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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巡做生意那么多年,知道生意场上从来没有解不开的结。梁思申现在为人做事比过去现实许多。他自己现在也是家大业大,收敛了跳脱。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再谈合作?杨巡决定慢慢接近观察。
两人说话的时候,小碗睡醒了,两人忙着给小碗喂奶,换尿布。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小时。但是杨巡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梁思申工作那么忙,那么那些收购后的具体操作需要由谁来做?另外,梁思申今天尽弃前嫌来他家看小碗儿,是不是事出有因?
梁思申与宋运辉也在议论杨巡。可可跟着爷爷奶奶在新开的大超市里蹦跳,宋运辉推着车子在后面跟进。梁思申不当宋家,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日用品,就在旁边跟着,只有到毛巾床上用品区的时候才想起宋家的毛巾更换不勤,她抓了两打毛巾一打浴巾扔进购物车里,又抓来一打被套床单。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的生活习惯,见此只有笑,他回头又得跟勤俭的父母做半天思想工作,以期改变老人们常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了。
杨巡犹豫一下,道:“梁思申做事没我们灵活,她条规太多。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不知道变化没有。”杨巡没说梁思申家族背后的权势,哪是他敢望项背的。
梁思申做了这两件事后就不再干涉,宋家主事的是公婆,她毕竟来得少,尽量不插手。宋运辉却不得不提醒她:“呃,小姑娘,挽着手臂可以,不可以再做其他小动作。”
任遐迩现在站在企业高层,很能理解杨巡的牢骚:“不过我们是野生的,生命力强,等我们长足了,看他们国家抱大的怎么跟我们比。不过外资要是个个跟梁思申那样国内国外好处均沾,我们也麻烦。我们私营企业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梁思申一愣,才想到刚才眼睛正对上丈夫鬓角的白发,就忍不住疼惜地伸手摸了两把。她晓得宋运辉在这个小地方认识的人多,不想破坏形象,但她还是悻悻地脱口而出:“虚伪。”说出这个词就想到,这个词她最近想得最多,宋运辉当然也在她这个词的打击范围之内。
“越来越从宽是不错,我就怕东海那样的国营企业越来越强大,那就没我们的活路了。你看市轻纺的打包上市,一下子圈来多少钱,他们国字号的公司来钱太容易了,投资起来气魄那个大,我知道跟我联系注资的人另一只脚也都踩在那边上市公司呢,那边挖不到钱才来找我。好项目都让国字号挑了,害我价格也压不下来。”
宋运辉不疑有他,笑道:“别走开啊,这就生气了?”
“呵呵,由不得你不服气,认命吧,你不是说了,以前还得戴红帽子交管理费呢,现在已经对你从宽了。”
梁思申背着手走路:“没劲。”
杨巡道:“我们起码是地头蛇,可以抵消一些经验不足。其他很多事情我们即使有力也使不上,你看政策对外资对国企的优惠,还有政策对我们的限制,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能给老外的东西就不能给我们私企?他们老外的不也是外国私企吗?还有你听梁思申今天说的,她几天时间美国日本中国一个来回,到日本都不需要签证,她是美国国籍,我们能行吗?我们去个回归的香港都得办那么多天手续。办事效率怎么跟她比?稍有机会都让他们抢了。”
宋运辉还想说什么,可正好旁边一个局长过来打招呼,两人握手热情谈了好一会儿。梁思申旁边一脸贤淑地看着,依然觉得好虚伪,但她也无奈地知道,那是宋运辉那个阶层人的普遍生态,而非宋运辉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爸爸当年也是这样,哪像现在可以随随便便穿汗衫大裤衩戴一顶大草帽走过两个街区只为买一份报纸。就像她上班的时候,连裙子都不穿,一身装扮尽量掩盖性别,其实呢,外公骂得句句中的。
任遐迩想来想去,道:“不知道,我忘了问。老四还说听我们讲投资的事,好像很高深。我听梁思申讲她的投资,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那种出国见多识广的人到底不一样,我以后看来得多看英文财经版,什么都看才好。”
有些事情不知道便罢,一旦戳穿了,旁观都是煎熬。看别人的,比如那个局长的做作,还可以当猴戏看,但看自己丈夫的,那滋味并不太好。梁思申提醒自己不要走向另一个极端,可提醒归提醒,心里总是有些不好受。
杨巡更是奇道:“他们外资公司上班那么忙,她哪有时间做这些?就算让她便宜买来,她有时间管理吗?还是立刻转手?”杨巡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转出一个念头,再度合作,可不可以?但心里早又自我否定,那不可能,旧怨哪是容易遗忘的。
这么忙忙碌碌度过两天周末,梁思申才有时间与外公单独相处。外公也等她久矣,周一早上一见她领着可可单独出现,立即两只眼睛活络起来,似是找到吵架对象。但事情也有美中不足,外公看到他带了那么多天的可可这个时候千呼万唤不来他身边,尽是钻在妈妈怀里做扭股糖。他只好委屈自己坐到梁思申身边去,以便就近接触可可。
任遐迩找出纸笔,举例演示一番,杨巡看了点头,果然好。任遐迩道:“梁思申说,这种时候是现金为王,跟我们俩每天商量的一样。我也跟她说了我们在看一些资金链出现问题的企业,准备接手,就是不知道底在哪里。她说她也在看,她看中两个目标都是国外的,公司因为业绩所逼,需要对股东交代,会不得不做出一些大举剥离附属企业的行为。你看,她那境界跟我们比,真是不一样啊。”
梁思申将她在日本接触的两家企业与外公谈了一下,另一家是通过市一机日方引见,彼此才做了一个粗浅的会面。两人的目标都很明确,低价接手,分拆重组后快速出手。祖孙两个谈得难得如此合拍,外公更是谈得兴奋的时候,站到正对着市一机的窗口,眺望着市一机妙语连珠。外公给梁思申举个例子,一农妇卖葱,十斤的葱,按平常价是一元一斤,销路不过不失。农妇挑出好葱四斤卖一元五一斤,剩下的卖八毛,却正好迎合需求,卖得快了,而且反而多赚八毛,这就是市场。
“怎么算汇率账?”
梁思申当然知道市场是怎样的,但外公既然爱炫,她就听着呗,反正现在也没急事在身后赶着。外公说得急了,让口水呛住,大大咳嗽了几声,可可立刻操起他的奶瓶无私地递给外公,外公更笑更呛,梁思申忙上前端水捶背,外公咳嗽平息下来,却是有些黯然,老了,老了,小小呛水都要兴师动众,说明他再也不能主抓大事了。他思虑之下,主动提出,有些事务性工作交给梁凡去做,梁凡公司坐落上海,手底下有素质不错的员工一大堆,正好借用,他愿意割一部分好处给梁凡。
任遐迩不知杨巡之虑,她抓住刚送走宋家夫妇回来的丈夫,道:“我刚才问宋太太外汇什么的事情。她跟我说现在趁火打劫收购金融受灾严重区的优质资产最合算,她跟我算了一笔汇率账,还真是,问题那是境外收购,虽然知道利益肥美,可是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申请外汇都是大问题呢,这种好处只有宋太太他们享用了。”
外公的提议正中梁思申下怀。她立刻与梁大联系,梁大正巴不得,非常乐意地就将国内部分的工作承接下来,而且立刻通知员工,将原属李力的办公室重新布置,交给梁思申使用。
杨巡送走宋梁夫妻后回屋,却一直疑问梁思申何以亲自来他家祝福小碗儿降生,她当年拒绝了他送给可可的大礼,今天似乎也没特意来看小碗儿一趟的理由。她哪来那么闲?
外公等梁思申与梁凡达成口头协议,便笑嘻嘻捅上一刀,说梁思申而今堕落,甘愿同流合污。梁思申嘿嘿地笑,没法否认。以前她或许会说一句她借用梁凡公司是起稀释作用,但今天她不会再说这种话,做人,还是实际点儿吧。她在以前的驻上海办工作,又何尝没有利用身份的优势?看开些,辞职之后,她的心很闲适,很踏实。
梁思申没反对,因知道宋运辉忙,难得一个两人在一起的周末,得分秒必争地用足这段时光。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她过去的生活方式?因此她能很得体地按照日程表行事,而且并不会忙得披头散发。
但是外公并不打算放过外孙女,即使中饭餐桌上有外孙女婿托关系叫主厨做的金牌猪手,他都不会丧失立场,不打击外孙女,尤其见梁思申虎口夺食,帮同样爱好猪手的可可趁热抢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故作得意扬扬地道:“你跟小辉结婚那么多年,有没有看出小辉其实是迷失青年?呵呵,他让我三言两语套出是个理想迷失的。想知道?不说,急死你。”
回来看到气定神闲的外公,对比觉得丈夫宋运辉虽然看似气定神闲,其实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张,紧张得全无情趣。比如她才到家,宋运辉就给她一份时间表,总算第一天开恩,让她休息,第二天周末,他安排的可选项是祝贺杨巡升级,非可选项是一大家子去新开外资连锁超市购物,中午一大家子在外公住的宾馆吃饭,下午参观由东海公司资助的当地民间绝活展示,晚上请外公到别墅吃饭。虽然这些活动都是必须的,或者是有趣的,但是,情趣呢?
梁思申还真急,外公透露出的三言两语充满玄机,让她非常想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不过回头一想,不急,她可以问丈夫。于是她反手一枪:“可可,外公阿太做了坏事还不说,还想急死妈妈,怎么办?”
她此时在飞机上回忆忙碌工作的那几年,有些不堪回首。那段时间,似乎工作生活都成了任务,而她则是女超人一般攻克一个个堡垒,速战速决,绝无拖泥带水地完成一件件任务,包括升级、结婚、生孩子这等人生大事。回首往事,她不知道该不该笑,她怎么有本事过了那样一长段的亢奋日子?
“唱小兔子乖乖,十遍。”这是可可经常接受的惩罚。
回来的路上她不由检讨,她在以前忙忙碌碌的工作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她当然有所得,她从工作中得到学识、阅历和能力的提升,令她自己都觉得没白活这几年。但是她在日本悠闲逛街中却发现而今重捡情趣,找回对世间万物好奇的眼光,学校出来后再一次能细心体味大千世界无处不在的美丽。
外公笑得嘴唇乱抖,咬不住猪手,好久才正色道:“还是告诉你吧,省得让我唱小兔子。”他把没见到雷东宝那晚与宋运辉的对话转达一遍,有些记忆偏差,但大致意思都在。“你呢,这回算是悟了,虽然来得晚了点,可我想你应该有很多新的想法,影响你的世界观,对不对?”
她感觉辞职后好像眼光改换,原来的日本在她眼里是个忙碌的地方,从机场开始就感觉那地方的人行色匆匆,她自己也是非常适应那样的节奏。可是现在她行程安排宽松,心里也是有意给自己放假,却发现日本是个别有风情的地方,东西方的文化在这块土地碰撞交融,孕育出的独特市场令她流连忘返,返时则是添了一只大行李箱,行李箱里满满的别致趣怪小东西。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对,不过我正在适应这改变,做人通达点儿才好。”
梁思申是到日本中转,跟市一机的日方会谈后方才回国的。这回她身后没工作追赶,随心所欲地多逛了几天。但外公可可都在宋运辉那儿等她去接。她用最快时间办完辞职交接,立刻就在交接完当天乘火车赶去团聚。
外公道:“你通达?我看是小辉惨了,你敢不敢承认你看他不顺眼?”
其间宋运辉与梁思申一起到杨家祝贺,任遐迩笑眯眯地在心里转坏念头,她家小碗与宋运辉同属车字辈。
梁思申看看可可,一时无语,果然她在外公面前等于透明:“可是我依然爱他,只是……偶像不起来了。”
但任遐迩此后陷入水深火热,她妈妈岂肯在女儿月子时候离开,硬是盯在身边,照着陈规将她的月子伺候得浑身瘙痒,人神共臭。任遐迩背后叫苦连天,几番要求杨巡施展迷魂大法将她老娘骗回老家去,可是杨巡的三寸不烂之舌不敌任母的拳拳爱女之心,任遐迩只好继续忍受传统月子大刑。
“成长过程嘛,总是伴随着一个个偶像的倒下,所以我宁可不要当谁的偶像,只当谁的对头。小辉是个踏实人,不过他受生活所迫,就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挣生活都来不及,偏偏生活也不放过我们这种聪明人,不让我们安闲,所有的回顾啊总结啊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我们没有时间精力做这些。我一直到退休,甚至等你外婆去世,才想了些人生一世的大问题,小辉呢,我前几天跟他提了一下,他还没在意的样子。我懒得跟没开窍的人多说,你自己逮空跟他谈吧。做人,怎么做都行,但心里一定要有个信念,明确自己该做个什么样的人。”
等任遐迩休息完醒来,杨巡已经在岳母的教导下敢抱包成蜡烛样的女儿。他小心把小碗凑到任遐迩面前让她看,信誓旦旦地说他其实心里最想要的就是女儿,女儿好,女儿贴心,就怕说太多女儿,要是生出来不是,会让妻子内疚,他才一直说要儿子。现在生下来真是女儿,他如愿以偿。杨巡说得如此真诚,令任遐迩都以为以前领会错误。尤其是见杨巡抱着小碗爱不释手,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她更是心里迷糊,产后还没恢复精明的脑袋被杨巡搅得一团乱,心中渐渐相信,或许杨巡真心喜欢的应该是女儿。
“可想清楚了之后没法随便怎么做都行,那会让自己很痛苦。可能还是浑浑噩噩比较好。”
杨巡原以为自己会失望,但一眼看到这皱成一团的红皮小脸,他满天地都找不到失望,只有满满的喜欢。小碗易碎?不怕,他这做爸爸的有本事给小碗包上铜墙铁壁,对,他有的是本事。但是他才一触女儿小碗的小手,便知抱孩子是个大难题,这嫩豆腐一般的小身体怎么经得起一抱?他只好将孩子交给岳母打理,自己手舞足蹈地在一边观摩,都没留意杨逦神色黯然离去。
“那你和小辉的关系准备怎么办?总得有个人转变。我不管你们别的,我只在乎可可。”
说也奇怪,一等这对预备爹妈将大名小名确定,任遐迩如期给送进产房。杨巡在岳父岳母和杨速杨逦的陪伴下坐立不安等了半天,才等到母女平安被推出产房。任遐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亲口告诉杨巡:“小碗”!
“不会怎么办,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亲人。”
说到小名,两人这下就天马行空了,到最后任遐迩想到男孩“小锅”女孩“小碗”,杨巡不同意,小锅小碗多随便,没一点雅致富贵气,但是任遐迩说十月怀胎的老娘最有权给孩子起小名,非要坚持。而令杨巡奇怪的是,眼高于顶的杨逦竟然也非常喜欢“小锅小碗”,直说这小名别致,杨巡无可奈何,非常不明白这小名好在哪儿。
“自欺欺人。”外公并不多说废话,“看金牌猪手分上跟你说这些,说完两清。你别以为我还跟你们这种小毛蛋蛋谈什么人生理想,你不是对手。”
车字部首的字没几个。杨巡翻到那页,一眼便将所有字看全了。他拍腿大叫难怪难怪,将其中一个字指给任遐迩看。任遐迩一看,也不由跟着大笑,那个字正是“辉”字,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宋运辉。难怪宋运辉少年得志,原来是名字里面安了四个轱辘,当然跑得飞快。杨巡当下对车字部首的字更感兴趣,一个一个字地研究下去,将所有字的字意翻看个清楚,两人一起选中“轩”字,又觉得苏轼的“轼”字也很好。
“谁跟你欺来欺去,这完全是我的问题,该调整心态的是我,小辉已经够倒霉,受我无妄之灾。”
任遐迩提议,她和杨巡的名字都是走字底,弄得一生劳累,吃尽苦头,孩子的名字一定要讨个好口彩,不要再辛苦走路,而是要装上四只轱辘,选车字旁的字给孩子,当然如果有飞字旁的就更好。杨巡满口叫好,当即请出任遐迩的字典,两人好好挑选中意字眼。可惜没有飞字旁,两人只好转攻车字部首。
“我传给你的基因哪条是三从四德?受不了。”
杨巡早就摩拳擦掌,就等着儿子出生,早早让他完成人生一件大事——向爸爸的升级。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早已做好所有预备工作,包括与妇儿医院最好的妇产医生搭上关系,保证随叫随到;包括请来岳父岳母过年,帮忙一起照顾任遐迩。但他最乐此不疲的是给还钻在娘胎里的孩子起大名小名。
“不是我想三从四德,是他事事让着我,我好意思学你?”
杨家的整个春节在等待中度过,随着任遐迩预产期的渐渐临近,杨家上下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也是,你那段数跟小辉比,就跟小泼皮撞上林冲。”
04
“幸好,小泼皮众多,每天跟我吵架的就有外公等人,不愁寂寞。”
但上班间歇,宋运辉忍不住打个电话给老徐。一则开市拜年,二则通报雷东宝的情形。他并没向老徐隐瞒任何雷东宝的近况,他也说了他的担忧。老徐倒是没有回避话题,还劝宋运辉放宽心,说有些事情有其必然发生发展规律,外人更多的只能尽心,尽力还得看有没有地方让使力。老徐还说,他关注雷东宝本人,而不再如过去做县委书记时候一样关注小雷家。宋运辉豁然开朗,是啊,他这是给雷东宝的“雷霆就是雷东宝,雷东宝就是雷霆”的话给绕进去了。老徐的话提醒他,他前阶段确实管得太宽。
外公难得宽容地笑笑,没有说什么,再接口就坐实小泼皮称号。两人斗嘴时候,小王和保姆奋勇吃菜,可可则是两眼滴溜溜看着两个人,似乎学足一招一式。
宋运辉没见雷东宝跟上,脸上也没流露出什么,连外公也没提起雷东宝,一行若无其事地上了飞机。
可是梁思申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对外公的话认真上了。她回国后对宋运辉一直有心理障碍,明知这样不好,也明知自己很爱丈夫,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左看丈夫不顺眼,右看丈夫不顺眼,她总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被外公一说,难道,也有宋运辉的问题?可是,晚上与丈夫关上门畅谈理想信念吗?她都觉得有些荒唐。
但令雷东宝意外的是,防盗门应声打开,他的钥匙却没法插进房门锁眼里去。他还以为没找准锁眼,俯身看清,却发现眼前的锁眼呈十字形,与他手里的扁平钥匙全不相配。韦春红难道这么泼辣,将锁换了?显然是。雷东宝在宾馆门口累积起来的火气更进一步,狠狠一脚将防盗门踢上,噔噔下楼回去车上。他妈的,个个都是白眼狼,他饿着肚子开车回村,依然是冷锅冷灶,但家里有一整八仙桌的别人春节送来的礼物。
她终是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在宋家住了几天,外公不愿再住宾馆,她只好护送外公回沪。而后,她开始紧张的收购整合工作。其实,忙起来的时候,反而整个人正常起来,再没时间精力胡思乱想。梁凡把他的资金也交给梁思申策划,梁思申隐隐成了李力走后,公司的首脑。
他犹豫再三,考虑到韦春红正带着老少几个在海南晒太阳,他下车上楼,即使看看熟悉的屋子也好。
05
宋运辉没有犹豫,安置好行李,与雷东宝打个招呼,便钻进皇冠车里。雷东宝一愣,等前面皇冠车子开出,他才钻进车里,气得面色铁青。他没依言跟上,方向盘一转,去了韦春红的那个家。但是见到小区大门的时候却是发愣,对了,他跟韦春红儿子保证不骚扰他们母子的。他将车习惯性地开进小区,熟练地停到楼下,却没法走出车门,他得说话算话,但是他看了宋运辉活蹦乱跳的儿子后,很想自己的儿子,他的宝宝。
小雷家人心惶惶。
外公慢吞吞跟上,走到外面,看看雷东宝的奔驰,又看看宾馆的半新皇冠,却钻进皇冠里面,又招呼一声:“小辉,你来管着你儿子。”
春节过后第一个月的老年人劳保工资虽然发了,可是老人们凑一起晒太阳的时候,见面第一句就是议论雷霆。大家心里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这个月的工资是如期发了,不知道下个月还有没有,或者会不会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脚,一个个更加精打细算。
雷东宝都听出生分:“你前面走,我后面跟着。”他不由分说拎了一只箱子出去。
而雷霆的高层则是关注着人民币的汇率会不会如外界猜测,调整向下,放外贸企业一条生路。中央台新闻都在说日本汇率失守,台湾汇率也失守,香港那边则是苦苦支撑,也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周围国家地区的汇率都跌,我们国家的汇率坚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吗?不是说国家需要外贸企业挣外汇吗,大家都乐观地觉得国家不会那么没考虑。人民币的汇率应该也会顺应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业又有活路为止。
“还行,好了,我们走。大哥,你回吧,去睡个回笼觉,我们叫了宾馆车子,谢谢你来送我们。”
三月在大伙儿的焦躁中到来。雷霆的资金情况越发紧张,无数的口子等着用钱,每一笔钱进来,都得主事者掂量着轻重缓急,将钱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个口子。
“小引是个好孩子。”雷东宝只好放弃,但心里更生疑窦,因他知道宋运辉是个非常讲究细节的人。“她在美国成绩好不好?”
三月初正好一笔钱进来的时候,供电局终于等得不耐烦,要雷东宝一定设法将电费结了。雷东宝对着最要紧的口子供电局和小雷家一众老人的月劳保,还有雷霆工作人员的工资,着实委决不下,这笔钱给谁才好?给了供电局,其他就没了,给了劳保,工资就得打折扣,反正处处捉襟见肘。
宋运辉道:“小引跟我打电话时问起你,说今年暑假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见你一面。”
雷东宝还犹豫着,供电局在三道金牌之后,不客气地出手了。当时雷东宝正在电缆车间,忽然只听一声轰响,随即整个车间归于寂静,只余头顶一卷电缆在行车下面沉甸甸地摆动,带动钢缆“嘎嘎”作响,于此寂静之中显得分外狰狞,终于等电缆摆动结束,小三气喘吁吁打电话报告,说供电局来电下了最后通牒。
雷东宝却细心地想到几年前他坐牢的时候,宋运辉带着女儿去看他,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让宋引叫他姑父,他一颗心温暖至今,对了,那次也是春节,室外天寒地冻,他干脆地对宋运辉道:“还没听你儿子叫我姑父。”
雷东宝无奈,只有答应。过不久,电来了,来去就跟常见的停电或者线路故障一样,车间里除了陪同雷东宝的正明,谁都不知道这电的一来一去有其原因,车间旋即又陷入轰隆隆的机器声中,但雷东宝再无心关心生产和原材料库存,臭着一张脸一声不响离开。
雷东宝顿时气馁,虽然他儿子壮过可可,可是人家一口英语,岂是他儿子可以企及。他不知道小孩子说的是什么,只见板着脸的外公终于一笑。宋运辉也回头笑道:“可可不认识你,以后多见见就好。”
正明在初春的太阳下等雷东宝走远,立刻远远走去车间外面的空地,打电话给小三,问钱送去没有。
可可却从太外公腿边躲到爸爸腿边去,一路叫道:“No,you are a big fat man.”
“在路上,是没到期的承兑,还得找朋友贴现。正明哥,没办法给你,供电局催得紧,都拖两个月了,再大的面子也给拖没了,看样子这回是来真的。”
雷东宝见外公不理他,这才有空看到穿得小圆球似的可可。他稍微蹲下,与可可对视片刻,道:“叫我姑父。”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贴现后想办法留几万下来,我看供电局那儿把大头交上的话,应该可以混过一阵子。我们村那些老头老太的劳保不能拖,那些人本来就没几个钱,急了会找我们拼命。小三,这事一定要办到,你要是在供电局那儿应付不过去,给红伟电话,供电局的人头他熟。还有……这种苦日子我以前独立支撑过,有经验,你相信我。”
外公斜睨雷东宝一眼,懒得说话,刚才宋运辉已经告诉他昨晚两人的一次通话,他心里早在后悔来这一趟,不该好奇心重,他懒得跟这种说不通的人白费劲。不像跟外孙女吵架,那反应多灵敏,吵起来才好玩,反而是可可站在一边儿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好奇地打量。
小三当然清楚当年雷东宝入狱,正明独立支撑四面楚歌的电缆厂的过往,他现在只能相信正明的经验。“行,要是成的话,我跟书记说一声,这几天已经有老头老太找我要钱了。”
雷东宝当即很尴尬,将伸出想握的手缩回来,斯斯文文地招呼道:“王老先生没睡好?”
“你傻啊,书记是喜欢下面人自作主张的人吗?尤其这种紧要关头,他能让你乱动他的钱吗?别让他捏出你卵黄子。快去快回,回头我们商量怎么悄悄把劳保分出去。”正明顿了顿,又道,“小三,我前儿跟你说的话你忘了吗?小心划清界限。”
大概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雷东宝晚上睡得并不好,时时警醒,醒来则是看一眼手表,翻转再睡。五点多醒来时候见外面天色依然黑沉,他没有犹豫,起身下床,他准备去送送宋运辉。他下楼从八仙桌上挑了几件看上去比较登样的礼品,飞车直奔市区宾馆。到达时,正好见宋运辉在总台办理退房。他大声与宋运辉打个招呼,冲着外公走过去,但外公双手支在拐杖上,一双眼睛睡意蒙眬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小三心里一个激灵,连忙答应。大家都说他是书记的大管家,现在人们有气不敢找书记,都是找他来闹,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后有个万一,书记怎么样不知道,人家起码还有宋运辉保着呢,可他小三没依没靠的还不给当作助纣为虐的典型,让全村人民生吞活剥了?他很快就将正明留下几万的提醒举一反三,想到这是他偷偷划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机会。
正明愣愣地看红伟离去,心里七上八下。他也知红伟当然与小三不同,红伟资格太老,不可能三言两语便与他交心,但是细细回味红伟今天跟他说的所有话,感觉前后半夜立场已经不同,似乎越来越善意。他眼看着红伟的身影在路灯下转来转去,最后消失,不久,寂静夜空中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又在车上坐了会儿才慢慢踱回家去。他心里有一丝兴奋,但也有被红伟警告过后的警惕。
回头他果然得叫去红伟,才把供电局的头头脑脑摆平,虽然还差十万,可供电局的领导还是大手一挥,放他们一马了。请客吃饭后回到村里,正明指示小三把这笔钱先捂几天,让村里老头老太着急几天再悄悄发放,以谋求某些效果。大家都是在一条筏子上沉浮的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小三借着酒意大胆地答应了,他在心里一径地告诉自己,答应的那些话是醉话,是不能当真的醉话,可是等他醒来后,他并没找正明纠正醉话,而是默默将电费余下的钱存进活期,默默观察事态发展。
红伟想了好一会儿,却道:“你和小三讨论了就好。”他伸手将车钥匙一转,拔钥匙出来,交到正明手心:“别年轻气盛,记得把方案随时通知我。我困死了,睡觉去。为了雷霆,你们多辛苦。”
雷母从海南回来后便回了小雷家,连她都感觉出小雷家世态冷暖,回家后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见所闻。但村里的老头老太们在发钱那天领不到三月份的劳保,终归是不会放过每天一同晒太阳的雷母,大家都追着雷母要她回家跟儿子好好要钱,大家说话的语气一天比一天暴烈,越来越难入耳。雷母当然传达给儿子,雷东宝让她这么转达:先保证生产,有生产才有未来的劳保。但雷母回头这么一传达,大家却闹上了,都骂干脆停发劳保,先饿死他们这帮老头老太,帮村里一年省下几十万换什么未来,都骂雷东宝这主意断子绝孙。雷母起先还赔着笑脸解释,后来听怕了,知道这帮人不敢跟她儿子闹却敢跟她闹,她索性闭门不出了。
正明钻进车子:“红伟哥,我跟小三讨论的就是这个,但是操作上……一言难尽。”
但两天关下来,她就给关闷了,她又无法说服儿子,只好给能说会道的儿媳打电话,让儿媳帮忙解决。
红伟听正明所言正是他今晚所虑,心说英雄所见略同,估计小三也是一样。想到还不肯接受谏言,甚至躲避见宋运辉的雷东宝,他不由叹了口气,递一支烟给正明:“我刚才睡不着,躲出来想年后怎么做。催款还是要催,可是该怎么催,该怎么与你生产配合,我心里没底。我在想,能不能要书记开个会来协调年后资金安排,可以让我们心里踏实地照做,我愁死了。”红伟说着,有点身不由己地被正明“塞进”驾驶座后面的位置。
韦春红回来后一直根据朋友和律师的指点,悄悄转移她的家财。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议,说可以假离婚,可是韦春红在家独自想了三天,她好不容易擒来的婚姻,心里非常不舍,而且她猜测雷东宝既然眼下如此艰难,她若是再拿什么离婚去干扰这浑球,这浑球还不知受不受得起刺激。
正明紧张地看着红伟,他不知道红伟这个钟点一个人待在车里究竟是什么意图,逮他和小三勾结的现场,还是等他回来说话?因此正明将话说得恳切再恳切。整个雷霆他可以得罪其他人,却不敢得罪红伟,因所有客户都捏在红伟手里,这几年一方面是雷东宝有意放权,另一方面是红伟自己加意笼络组合,雷霆的进出两道口子全被红伟掌握,这样的人,除非得罪了就离开雷霆,否则以和睦相处为上。
她最终想出一个主意,托朋友找关系,将所有的产权都转到她儿子小宝名下,小宝的财产,并不属于夫妻合有。
“呃,红伟哥你别走。”正明手忙脚乱,一个踉跄冲出车门,紧紧扯住红伟的袖子,四顾无人,才轻道,“红伟哥,不瞒你说,我愁啊。你说今晚宋总提的那些个问题,有几个是我们正经答得上来的?我回家将宋总那些问题与雷霆一比照,我们雷霆全是漏洞,我坐不住了,找小三商量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总不能再盲目等着国家政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万一政策不下来呢?我们这样东抓抓西扒扒得到什么时候?我还想明天找红伟哥谈呢,要不现在就找个地方说话?我担心雷霆,雷霆是我们大家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但是对于现婆婆让她劝劝雷东宝的要求,她有心无力。雷东宝现在果然依言不来骚扰,她哪里还敢惹这浑球。其实她知道的并不比婆婆少,她自家里闹一次狐狸精后,在小雷家安了桩脚,她只要时时与桩脚联络,偶尔送个小零小碎,不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家,顺便也把雷东宝给监视了,但她当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
红伟心头思绪翻滚,等着小三走得不见人影,他跳下车,拉开那辆车门。正明显然是一脸吃惊,捏着香烟的手紧张地停留在唇边一动不动,两眼满是慌乱,两人对视良久,红伟俯身道:“收敛着点,别不给宋总面子。”
其实正明和小三也很顾虑,这种背着雷东宝做的事情万一被捅出去,他们两人的下场很惨,而他们又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一个村子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长。可是他们想到雷霆万一下个月的工资再出问题,下下月的工资继续出问题,以及已经开始的设备商接二连三的讨钱诉讼经过漫长程序被判决被执行,到那时候雷霆将面临的惨况,以及众村民对雷霆这几个核心高层的集中愤恨,他们又不敢不预做准备。正明犹豫再三,把他的担忧与红伟交流,红伟也是忧虑得脸色铁青,没有反对,只说让正明自己看着办,众人都意识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过了一会儿,朝着旁边车位倒入的车灯打断红伟的思考,红伟心说谁还这么晚回,却见小三从副驾位置跳出来。透过头顶打开的天窗,红伟听到正明的声音在对小三说:“你先走一步,我后脚再走。”红伟惊异,看着小三离开,没有吱声,他立刻意识到,这两人开车找地方一直谈到现在,估计话题与他找忠富谈的差不多。而从小三和正明的言谈,可见两人之间已经达成什么谅解。
但红伟心里有矛盾,这么多年同学同事下来,不忍看着雷东宝一意孤行走上绝路。不过他得等又一笔款到账,才有脸去见雷东宝。此时雷霆的债主们再也不谋求什么途径,直接留下专人每天盯着雷东宝车轮大战般地要钱。红伟还没走到雷东宝的办公室,便听见吵闹声从总办飘出,响彻整条楼道。吵闹声中,他有些费劲地找到雷东宝沙哑得如同破锣一般的大嗓门,听着却是那么陌生。
红伟回家,车子开到车棚,却想到节后追讨货款与雷东宝位置安稳之间的关系,心里压力很大,坐在车上发呆,从杂物箱里摸出香烟来吸。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越想心越烦。
红伟看了一会儿,知道进去也没法与雷东宝说上话,只好退走。等下了班,雷东宝从债主们的包围圈中杀出,甩掉众人走出办公楼。红伟这才跟上,才刚靠近,就听雷东宝喉咙如拉风箱,“呼噜呼噜”地气喘如牛。红伟与雷东宝并排了,赔笑道:“书记感冒了?”
难道小雷家那么大的家业,这回真的又将面临大劫?想到过去雷东宝坐牢时小雷家经历的那次大劫,他这回该如何自保?
雷东宝斜睨红伟一眼,道:“上火。”
红伟从忠富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黎明。酒早已喝完,猪头肉和饼干也早见底,但他拉住忠富不让睡,终于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好几个月的忧虑向老兄弟吐露。这些忧虑说起来很对不起书记,很否定书记,要不是忠富,他对别人还不敢说,可忠富不同,尤其忠富肯定了他的忧虑。
即使天色已经微暗,红伟都能看清雷东宝的眼白布满血丝,两只眼睛激凸如愤怒的牛眼。红伟还是犹豫了一下,道:“书记,我手头一笔钱到账,你看是不是先付了劳保?”
“这个出发点的话,大家都是自己人,一条心。红伟,我们多年兄弟,还是提醒你,先自保,不要愚忠。”
雷东宝一天“战斗”下来,火气冲顶,闻言道:“跟你说几遍了,啊,没见墙上贴着通知?先保证生产。”
红伟摇头道:“当时考虑镇里参股雷霆,不想让镇里不劳而获,而且我们手脚干干净净,每一笔账都有规矩。不会像过去士根藏的那几张白条,白痴看见都知道有问题。”
红伟依然赔笑道:“你收收火气,我是红伟,不是讨债鬼。我说我们这些人的工资缓缓就缓缓,他们劳保没多少钱,占不了多少经费,就算我们尊老爱幼一下?没几个钱。”
忠富点头:“那就好,书记仅凭这个公司,轻易抓住几个关键人物的人心,高!”
有来来往往的村民听见两人的大嗓门,都竖起了耳朵,听雷东宝会给出什么说法。
“没事的,关键的人都有股。”
雷东宝一刻没让大家等:“就算停一个月,也死不了人。”他今天吵了一天,大嗓门刹不住,说出来的话如敲锣打鼓一般,与闻者众。
忠富道:“凭我对你们几个的了解,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别以为村里其他人都是傻瓜,总有几个脑袋清楚的。”
红伟想到雷东宝的身心可能还处于战斗状态,怕他再大声说出什么,只好闷声不响。
红伟脸色大变:“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但祸不单行,红伟还没跟着雷东宝走进生活区,一个做外贸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新闻已经出来,中国承诺人民币不贬值。红伟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么多日子来,天天几乎烧香念佛地盼着人民币贬值,没想到晴天霹雳。那外贸朋友在电话里悲哀地说,承诺都出来了,看起来起码三个月之内,汇率咬紧美元。
忠富却道:“红伟,你先自保。你们那个不归属雷霆的公司名不正言不顺,要是别人捏了把柄,存心搞死你们的话,书记首当其冲,你老二。”
如今这样的状况再拖三个月,对雷霆意味着什么?红伟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想错。
“我当然不会,于情于理都不会,做人这些义气肯定有。我担心正明已经估摸到宋总不满书记,有些蠢蠢欲动,我回头踢正明一脚,别以为书记上面没人。”
红伟发了半天呆,才要跟雷东宝说,却发觉雷东宝早已走远。他只有叹一声气,他知道雷东宝也不易,忙得都一头扎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换他早挺不住,起码得生几天病。红伟想了想,回到家里先一个电话打给正明,再打给小三和其他相关人等,将承诺传达出去,然后才敲响雷东宝家的门,告诉正捧着饭碗吃饭的雷东宝如此这般。
忠富道:“我不知道,没人带头,我看难反。能带头的你或者正明,除非你们以后不想做事了,要是宋总不满,你们以后还想做人?”
雷东宝的反应不出红伟所料。他见雷东宝捧着饭碗的手一动不动,凝固在半空,而一张脸却如充血一般,涨得通红。红伟心中担心,真怕雷东宝出事,连忙伸手拍打,道:“书记,说话,说话。”
红伟点头:“我也在想士根的话,你说大家会不会反?”
但雷东宝过好久才回过神来,手中饭碗“啪”一声掉落桌上,一丝沙哑的声音从喉咙底部滚出:“没指望也好,也好,索性无赖到底。”
“不敢,我跟你们不一样,从开始就没心服口服。红伟,我在想士根的那三条,不能不说,士根以前做到老二,还做得让人心服口服,水平到底是有的,你看这三条,眼光毒辣。”
红伟趁机道:“看来要过一段苦日子,书记,先把村里大家安抚好,把劳保发了吧。现在村里已经没一块可种的地,大家都指着劳保吃饭,别处没地方刨食。”
红伟依言不语,猪头肉下酒,好好思考忠富的话。果然,他们雷霆的规划除了铜厂因为以前由项东设计项东规划,还有头绪可循,其他的现在回想起来大多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缺乏连贯。他以前有意不多管雷霆闲事,免得与其他人员冲突,因此没觉得怎样,现在还真不能回想,这一回想,他心里不踏实起来:“忠富,你闷声不响,蔫主意太多。”
雷东宝却并没听红伟说什么,自言自语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装停下?还是停下没优势的铜厂铸造车间?”
忠富犹豫一下,道:“我不大方便说,你喝酒想想,对比对比我的三年规划。”
红伟只得大声道:“书记,我问你劳保发不发,这个时候不能惹众怒,一定要发。”
“你的意思是,书记这回抓牌没抓对?”
雷东宝大掌一挥,道:“这几天没钱,等有钱立刻发。明天让小三出个通知,说明一下情况。你不当家,只看到你爹娘等钱用,你没见我这边每笔钱都是火烧眉毛才发出去。”
“不瞒你说,红伟,我心里有两个字:踏实。我扩张得虽然不快,可是一步一步都是看准市场需求来走,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里有底。不像过去,别看老大的沼气池很噱头,还全市第一家养牛蛙养罗氏沼虾弄得轰轰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吊胆,总是摸不准书记决策的准头。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对一个是一个,没有延续性的规划,没有可预见的长远。可是我这话跟书记没法说,一者他不会听,二者他做的事好像总是抓大牌总是抓对牌。我只有出来做自己的,起码落个心里踏实,你信不信,我的规划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后。”
“书记,老头们会造反。”
“好。我没想到你这么快连冷库都有了。刚才也看了一下,一个春节下来,你这儿的猪卖得差不多。”
“造什么反?雷霆要倒了,他们更没饭吃,一个个只看紧眼前一块自留地,一点大局意识都没有。这么多年啦,从来不会自我改造改造,没钱不发。”
“红伟,我们今天说的你可别说出去,被人听见显得我没良心,你看我的养猪场现在发展得怎么样?”
“书记……”
“可是书记以前走的路都对。”
雷东宝将红伟从椅子上拎起,一脸凶神恶煞:“你还想说什么?”
“以前你跟书记臭味相投,没觉得。书记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处,我不行,我以前这么跟你说过吧?说到原因,我当时说不适应书记的工作方式,其实就是不适应他的一言堂。书记一向不听劝,他不跟你讲道理,他只服从自己的理由,也要别人都服从他的理由。别人别想说服书记,除非书记哪天脑袋开窍自己转弯。我常干着急,干脆不跟了,我着急自己的,落个清静。”
红伟当即哑炮,怏怏而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一个电话将正明叫来,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个人一合计,觉得雷霆再这么被雷东宝搞下去,更没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东宝头顶有无数光环,雷东宝身后又有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的宋运辉等人。三个人密谋到午夜,初步决定架空雷东宝,第一步就是明天开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点,晚上挨家挨户分发劳保,再等有钱,逐个分发部分工资,以安抚人心,并引导人心向背。密谋结束,红伟将口袋里放了一下午的汇票交给小三入账,以后雷东宝发雷东宝的令,他们三个做他们三个的事。
“以前没那样。”
雷东宝看红伟出去,只觉得清心,这几天他被追债的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火气上来,恨不得自己拿头撞墙。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拦债主的火力不够,于是他便遭了殃。
忠富倒并不觉得意外:“书记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这样。”
但即使红伟离开,雷东宝也再没端起饭碗。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考虑小雷家的未来该走向哪儿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边盘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认准他雷霆必死的话语。而他现在是真的开始束手无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带领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来想去,发现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关系一个“钱”字,而没钱则是步步不通。
红伟也是灰心,指望宋运辉能够对雷东宝有所为,没想到雷东宝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养猪场,将已经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窝,满屋子搜出一瓶酒几块饼干一包猪头肉,两人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