……我还担心……算了。”

宋运辉没法稳坐,梁母也没法稳坐,两个人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吊桶一般忙碌,唯有外公两手扶在拐杖上,坐得稳如泰山。外公后来真是看不下去,叫两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况在这种上海最好的医院,你们急什么。你们放心啦,思申这孩子干脆利落,生个小孩不是大问题。”外公本来想说思申心狠手辣,但晓得这时候说出这话得犯众怒,只好从善如流。

梁思申看看宋运辉,但只有一张嘴,她选择接电话。那边却是外公。外公霸气十足地道:“思申,你告诉小辉给他女儿办签证,你也开始准备起来,圣诞假期你送我和你妈去迈阿密。”

尤其是宋运辉更担心,他因姐姐而对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碍。可梁思申不由他,梁思申说宁可把产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后。宋运辉提心吊胆,终于迎来差点让他窒息的消息,那是梁思申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冲进红房子了,让他赶紧回锦云里拖上她妈一起去医院,医生说就在今天,快了。宋运辉赶紧让司机载着飞奔,接上岳母外公一起去红房子,终于在梁思申进产房前见上一面,三个人在外面走廊开始漫长等待。

“干什么?你不是说不跟去了吗?出尔反尔老顽童也。你不能霸占我妈,我爸需要我妈。”

梁思申预产期前几天还在上班,她认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问题,不需要大惊小怪。反而是其他人个个如临大敌,她妈妈开后门提前退休,宋运辉虽然年底迎来送往很多,可大量安排时间停留在上海。连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松一口气。所有生过孩子的,见过亲人生孩子的,都战战兢兢,因此都认为梁思申无知者无畏。

“秋天啦,一想到这边的冬天,我老骨头痛。思申啊,你要讲理,我跟你妈分开那么多年,我要趁还有精神,照顾你妈几年,算是补偿。你爸呢,他日子还长,别跟我老头子抢。”

03

“谁照顾谁啊!我不答应,我要跟我妈说。”

项东那边,雷东宝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电缆厂,要大伙儿想办法摆脱困境。

“你妈已经答应跟我去美国照顾一段时间。你别没良心嘛,最起码你和你妈得一起陪我到迈阿密,对不对?靠我和小王,怎么到得了?”

雷东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庆幸找到个项东这样不要他操心的,又从方方面面感觉到,今年的经济大环境好像都不大好。前几天县里找去开会传达文件,说货币政策适度从紧,解读是银行贷款很麻烦。银行不放钱出来,企业维持可以,想扩张就难。考虑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经明显减少的电缆需求量,说是基建投入减少所致。要今年还是这样,再加省电缆又杀回马枪,雷霆的电线电缆得麻烦了。

“你究竟心里怎么想的?你今天口气太正常,我反而有怀疑。”

雷东宝忧心忡忡,对忠富,他会说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头上,他还是愁的,再加现在又添省电缆一道心事。项东现在则是动力十足,安慰雷东宝不用着急,铜厂方面他会设法,尽快争取产品升级换代,提高技术附加。他提醒雷东宝关照电缆厂,起码先保证安全度过这个政策紧缩期。

却是梁母接起电话,笑道:“别没规没矩,外公说得对,那边新入住,去了需要收拾,我不去看着总是不放心,还有你那两个舅舅,我也担心。先去了再说,要回来也容易,现在不是以前。再说你也得让妈妈去美国玩玩。”

从忠富这边出来,雷东宝找项东说话。项东给他列出面对的几项问题,诸如退税率降低,影响刚开业的铜五金出口,并影响利润;如进口税降低,可能会有国外产品进口冲击市场;还有一个坏消息,是已经合资的省电缆准备恢复中低端产品的生产,势必以挟雄厚资金实力冲击电线电缆市场。

梁思申立刻没话说,只一个劲埋怨外公一天一个主意。要外公亲口发誓不再改变主意之后,她才结束电话。回头见宋运辉已经与人聊上天,她走过去等了会儿,等那人识相离开,她就跟宋运辉道:“外公打算让妈妈陪着迁居迈阿密。还要我跟你说,要你准备小引的签证。”

这方面忠富帮不上忙。两人又说几句,雷东宝去猪场看一遭就走。送走雷东宝,忠富一直很感动,知道雷东宝如果单纯为小雷家办年货的话,是没必要亲自来一趟的,雷东宝来,只为实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这时候忠富心里有些动摇,他想到这一段时间里肯定有不少养殖户坚持不下去,得退出养猪圈子,包括租小雷家养猪场的养殖户也不会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虚而入,而且可以靠关系先拖一下承包费。但是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自己摇头否定。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就这样做个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东宝的性格,难免又会不由分说裹挟上他。

宋运辉奇道:“他前不久还在跟我说,他要看着明年初他手里的股票上市,他还说他想进股市搅上一脚。”

“还行就好。这几天跟朋友们吃饭,都说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过,我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还得跟铜厂厂长谈。今年开始国家退税调整,你知道退税吗?我们现在基本上是亏本卖给国外,就等着它退税那点钱找补。现在退税降了,我们要么不提价,亏;要么提价,老外不要。得想办法,也想个跟你科学养猪一样的办法。我也愁。”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怕死上海的冬天了。不过现在去也好,正好让小引去那儿补习半年英语,免得跟我当年一样死命追进度。”

忠富忙按住雷东宝的手,道:“书记别忙。书记那么照顾我,我心里真是没说的。不过我忠富有一件好,我科学养猪,打个比方,别人家的猪吃一斤饲料长一两肉,我的可以长一两半,我节省开支就节在这里。我还行的。”

“小引的学费得我出,别让你外公掏腰包。”

“操,你还真不见外啊,去村里拿去。你等着,我给你问问,看有谁家也要发福利。”

梁思申笑道:“如果有幸旁边有私立学校,那费用你肯定掏不起。如果是公立,不用掏钱。我们分你我干什么。”

忠富听着感动,笑道:“书记,那我不见外,先跟你亲兄弟明算账。你先付定金给我,呵呵。”

宋运辉笑道:“不是那意思,我们现在岗位工资改革后,我又不穷。”

“市道总是有涨有落的,不过你说得没错,大家都要吃肉,猪肉总有地方卖。我知道你这几年有点积蓄,要真调转不过来,跟我说一声,别见外。”

“那么从明天起,可可的奶粉钱,你太太的服装费,锦云里的水电日杂费,都你负担。”

“不瞒你说,书记,去年一年养猪的都亏本。什么都涨价,猪饲料也涨,一头猪卖了还不够成本。村里人早把猪杀了,连猪娘也杀。我尽量缩小养殖规模,省得多亏,但留着优良品种,再亏都得撑着。大家日子过好了不得吃肉吗,等没人养猪了,我的猪又有人抢了。书记今天给我笔大生意,算是雪中送炭。我本来正愁过春节的钱。”

“你的服装,嘿嘿,你的服装,除了你的服装,其他以后都是我开销。”

“现在年出栏几头?”

“那太太的胭脂花粉费呢,太太买花戴的费用呢,太太的花天酒地支出呢?”

“书记就别问了。再说现在我这儿摊子已经铺大了,也扔不下了啊。”

宋运辉只好投降:“我不是把工资卡做副卡交给你了吗,全由你拿去支配,我乐得不管。”

“要你回小雷家,你就不回,你就跟我赌气。今年变主意没有?”

“杨巡家的支出,以后不知道他太太有没有绝对支配权?”

“有沼气池,自己弄了个小的,够烧猪食。再大做不起,做出来的沼气也没地方用,不是以前小雷家,副业多。”

“悬。”

雷东宝跟着忠富进去,扭着鼻子道:“你这儿没沼气池吧,臭得很,我老远就闻到。”

“我也这么认为。”

忠富听着开心,笑道:“书记惠顾我生意,我怎么会乱来?猪肯定是有的,再说凭我,你就想换口味找头瘦猪病猪都没可能啊。书记这边请,我这儿简陋,没以前小雷家办公室好。”

两人都想到两年前的那一出,都看得出那时候杨巡对梁思申多么倾心,而且梁思申非常影响杨巡的前途,杨巡却依然在账上做了小手脚,而那个平民出身的新娘又能奈杨巡何?

“元旦前忙完了,现在得歇火喽,出口订单黄了好几单。我找你要几头猪,以前村里分几头猪,你今年给我留几头,数目你肯定知道的。要给我好猪啊,别挑病的瘦的杀熟。”

杨巡几乎是被扛着进新房的。杨巡本来说把唯一的总统套房让给杨速做洞房,但是既然杨巡喝醉,杨速就做主将大哥抬进总统套房,自己进另一间豪华套房。众人又闹了会儿,见杨巡倒在床上大睡,就嬉笑离开。任遐迩将角角落落搜了个遍,揪出两个听房的,这才掩门扔掉折磨了她一天的高跟鞋。回头对着睡得没一点样子的杨巡看了好一会儿,一个人静静地将两人的关系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其实今天如杨巡所言,只是一个仪式,而他们真正的开始,是在领证那天,杨巡硬是挤占她的小窝,而她没再坚拒。

忠富听着好笑,心说雷东宝为了这个孩子连婚都肯离,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疼这孩子。“听说前阵子你们都忙得很,都是书记亲自挥着鞭子赶大伙儿加班加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杨巡很会做人,很知道怎么关心她,爱护她,让她身心全都愉快。但就是因为杨巡做得太老练,太高段,她反而心里一直不踏实,总感觉自己被动得像个傻瓜,还不如今天杨巡喝醉了傻傻地躺在这儿,可以任她摆布。

雷东宝眉开眼笑的,嘴里却道:“头大啊,只能一窝生一个,要跟你这儿一窝生七八个多好。才一个,以后要我怎么养,我每天还不得找个人盯着他小子。”

她换下衣服,洗去铅华,换上睡衣,坐下慢慢收拾杨巡,她的丈夫。她心里有个小小的疑问,明天早上,杨巡会不会跟她说“你是最美”?想到这四个字,她不由莞尔,她觉得杨巡肯定会说,这么好的耍贫机会,杨巡岂会放过。

可是去忠富猪场的机耕路根本没法开车,雷东宝不得不将车子停在路口,冒着寒风得走一里多路才能到猪场。忠富早接到电话说雷东宝要来,虽然没殷勤地等到村口去张望着,倒是一直一边做事一边关心着外面的动静。看到雷东宝走来,忙快步迎了出去。见面就笑道:“哦哟,书记,听说下月就要当爹了?”

这是爱吗?任遐迩躺在杨巡胸口,听着他心脏有节奏地跳动,心里非常确定,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杨巡。她在登记的那一刻还有懊恼,总觉得是被杨巡花言巧语逼进婚姻登记处。今天她心想,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先下手为强地将敬慕的人变为自己的人。

忠富说不回小雷家就不回,在老娘娘家包了几间猪舍养猪至今已经两年,即使明明承包小雷家现成的养猪场比他自己通过资金积累,一砖一瓦地扩大猪舍快捷得多,他都不肯再回小雷家养猪。雷东宝本来冷眼旁观,看忠富要怎么收场,后来见忠富果说到做到,他倒是敬重。又快到春节,小雷家照例是要发年货,虽然雷东宝眼下不是村干部,可他手里抓着钱,小雷家村的行政事务依然是他说了算。他不就近到承包他猪场的那些老板手里拿猪,而非要绕远路问问忠富手里有没有猪。

她等待明天杨巡再跟她说“你是最美”,期待杨巡以后每天都跟她说“你是最美”。她会提醒他。谎话说一百次就变成真理,她要把这四个字变为杨巡的真理。

雷东宝接完电话,却没管韦春红听到他说生孩子的时候脸色变了一下,见韦春红已经办完手续,就拿回身份证,开车送韦春红回饭店,然后他就去忠富那远在穷山旮旯的养猪场。

这一夜,唯有杨逦孤零零一个。大哥醉得人事不省只见周公,二哥关门洞房花烛,她于婚礼之后等了好久不见有人安排她,只好灰溜溜回家。越想越没意思,想到晚上还有一班火车,就去了火车站,连夜赶回上海。火车上的杨逦心中异常失落,强烈感觉到结婚后的杨家,她不再是被关注的焦点,大哥二哥都没头脑,只顾得了一头忘记了她,她心里很是怨愤。

“不去,我老婆春节生孩子。”

也是夜车,但与杨逦南辕北辙的是雷东宝一行。雷东宝上车就郁闷地跟韦春红说他要睡觉,明天准时参加市里举办的经验交流会,除非是宝宝哭闹,谁也别叫醒他。但是雷东宝这么爱睡的人,却是闭上眼睛一直睡不着。

杨巡又笑:“哪儿利索了,跟书记怎么比,我新鲜热辣知道的东西,这不书记早了解了。咱不上台面,跟过年过节的猪头肉一样。好了,书记有准备就行,我白提一句。春节不回了,现在开了家商场,闹得每天跟坐牢一样。等我理顺了一定找书记喝酒去。要不书记你有空过来玩?”

车子离城好远,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有前面正明开着的佳美的红色尾灯稍稍影亮里面车厢。雷东宝却忽然道:“春红,今天小辉这样对我。”

“早知道了,现在我们跟进出口公司穿一条裤子。呀,小子,你现在嘴上一套很利索嘛,跟谁学的?”

“轻点。”韦春红先看看宝宝,见宝宝依然安睡,才道,“说起来,我也看不惯你昨天那么对宋总。人家与你没亲没故的,这样对你是本分,对你好才是意外,你哪能要求他太多。你看你,昨天先冷落小梁,带来的礼物也不说先交给小梁。然后也不说对宋总客客气气。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你倚仗他,还是他倚仗你。今天喜宴上他这么做也没错,你本来就只是个有钱的,你挤人家那堆里干吗?”

杨巡笑道:“不是,书记,我跟你通风报信来的。我刚上朋友那儿查点政策,看到说今年开始出口退税率下调,还有传说很快进口税率也会下调,这些对你刚起步的铜五金出口很不利啊。你得早做打算,调整今年利润预期。”

“谁说我倚仗他,他不倚仗我?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从来……”

雷东宝没去关心韦春红一直喜滋滋的脸色,韦春红的脸色阴晴圆缺,都是他一句话,他对韦春红有信心得很。他只是奇怪杨巡怎么忽然打他电话,那小子不是才刚元旦前给过电话吗。因为前年杨巡在他出狱的事上做过很多努力,他前年投桃报李,对杨巡手底下两家市场脱红帽子的工作给予很大支持,两人现在关系算是热络。听着杨巡一连串的“书记,新年好,新年好”,他干脆地笑道:“是不是今年春节要回来?我请你喝酒。”

“嘘,轻点。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你们以前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小舅子,现在是兄弟关系。可我们不说别的,就算是亲兄弟吧,人家已经当了那么多年上万人大公司的老总,你见面呼五喝六的人家怎么吃得住?私下拗手腕便罢了,还当着我们那么多人面,你存心不给他面子。”

这时候正好有电话打到雷东宝的手机,他看都不看号码就接起来。拿着雷东宝淘汰下来的模拟手机的韦春红看见心说,既然都不看号码,还烧包地换数字手机干吗,都是钱多了烧的。要她说,既然都能用,换什么手机,她手里拿到钱就投资。自打前年雷东宝出狱后,她饭店的生意又恢复旺势,再说这两年大家呼啦啦地好像都钱很多似的,上饭店吃饭也跟不要钱似的,除了公款吃喝,个人吃喝也多了起来,韦春红去年一年市县两家饭店的收入竟是过去那么多年的总和。手头富裕的韦春红已经投资了几处市区一、二类地段的店面房,这是她与梁思申商量的结果。现在雷东宝的钱也到她账上,她打算与她的凑一起,回头再找几家店面房买下,当然房产证上得写她的名字。

“我从来这么对他。你什么道理,难道人富贵了,可以不叫爹娘,不认兄弟?”

在银行办理手续这等琐碎事,当然都是韦春红着手办的,雷东宝只需要腆着肚子站在一边指导就行,然而韦春红办这些是轻车熟路,因此雷东宝惜字如金,即使存折上面巨额现金的转户都不能让他开一下金口。

“你究竟是宋总爹娘,还是宋总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亲兄弟?”

韦春红一听,当下就相当地明白雷东宝的意思了,顿时满面春风,扑过去就抱住那猪头啃了一口,赶紧穿上大衣跟雷东宝出去。雷东宝这才放下一头心事,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你这什么话,我跟他是亲兄弟能比的?”

雷东宝啧地一声:“要你拿着就拿着,你不是最爱钱吗,装啥小脚。到底管不管,管的话赶紧穿上大衣,去银行换你名字。”

“你这样想……好,随便你怎么想。”

韦春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吱声,先接过存折翻看,一看里面的数字,立刻将存折一合,交还给雷东宝:“你想清楚,弄不好你一分钱都拿不回,我才不给你写字据。”

“有些东西你不懂,我比你懂。特别是男人们的东西,你们女人别掺和,小辉就是让他老婆掺和坏的。”

雷东宝抓过手来一瞧,果然,她不说还真没留意,但嘴里还是没好话:“你老妖精跟小妖精学,十几年饭白吃了。你别打岔,我跟你说事。”他掏出大红的存折,抓过韦春红的手,一把拍在韦春红手掌上,拍得韦春红如今嫩嫩的手掌生疼。“你替我保管,一半买股票存银行,你看着办,另一半估计开春要用到,我到时再问你拿。”

“好啦,我不懂。不过还是提醒你一句,你别总看不上小梁。小梁别说是宋总屋里人,她娘家什么势力,她自己什么财力,你老这么跟她对着干,不是为难宋总吗?”

见雷东宝如此正经,韦春红就不调戏他了,吩咐店员看门,她跟着走上楼去说话。但她还是不想正经,每次雷东宝来她都欢喜得很,正经不起来。她坐到雷东宝身边,伸出被热水袋捂得红红白白的手给雷东宝看:“你瞧,今年硬是没生冻疮,也没开裂,小梁教我的法子管用。”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认,小辉有今天是靠老婆娘家的吗?他这个老婆嫁他前他已经是宋厂长,记住。他靠自己。”

雷东宝听了就明白,人家现在绕过他呢。他烦躁地道:“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多说了,再说你又说我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哟,上门寻衅闹事啊。宋总前儿刚打电话来,说老家的腌鱼腊肉干笋干菜就是鲜,他家老爷子冬天照例胃口不好,可就喜欢吃老家去的东西。我等会儿就跟宋总说说,以后少跟我这种没脸的交往呢。”

“女人就不该掺和男人的事。”雷东宝不以为然,也不再说话,闭目睡觉。

雷东宝立刻无话,现在他想了解宋家的事,还得通过韦春红。“就你贪小,他们送你什么你还真有脸都拿着。”

前面小三一直没说话,司机也没说话,就跟不存在一样。雷东宝发作了一通,这下算是睡着了,只有宝宝中途哭着要吃的,他才迷迷糊糊醒来一下,但没他的事,他接着睡。一觉睡到家里,随便洗漱一下,就直奔会场。

韦春红依然似笑非笑地道:“这是小梁送我的新年礼物,她和宋总都说这种香气最适合我。”

会场上面,市领导第一个跟他握手,又很重视他的意见,说他话糙理不糙,雷东宝憋了一天的劲终于又落回到实处。原来他只是水土不服,现在则是回到自家地盘。

他不知哪来的气恼,道:“你看我来也不说给我开门。擦什么了,擦那么香的,你让人家吃饭还是吃你啊。”

宋运辉清早送走妻子,驾车回家,半路接到外公一个电话,让他过几天有空去上海面谈。宋运辉心领神会:“是不是思申爸爸的事?他没收手?”

他还是三天两头来这儿,可今天走到门口,却没伸出手去推门,在门口徘徊。这当儿中饭过去,晚饭还没开始,店门里面冷冷清清,店门自然也是关闭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了,却见韦春红就在门里面捧着热水袋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倒是灵敏,既然你已经想到,我也直说给你。我越看越觉有鬼。你给我想个办法,怎么跟你丈人老头说。”

雷东宝却是对着存折为难。按他以往的规矩,不是应该交给老婆管吗,可是想到冯欣欣,他怎么都不放心把钱放到冯欣欣手里,仿佛冯欣欣跟他隔着一条心似的,他感觉冯欣欣不可能好好保管他的钱。给他妈是不可能的,他妈这个没原则的。当然他自己也可以管,塞保险箱里就是。可是他却不知不觉走到了韦春红的饭店。

“该威胁该利诱的我都说了,你以为我还能说什么?”

项东虽然进来才半年,按比例所分得的钱比起正明他们来少一半还多,可他还是震惊了,这个数字,比雷东宝请他来小雷家时的口头许诺要大不少。他会议后就想找雷东宝说说话,说说这半年来的感受和对新一年的展望,他太震惊了,他抑制不住地想找人说。可是雷东宝此时头痛钱放哪儿的问题,把约谈拖到晚上。项东只得驾车从市里回小雷家,一路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的是翻身农奴得解放。

“小辉,你不要这么问我。你要清楚,你现在是这个家的主力,你不动脑筋谁动?你是官场的人,你应该有更多办法。你无论如何要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我昨天一整天劝他提前退休,跟我去美国,到了美国我有办法,他一整天敷衍,我看他赌徒上性了。我告诉他,万一有事,他害自己那是他自作孽,他也会害我女儿,害思申,害可可,小辉你想过没有,你会最受连累。可他老是跟我说,他心里有数,非常有数,拿我当老糊涂。这事,小辉,即使为你自己,你也得想办法解决。”

雷东宝也在抓破头皮。平时工资发下来,他都是自己拿一半,另一半给冯欣欣做家用。但是今年的年终分红,雷霆的倒也罢了,红伟那边的公司分红很是可观。因为对本地电线行业的集中整治,红伟的贸易公司又买又卖,生意滚得相当大,在好几大城市已经发展出经销点,因此利润跟着上去了。红伟满面红光地把一本存折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拿着却不知道放哪儿去。

宋运辉停车仔细听外公说话:“外公,你让思申妈先跟你出去是最正确的……”

02

“正确个屁,我女儿不在,他更可以肆无忌惮。”

杨巡只打车到最近的地铁口,换乘地铁回杨逦家。他好好想了一路,走出地铁的时候,杨巡基本上心意已定,有关商场的,有关杨逦的。他走出超市的时候,还一肚皮的话无处诉说,可是遇到梁思申他也没讨教什么,可就仿佛跟完成一项宗教仪式,他现在需要的只有行动。他都没去想想刚才其实根本不用费心等在梁思申楼下那么久,没必要那么曲折那么麻烦,其实他在走出超市时候早就心意已定,不说也行。他可能只是延续了一个事前征求意见的惯性。

“我思考过后基本上认定,思申爸有恃无恐有他的底气,他不是一个人,他和梁凡绑在一起,也就是跟更多人绑在一起……”

杨巡看梁思申开车进入大铜门,不由得绕着这么大院子的围墙走了一遭。围墙有些与别的房子连在一起,他没法精确看出大小,可毫无疑问,这院子很深,不比他老家山野之地的院子小。他不知道这房子是梁思申外公的,心说梁思申这个人可真会赚钱。可一想到这么会赚钱的梁思申如今对他守口如瓶,再也不会帮他,他心中遗憾非常。可是,他能强撬人家的嘴吗?

“妈妈的,我不要跟你说了,我活那么大年纪,我不相信一个国家会允许这种蠹贼存在。我高看你了。”

梁思申只得索性摸出一张名片交给他,算是诚意。她名片上面没有记载手机号码,她不愿意每天被叫魂,但她就不明确说明,让杨巡别自说自话地摸上来,其实是因为戴娇凤。以杨巡只凭她一个工作单位的名字就能摸到她工作地点,杨巡只要有心,还能不顺藤摸瓜了解到戴娇凤去向?她还是别制造事端。

“外公,你听我说完……”但是那边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宋运辉看看手机,想拨回去,不过想想外公该说的基本上都已说明白,他再打过去无非是跟外公辩论,冲外公那脾气,不顺耳的哪听得进去。他继续上路,脑袋里想的事全部换成岳父。

杨巡还以为梁思申不喜欢他像今天出现在她办公楼下面一样出现在这里,只得悻悻地道:“好吧,以后我打你电话,行吗?”

外公说得没错,岳父如果出事,最受伤的只有他,可他能怎么办?大义灭亲,举报?别说做不出手,他手里也只有猜测没有确切证据。他最希望的还是岳父能迷途知返。刚才外公打断他的话,他还想说的是,他不知道梁凡的舅舅们有没有参与,若是参与,事情更大,因此他岂敢贸然行事。

“这儿方便,上班近。呃,有个不情之请,这个地方你非请勿来。”

他一路细细回想有关岳父与梁凡的种种细节,猜度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此事中来,还有,梁凡的筹资额度到底有多大,以及除了梁凡那一块,岳父还有无其他动作。他想得头痛。他还头痛一点,梁思申似乎掩耳盗铃。昨晚听外公说去迈阿密,此后梁思申一直为外公寻找怕冷的理由,究竟是在说服谁,他心里最清楚。他头痛要不要跟梁思申指明。

杨巡看看这陌生的环境,奇道:“你不是住别墅吗?”

没几天外公回上海,两人又就此事好好议论一番,都觉得不会没事,但也没证据表明有事。外公更是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有事,说他这辈子见多识广,不会看错。

梁思申不愿多提商场的前因后果,只得再转话头,好在锦云里很近,很快便到了。“我到了,今天不请你进去喝茶。”

但宋运辉小心起见,设法打听下来,岳父风评还行,大家都说可能吃点拿点,但抓钱的可能性比较小。省行不同市行,接触的大多是大项目大国企。宋运辉稍微放心,不过外公还是决定出国去,他担心女婿万一有事,连他都会被扣在国内回不了美国,这种事“文革”时期发生太多,他至今无法修正心中的偏见,他更担心弄不好他的钱会被混作女婿的钱充公,那才是要了他的老命。

“我也悔,可就算时间倒回去,我还是得接。放他们手里,他们每年给我制造亏损。与其不明不白亏钱,还是自己动手亏吧,起码亏得死心塌地。这与你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

16

梁思申听着满是道理,但只脸上笑笑道:“对于你去年夏天肯接下商场经营权,我也奇怪,不是你一贯风格。”

任遐迩结婚后并没从商场的财务管理中脱身,但开始兼管欧洲街的财务。临近年底,地税组织举办年报和新增涉税条款的培训,将会计们拉到郊区一家小宾馆集中培训。任遐迩回不了家,吃完晚饭,同屋的会计看电视,她看完新闻联播,就看教材。

“我们下半年凑一起的时候已经都在讨论,就是给批,我们也暂时不敢上了,利息那么高,可……听说海南北海那边都有人跳楼了。我现在压力就很大,晚上睡觉想起商场那些库存每天吃掉的银行利息,心里割肉一样。今天再看到那样的超市,要是我商场边上也开上那么一家,我从五楼往下跳算了。你看着好了,很快的,不出三年超市就会过去。以前肯德基不是也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吗,我到上海还特意去肯德基吃一顿,现在全国各地都有,我们那儿已经有两家,一家还是我的。你看,只要是好的,很快遍地开花。我今天看着超市就想,它超市卖什么,从今天起,全部从我的商场撤出,绝不敢跟超市重复。我今天就得准备起来,一点点地调整布局,要真等狼来了就迟了。没法跟它超市比价格,有些都比我进价还低,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卖得出这种价格。这商场,不接手不知道,一接手才知道水太深了。”

一会儿杨巡电话进来,笑嘻嘻地道:“面包,今天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分居两地呀,有没有想我?”

梁思申一笑,转了话题:“一九九五一年里,调控那么紧,你算是做得很好了。”

任遐迩现在也配了一部手机,但她是个节省的,一接通就道:“你打这个电话……”她报了总机和房号,就关了手机等杨巡再打来。

“我哪里,我哪里,呵呵。我……我……总之很对不起你,我现在话不多,更没几句人话,呵呵。”

杨巡再打来,就取笑:“上个月和前个月,你的手机月费少得我都出汗。我吃完晚饭回来了,到家才想到你不在。”

梁思申心说这个哥哥做得还是不错的。“你已经很会说了,死人都能说活。”

“对啊,还不抓紧时间,还可以出去玩。”

“我不知道,我明天给她备足够两三个月的柴米油盐,总不能饿着她。我看吧,她要是半年里面能出息,就让她继续待上海,要半年后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我不指望她了,捆也要捆回家自己盯着调教。”杨巡说的时候,不时看向梁思申,见她一直听着发笑,估计她在笑他的主意,只得也笑道,“没办法,老四嫌我没文化不肯听我,不认我的理。”

“不去啦,每天挨你管得束手束脚,出去玩都活不起来了,吃顿饭够啦。怎么办,我一个人很闷。天又这么冷,我一个人钻被窝里冷啊。”

梁思申原以为杨巡会跟她说看了家乐福超市后的感想,就跟以前似的,跟她商量造建材市场,造四星宾馆,造欧洲街和商场,满眼睛都是憧憬,满肚皮都是主意。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家长里短,就跟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一样焦急。她不由莞尔:“那你要拿她怎么办?”

任遐迩笑道:“可怜的孩子,教你一个办法,放一缸热水,晚上睡浴缸。”两人此时已经搬到刚装修好的别墅。

杨巡近乎欢快地跳进车子,快乐地道:“我送你,回头我打辆车回家。我小妹毕业了,分在上海,我给她在上海买了套房子,现在我来上海不用住宾馆,就住杨逦那儿。那小家伙上个月辞职,都没跟我说,今天我去才发现,家里清锅冷灶的,只有几包方便面,我没翻她钱包,不知道钱包还有几块钱。我批评她工作态度不对,可她死鸭子嘴硬,理由比我还足。唉,四年前差不多的时候我也找你讨论杨逦,你跟我说别多给钱,宁可多给物,结果我没做到,我养娇她了,她现在眼高手低。唉,怎么办,对不起我妈。”

“水冷了怎么办?”

梁思申钻进车子里,看看外面的杨巡,心里有些不忍,伸手打开副驾的门,让杨巡进来。“我送你去宾馆。”

“水冷了继续放。”

杨巡点头,有些违心地道:“你上车吧,外面挺冷。那再见,以后去东海,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我都在。”

“我中途想你了怎么办?”

梁思申闻言微笑道:“对不起,我现在体力不允许,一般都是早回,过去的事请别再提,都是仁者见仁。”

“你黄。”

“人真不能做错一次。”杨巡听梁思申没热心议论的样子,心中感慨。

“我没黄,我真很想你,不是说我们婚后第一天不在一起吗,我这个实在人多不适应。”

梁思申当然没把驾驶位让出来,但一边开车门一边道:“超市我也听说了,挺不错,谢谢你来看我……”

“呸,乱唱高调。”

杨巡听梁思申一直婉言拒绝他,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让我帮你开一次吧。我最近忙商场,一直没空过来上海,这回听说上海有外资超市开业,赶紧来看一下,看完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就来这儿碰碰运气,哎呀,你换车了?”

“你看,我又看不到老婆,又还得挨老婆骂,多受打击。老婆,我现在过去找你好吗?”

“谢谢,我还行的。”

“哎,别乱来,我们都是住标间。”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又半年没见。我送你回家吧,我替你开车。”

“那你下来,我们回家,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上课。”

“我很累,想早点回家,你有什么事吗?”

“好啊好啊,就这么定,我下去,我立刻下去哦。”任遐迩说完,那边杨巡的电话就挂了。她愣了一下,将电话搁回,怀疑有人或者有电话找上杨巡了,但她这个电话接下来,心情如会唱歌一样。

杨巡终于收回惊奇,忙道:“我找你,新年好,门外不远有家餐馆,我想请你吃饭。”

没想到过一会儿杨巡电话又来了:“面包,你怎么还不下来,我都等你十分钟了,穿衣服不用那么长时间吧。”

梁思申挺烦杨巡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这明摆着是她容易说话,杨巡可就没敢找宋运辉。但她见那么灵活的杨巡难得目瞪口呆说不来话,只得主动开口招呼:“你在上海?来这儿找人?”

“什么?”任遐迩跳起来,冲到窗户边一看,下面停着好几辆车,也不知道哪辆是他的。她忙套上面包似的羽绒服,与室友道别下去。道别的声音就跟唱的一样婉转。

看完便收拾一下下班。此时她已经大腹便便,可是国内孕妇装太过娇艳,她只得套上一件男式羽绒服打发这个短暂时期,她乘电梯直降到地下停车场,电梯门打开,却看到外面神色略带茫然的杨巡。但杨巡看到她的时候,立刻一张脸转出笑容。只是这张笑脸充满惊奇,杨巡惊奇的是印象中身材瘦高的梁思申竟会变成这个模样,即便是一向美丽的脸也有些浮肿。他心说难怪在停车场找不到她的大车子,现在上下那大车子不方便了。

果然,杨巡等在下面,见面先一个大拥抱。任遐迩非常开心,额外给这个馒头盖个红戳,冒充油包。馒头却扭扭捏捏装腔作势,说这样不好,上面很多人看着,影响馒头蒸来的声誉。任遐迩狂笑,与杨巡婚后真有些不适应杨巡的油嘴滑舌,可也真好玩,每天回家就笑个没完。很多时候杨巡出去应酬,她等着他回家,等的时候可心焦呢。

自从换新电脑后,梁思申每天从国外接受的信息量就大了很多,让她不再觉得处于信息真空。她请求她的同学朋友经常给她发邮件,她自己公司的信息传输也方便许多,只是网络速度很慢,每天都需要秘书收集存盘,她等下班后办公室安静,才能一目十行地浏览。但她有空的时候,大洋彼岸的老友们却都是清晨最忙时分,她总是无法在聊天室遇到他们。

婚礼后杨巡见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就硬派给她个称号:“面包”,在她用不做早餐的抗议之下,杨巡只好告诉她过去他是人称“小杨馒头”的倒爷,馒头面包是一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此后两人背着人就以馒头面包相称,叫得越来越顺口。

杨巡没想到自己说得那么详细,杨逦还能来那么多万一,他懒得听下去,也没时间听,急急关门将杨逦的一万个万一关在门里面。杨巡一向自诩,只要是他想找的,没有找不到的。其实他早已知道梁思申办公室的电话和地址,他只是想测试杨逦到底有几分能耐而已,测试结果他非常不满,心想,杨逦这样的大学生要是到他手下,不等杨逦辞职,他先开了她。这时候杨巡心中已经决定,回头再给杨逦买五十斤大米和一些香肠水果等物,但绝不给杨逦钱。他已经看出,杨逦的问题完全是心态不好。他想看着,杨逦毕业一周年时候如果还改不了,他只好认了,以后供着小妹。

杨巡心里最喜欢的是任遐迩是真心喜欢他,没有因为重点大学毕业而露出高人一等的感觉。他本来无非是成立一个家,找个宜室宜家的厚道老婆,守住他的大后方,再给他生个聪明儿女。没想到任遐迩是意外之喜,别看此人上班一本正经,八百年不变的面包样,本质却是诙谐得很,令他顿时感觉自己的一张嘴有了用武之地,两人每天在家彼此调笑,说是打预防针,让各自出去应酬的时候遇到花言巧语免疫。婚后的生活是说不出的轻松适意。

杨巡说了那么多,耐心详细分析了杨逦的错误,可是杨逦压根不服,他开门准备出去的当儿,杨逦就在后面道:“你即使十万火急,可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万一人家没上班,你的所有电话费不是泡汤了。万一你……”

杨巡认为自己找对人了。

杨巡从肩膀上扛着的米袋后面艰难地看看小妹,他更意识到小妹辞职的根源在哪儿了。他走进门卸下货,一把抓了杨逦手中还嘲笑似的掂着的五十元,严肃地道:“你工作态度很有问题。我来告诉你。第一,我给你五十块,你没用完,虽然对我来说一样是支出五十块,可对于你来说,却有收入。同样的效果,但用手机支出五十块的话,钱就全进电信手里去了,我一样还是支出五十块,但你一块钱都捞不到。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吗?第二,你说你是外资企业工作过的,那你应该知道他们高层经常晚上要跟国外刚上班的通上话才能下班,只有你们这些说什么时候才能按时下班。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以,但你不能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些什么,还自以为是说什么七点人家已经下班,你犯的就是不懂又自以为是的毛病;第三,那就是你无知又懒。工作半年,连最基本的工作方式方法都不懂,却不肯尝试。114问电话是第一步,问到的电话后面没人等着回答你问题那是理所当然,但你不会电话号码最后两个数字稍微变化一下继续打吗?连号的电话号码基本在一个片区,多打几个基本可以问个八九不离十;第四,是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上楼下楼背那么多东西,你不说帮忙一起扛,你打个电话帮我总行吧?我都已经要求你,这么冷的天,我如果没要紧事也不会要求你,可你还挑肥拣瘦,你在公司工作也是一样?人家出一千多一个月供着你是让你挑肥拣瘦去的吗?你给我好好想想,你工作的时候是不是没动脑筋?工作,不是家里,没人有义务喜欢你。我下去打电话,如果问到地址就不上来吃饭,你自己先吃。”

17

“大哥你怎么算账的,你给我五十块钱,就算通话加漫游,也够打二三十分钟的,手机打跟公用电话打有什么不同?今天温度接近零度,你想冻死我?再说即使我拿114查出梁思申的单位电话,可现在已经七点多,下班时间了,哪儿找得到人问地址?”

上海虹桥机场国际起飞厅,外公进去关口前,特意走到前来送行的女婿面前一言不发好久,盯得梁父失色。已经进去的梁母见此担忧,老头子昨晚一直没再提,今天难道要临门一脚?可她出不去,没法打圆场。同样也是来送行,顺便接走可可的宋运辉见此倒退几步,避开风圈。

杨巡一个人拎着所有东西往上走,气喘吁吁地道:“手机通话费加漫游费,一分钟得多少,你公用电话一分钟才多少?快去快回。”

外公却没多说,只盯着女婿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杨巡以为说完就可以上楼。不料杨逦接了钱,没掖进口袋里去,却跟着杨巡一起上楼了。“太冷了,回家用你的手机,现在不是能漫游了吗?”

外公说完就进去了,留下梁父站在原地尴尬了几秒钟,但也没尴尬多久,就回头对不远不近处的宋运辉道:“这都什么意思?你回家的飞机还要两个小时吧,有没有别的事?”

“老四,去打几个电话,问问梁思申那单位具体地址。我上去烧饭炒菜。”杨巡摸出一张五十块钱交给杨逦,“电话费不够回来问我拿,用不完算你的。”

宋运辉拿嘴努努怀里很不安分的因为妈妈离开而哭泣的可可,道:“他的事最大。”

回到小区,天色已经全暗,家家户户的脱排油烟机喷出浓烈的菜香,被楼宇间的狂风一阵搅和,令杨家兄妹更觉饥寒交迫。杨巡让杨逦在楼下守着,他一趟一趟地拎东西上六楼。杨逦被一月的冷风吹着,一件一手长的呢大衣根本无法御寒,只盼着大哥快快来去,把东西收拾完。杨巡几趟六楼跑下来,人早累得腿脚打晃,身上的大衣早甩了。他最后一趟下来,索性把地上全部东西都收拾到自己手里,杨逦都不需要拎什么。但等杨逦准备空着两只手上楼,杨巡却叫住她。

梁父感慨:“你现在把他当天,等他长大不知道怎么对待你。”

杨巡忧心忡忡,却也在忧心中看到一丝希望,“还好,家乐福的普遍价格还是比我市场那些摊位的贵,像我这样的人当然逛超市,可工资不到一千的,看到有一分钱的便宜当然是先奔市场。家乐福的运营费用怎么跟市场比,还好,没法比。”商场危殆,可好歹市场可以保住,杨巡终于放下一小半心事。

宋运辉从可可那儿分出三分目光看向岳父:“爸爸,我没跟思申和外公他们说实情,外公应该想得简单一些,思申更是避而不想,但现实……”

“自己造一个容易,可是我哪有钱库存那么多货物?那得多大流动资金。”杨巡不知道家乐福的经营模式是怎样的,他估计与自己商场四楼的小超市差不多,“只有老外才有那个钱啊,难怪是法国人开的。”

梁父神色一凝:“你背后调查我?”

坐在后面的杨逦不由得探头看前面大哥的脸色,昏暗灯光下,她看到大哥两只眼睛发直,心事重重。“别担心,不是说了吗,上海也才开始,你还有几年准备时间呢,够多了,自己造一个也来得及。”

“爸爸对不起,我得为妻儿老小考虑,但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杨巡点点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在黑暗中等到一辆出租车,将买来的东西塞满后备箱和后座,他才又道:“以前梁思申跟我说起超市的时候,我还以为那种又亮又漂亮又有空调的地方东西一定贵死人,我还跟她说照国内经济水平起码十年都不需要超市。可没想到……还不到五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梁父不语,冷冷地盯着宋运辉。宋运辉也不解释,熟练地摸出尿布包里的热奶,让刚哭完的可可捧着吃。人流在他们两个身边来来去去,两人都不为所动。

杨逦一圈超市逛下来,大哥又一下子给她买了不少食品家用,她的心情立刻好转,闻言就反应敏捷地道:“上海也才只一家呢,不知几年后才能去二线城市。不过真要开那么一家在旁边,商场起码一半商品没销路了。”

终于还是梁父道:“你知道多少?”

走出超市,西北风让他火热的脑袋一下清醒,他就忧虑地对杨逦道:“要是在我们市也开这么一家,我的商场还不喝西北风去?”这里带给他的震撼绝对比香港的超市更大,因为香港的超市远离内地,他即使前去取经,也最多只是感慨而已,可是上海的家乐福,却让他看到身后危机重重。

“很简单的道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坐在我们这种位置上的人,基本上已经不可能亲自动手完成一件事的全程。全程有多少人参与,就有多少漏洞存在。”

与去年考察香港超市不同,这回进家乐福,他已经是一个商业系统从业人员,对百货行业的商品已经有了系统认识。此时面对看不到边的熟悉的商品和熟悉的价格,他的感受彻底不同。他看到,这里的商品基本涵盖吃穿住行,一个家庭只要要求不高,可以在这里买到所有家用。他看到这里的商品价格普遍比他的百货商场里面便宜,而同类商品的选择余地却更大,商品可用琳琅满目来形容。他看到这里的购物环境与香港的一样便利,没人在身边说三道四,拿什么不拿什么完全自由。他还看到,这里的灯光明亮空调温暖,售货员对外地阿乡没有晚娘脸。他更看到这里也是自动计价,非常便捷迅速,最后还送塑料袋方便顾客拎走。全跟香港的没什么两样。因此杨巡看到,即使今天不是休息日,即使现在还是上班时间,超市收银柜台面前还得排起长队,里面来往购物的人不知比香港多多少。他一下子消费了两千多块,而排他前面的两个人消费也不少。

梁父神色越发凝重:“你究竟知道多少?”

其实他现在给杨逦一个月几千块钱很容易,可那不是更加纵容杨逦了吗?杨巡的心徘徊在硬与软之间,无法做出决定。他深知,如果换作别人说起自家孩子的事,他一早会扔话出去让家长好生教训没出息的子弟,可是轮到他自己小妹,他却下不了手。一直到进去人声鼎沸的家乐福里面,杨巡才停止艰难的思考,推上一辆购物车开始他的观察。

可可仿佛感受到来自外公的凝重压力,丢掉奶瓶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宋运辉这下又没法回答问题,小心伺候手中的一团宝贝疙瘩。而他也不想多说,索性借可可的哭来回避。偷眼看去,见岳父脸色忽明忽暗,已经大变。

杨逦没应声,但默默跟着出门,上了出租车后,也是不肯说话,好像还是杨巡欠她似的。杨巡坐在前面,看计价器上面的数字飞转,脑袋里也是飞转着思考,要不要对妹妹施以援手。如果不施,就冲她那么点工资,估计现在已经钱包见底。可是如果施的话,助长的是杨逦那臭脾气,杨逦即使找到下一个工作,又如何能安心岗位。如今杨逦在家里都是车进车出,空调席梦思,即使他今天给带来的衣服,也是一套上千的,这样的花费,杨逦面对只值一件大衣价的工资,心态怎么好得起来。说起来,杨逦不肯脚踏实地工作,与他的纵容很有关系。

这时,宋运辉的手下找过来,见此情形,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近。宋运辉也没招呼手下过来,还是与岳父对峙。

杨巡当即发现杨逦撒谎。肯定其他几个已经脱离苦海,而杨逦估计个性很冲,不肯妥协,又不安于接待位置,被公司管理人员讨厌,因此就被有意摁在接待位置上不给挪窝,她脸面挂不住只有自动求去。杨巡不予戳穿,想着杨逦辞职已经难过,他别添乱了,岔开话题道:“走,刚开了家超市,叫家乐福的,我们去买些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别拉着个脸,现在不是每星期都有人才市场吗,找工作容易。”

好久,梁父终于又回复镇定,但冷然对宋运辉道:“你也好自为之,你为上市剥离资产的那些事已经做过火了。”

杨逦一时没吱声,闷一会儿,才避开眼去,硬邦邦地道:“当然。”

“这事都是专门的法律班子经手,没有违法。”宋运辉有些愕然,没想到岳父也在调查他。

“啥,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去做接待员?这不是小看人吗?”杨巡当然知道接待是什么,档次高点的企业都在门口围个大柜台,柜台后站一个漂亮小姐,客户上门,第一个调戏的就是接待小姐。杨逦公司竟然让一做就是半年。杨巡很生气,但随即便冷静下来:“你们那几个一起招进去的,不是有跑腿文印的吗,他们也还干那行?”

“别让思申知道。”

“你就梁思申梁思申,reception就是接待。”

“思申一向对不三不四的下岗规定很有看法。”

“总有中文名目吧,梁思申那个半老外说话都不吐英文。”

梁父看看不远处的宋部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句:“对,我忘记你跟上面关系很好。我从国内出发,再见。”

“reception就reception。”

宋运辉不动声色地跟头也没回的岳父说“再见”,但等岳父走远,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其实对岳父的所作所为所知有限,他完全是凭一个上位者自身的经历,豁出去威胁了岳父一把,令岳父无法不忌惮:他这么一个外省官员都能探知一二,何况省内?为岳父的事,他头痛万分,只好选择与岳父交恶,但或许可以挽救岳父于悬崖。

“那个锐什么什么的是什么位置?”

他没想到岳父也调查了他,翁婿关系的背后竟是这样,他始料未及。

杨逦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翘着嘴巴道:“我们不是今年不包分配吗,公司就贱看我们,进去的人都没好位置,有些先做文印,有些先做跑腿,把我分去reception,叫我一干就干到辞职为止。”

宋运辉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与同事会合,登机回家。

“那你这几天怎么过日子。”杨巡当即去厨房翻看,只看到几包方便面,“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宋运辉与杨巡的关系,在杨巡的一再努力之下,终于渐渐恢复。元旦前杨巡在新居请客吃饭,他过去了一下。从杨巡那儿得知梁凡和李力两个在香港挣得相当好,因此几乎不回上海,直把香港当了家。因此杨巡也激动得跃跃欲试,想通过深圳的地下渠道将钱弄去香港动作一把。

“元旦前的事,我发了工资走的。”

宋运辉跟杨巡说起梁思申的评价,说泡沫时期,谁都会被资产的迅猛增值击晕,认为自己是天才,争先恐后地下水追逐泡沫。追逐泡沫是正确的,没办法,必须想办法跑赢通胀,但最关键问题是谁都不知道泡沫会什么时候破裂,谁要是拿到最后一棒,那就不仅仅是前功尽弃了。解决的办法是对冲。但是国内很多出去香港玩股票的人不懂这些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金融天才玩出来的游戏规则,因此不知如何躲避风险。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宋运辉本来就不熟悉那行,本身就说得七零八落,于是这话到了杨巡、任遐迩以及寻建祥、杨速夫妇的耳朵里,便更成了天书。杨巡建议已经在读工商管理硕士的任遐迩放弃看着没什么意思的课程,转投金融。任遐迩也是蠢蠢欲动,对那个听上去都是高智商人士在玩的领域非常向往。

杨逦迟疑良久,才闷声道:“我辞职不干了。”

饭后,杨巡坚持要替宋运辉开车,送他回家。宋运辉建议杨巡,做大了以后,确实应该开始考虑多渠道融资,向股市等金融领域开拓融资渠道。杨巡听着当然上心,回家找任遐迩商量该怎么做。却见任遐迩早已趴在电脑前,通过雅虎中国搜索相关信息。但两人找了半天“对冲”相关信息,越找越是茫然。

杨巡下午三点多打开房门时,却意外发现杨逦这个时候竟然在家。杨巡立即看到杨逦的脸上很是不自然,但他还是关切地问:“怎么啦,请假不上班?身体不舒服?”

杨巡想到前阵子找过他,想拉他进证券交易所开个大户的老大,决定从那个业内人士入手了解情况。但任遐迩准备去书店买书或从图书馆借书,了解相关情况。两人分头出击。

因为有妹妹杨逦落户上海,杨家人在上海终于有了落脚点。杨巡下午一下火车就直奔那房子,他得先把大包行李处理掉了。那行李里面有两个哥哥给小妹买的贵价羊绒衫和围巾,有两个哥哥一致认为适合白领丽人穿着的品牌套装、大衣,当然也有国外大牌的巧克力、咖啡。两个哥哥认定小妹才那么点工资只够温饱,额外消费还是需要两个哥哥帮衬。但是杨巡因为有言在先,就不给现金只给实物。

杨巡很想在已经在扩建的建材市场之外,把原先有规划而且也有图纸的商场上面的办公楼造起来。可那需要大笔的资金,钱从何来一直是杨巡孜孜追求的大问题。如今很好,有了任遐迩这个帮手,让他可以有商有量。他充分意识到,人的智商高是多么重要。

这时候,杨巡从报纸上了解到,有家外国大型超市在北京开业,那超市来自法国,名叫家乐福。正当杨巡思量着要不要忙过这阵子去北京看一眼,看是不是与香港的那些超市一样,却又从《新民晚报》得知,上海的家乐福也开业了。杨巡没有犹豫,只等元旦销售高峰才一过去,春节高峰还没杀到,马上拎行李直奔上海,领那合资大超市的市面。

但在新一轮的大展宏图之前,杨巡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退路。就像宋运辉跟他提到过的对冲,收益越大,风险越大。世上的其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现在家大业大,更须分摊风险,以免那些总是让他午夜梦回的恐怖过往再度来袭,他不能总是只有深深害怕,没有行动。他想方设法将文凭最厚实的任遐迩的档案又放回人事局,又替任遐迩找到油水丰厚的自来水厂位置,费大钱花大力弄进去,却又费钱费力办个停薪留职,他这才放心,即使以后有个三长两短,也饿不了全家了。

年底时分,正是商家最忙季节。杨巡发出好多购物券,不少单位开着购买文具的发票几万几万地捧来现金购买购物券,杨巡也识做,虽然购物券不打折,但是主动按照一定比例给购买购物券的经办人几张购物券作为回礼,经办人都是心照不宣地收下,有些不久又捧着现金过来购买。再加上年底本就购销两旺,商场竟然难得出现销售高峰。

任遐迩对此很不理解,她即使与杨巡再亲,一时又怎能摸清楚如此顽强的丈夫经历多次头破血流,层层累积在心头的恐惧。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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