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离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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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身在二楼,周围静悄悄的,我想找出她的秘密。我打开她的衣橱,里面有个立式穿衣镜、一个五斗橱、一根用来挂衣服的横杆,是请木匠用浅色木头做的。五斗橱上有两支口红,一支是淡紫色,一支是亮粉色,都因为多次使用而被磨得又尖又细,顶端几乎要断掉的样子。我拿淡紫色的那支抹了抹嘴唇,润润的,闻着像蜡和香水的混合体。
走了一会儿,我的尿意来袭。旁边有一栋西班牙风格的浅灰色房子,圆形窗户有一人高,房前的草坪上种着一丛玫瑰花。我两边看了看,没有人,于是迅速地在花丛下面解决了问题。
劳伦娜的朋友凯特就住在附近。有时候我在这边,她也过来。她俩年龄相仿,都近30岁了。她俩有时会谈到某些一无是处的人,每当谈起,劳伦娜就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画出大写字母“L”<a id="jzyy_1_201" href="#jz_1_201"><sup>(11)</sup></a>。当她说到“loser”这个词时,听她清晰地吐字,我就在想,我千万不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劳伦娜的老家在新泽西州,由此我判断,她称人为“loser”时,其实指的是新泽西州的正常人。她俩没有博肯拖鞋,没有宗教导师,也不谈灵魂转世。大约在那段时间,劳伦娜说有个男人在全食食品超市<a id="jzyy_2_201" href="#jz_2_201"><sup>(12)</sup></a>尾随着她,自称是由一只大黄蜂转世而来。
我四处闲逛,直到日暮。我感觉自己出来好几个小时了,无事可干,只好回家。
我没想到她在这个年纪竟然还能劈叉。她为我演示过,真的是一劈到地。我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包括说话时使用的词汇,那些词我从未在别人的嘴里听过:gratify, garner, providence, interim, pillage, marauding……一个个从她嘴里蹦出来,像珠宝一样为她的话语锦上添花。她说“marauding”这个词时,会把元音拉长,听起来成熟而自足。她的眼睛是冰蓝色的,很小,眼窝很浅。不知何故,有时候,看着她的眼睛时,我会感到伤心。她说,要是不戴眼镜或隐形眼镜,她就跟瞎了一样,整个世界只剩下轮廓。
离家还有一个街区时,我就看到家门前的草坪上有人,还听到鸣虫似的声音:是对讲机,时而说话,时而发出沙沙的静电声。家里的前窗都亮着灯,还有手电筒照来照去,门前停着一辆警车。
“那我选漂亮的外套。”她说道。
离家还有半个街区时,一位身穿制服的女警看到了我,就向我快步走来。母亲双脚分开站在草坪上,双臂在胸前交叉。
“对。”我说道,却已不再相信她的答案能透露其性格。
“回来了。”她对我说道。
“我不确定,”她答道,“你的意思是,我是选择漂亮的外套还是漂亮的内衣?”
“啊。”我应道。
两三周之前,我问她:“如果让你二选一的话,你会选外套还是内衣?”我是从谢尔·希尔弗斯坦<a id="jzyy_1_200" href="#jz_1_200"><sup>(10)</sup></a>的诗里得来的灵感,这个问题旨在探寻对方的偏好,看其重视的是内在生活还是外在生活,是内心还是外表。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近旁。
我握着细铁扶栏,沿石头阶梯来到二楼。扶栏上方有盏长筒状的纸灯笼,在风中轻轻转动。我觉得胸口仿佛吊着一根绳子,拉着我进了劳伦娜的房间。在强烈的好奇心下,我翻看了她的衣橱和五斗柜。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多了解她,看我能否更像她一些。
女警跟母亲说话,一位男警远远地站着,在对讲机里说着什么,眼睛看向别处。
我和母亲住林科纳达的那栋房子。每次有小型地震或者有火车经过,都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窗玻璃震颤有如唱歌一般。而在这里,却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一切都安安静静的。这里距离火车站有好几个街区,看不到阿尔玛街,也看不到铁轨。房子的墙很厚,圆形的门廊很宽,像西班牙教堂似的。
“谢谢你们。”母亲说道,朝女警点头致意。女警也点了点头,然后就向警车走去。
对我而言,这栋房子似乎是有生命的。我走进通往后院的走廊,看着庭院,我告诉自己,这基本上可以算是我的房子了。因为这是我父亲的房子,而我是他的女儿。我确信自己有权到这里来,但我还是不想被他们发现。
“你不该这样,”警车走后,母亲对我说道,“你不可以离家出走。”
我在房子里闲逛,前房主在餐具室里留下了很多罐颜料,还有好几袋子画笔、几个放钉子的空罐、几瓶油彩、一些说明书。说明书都是以斜体草书写在线格纸上。
“你不该吼我。”我昂首挺胸,像她那样双脚分开站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台子上还有一碗熟透的红色杧果。我和母亲每次买杧果时都只买一个,因为太贵,而这里的杧果却似乎吃不完。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她道歉道。
厨房的工作台上有一盒椰枣,旁边是一个木盒,里面有一堆樱桃。这些果实都是从附近的一个农场里买来的,据说,世界各地的王室也都吃他们的产品。椰枣和樱桃都有序排列,果肉朝上,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蜡纸,像甲壳虫一样油光发亮。
当天晚上,在我上床之后,母亲到我的房间里。她洗了脸,俯下身对我说道:“对不起。”她身上有肥皂的香味。“你饿吗?”
从那之后,有时候,我会趁着父亲和劳伦娜都不在的时候,到瓦沃勒街上那栋房子里去。他们总是不锁门就出去。我穿过一个小门廊进到屋子里,再走到厨房里。阳光照射进来,在厨房的墙上形成一块块大洲样的形状。房子里悄然无声,外面有只鸽子时高时低地叫着,墙上的光影似乎也随之晃动。
“有一点儿。”我答道。
“那戒指都能换一栋房子了,”他说道,“但我没告诉她。”他似乎担心一旦劳伦娜知道了戒指的价值,就会吓跑。他与我擦肩而过,走进屋里,把刚买来的果汁放进冰箱。
她到厨房里切了点苹果和奶酪,用盘子端到我床上。我们俩倚着枕头,腿盖着被子,一起吃东西。“你会跟别人说吧,”她说道,“把我说成一个可怕的人。你会告诉李·沙尔特老师。”
劳伦娜搬进了瓦沃勒街上的那栋房子。几周之后的一个周末,我过去看他们。她在二楼,穿着运动服,戴着一个新戒指。“我们订婚了。”她对我说道,伸出手让我看。那是一枚祖母绿切割花样的粉钻。“在他之前,我一共被人求过两次婚。”劳伦娜说道。父亲去杂货店买东西了,回来时,我跑出去迎接他。他从正门走了进来。“我看见劳伦娜的订婚戒指了,”我对他说道,“恭喜你们!”
“不,不会的。”我满怀同情地说道。
劳伦娜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李·沙尔特老师,她正在大教室的屏风后面。
父亲把瓦沃勒街上的那栋房子买下来了,却是买给自己的。入住之前,他把房子翻新了一下。我跟他去看房子,他一一说着打算换掉的东西:地板、三角形的黄玻璃、院子里的紫藤架……一想到我和母亲曾奢望他给我们买下这栋房子,我就羞愧难当。他跟房东讲了价,最终以300万美元买下。房主是个寡妇,她受够了父亲举棋不定的慢性子。买下房子之后,他向母亲转述了买房的经过,说房主最终愿意减价卖房。伍德赛德的那栋房子他仍留着,为了那里的树和地,他打算将房子推平。母亲则认为他不该跟房主讨价还价,还因为他买走了自己心仪的房子而心痛。同时,她又不觉得惊讶,她有一种阿Q精神,遇到伤心事也能笑起来。心仪的房子落空,她很伤心,但这并非意料之外的事,也可以算作一种赞赏:她很有品位,因为是她首先找到了美好的事物。
“老师,你看。”我对她说道,让她看我前臂上污泥一样的一块瘀青。“她还跟我说,说不该把我生下来。”
他一听,就把嘴里的食物吐在手上,口中发出作呕的声音,又跑到洗手池边漱口。
“她不该说那种话,”李·沙尔特老师安慰我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加了一点儿。”母亲心不在焉地答道。
“她跟我吵了好几个小时,”我又说道,“等吵完了,天已经很晚了,我没法静下心来写作业。我从家里跑了出去,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去了。”
他拿起一把铁勺子,从锅里舀了一勺尝了尝。“呣……”他品评道,闭上了眼睛,嘴里的食物还未咽下去,就又问道,“里面加了黄油?”
最近,母亲吃饭时总会喝点酒。
“她真聪明。”父亲又对我说了一次,“我跟你说过吗?她长得像克劳迪娅·希弗。”他又开始重复以前说过的话了。他这样很令人沮丧,倒不是因为同一件事、同样的话听两遍令人厌烦,而是因为他第一遍讲述时,激动的样子令我误以为故事是特意讲给我听的。有时候,他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让我发誓守口如瓶,可后来我却发现,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她还喝酒。”我继续告状。
“我说我背着包袱。”他说的包袱,指的是我们母女俩。
“真的?多少?”
“怎么说的?”母亲问道。
“一杯,有几个晚上喝了。”我模棱两可地答道。
“你知道我跟劳伦娜是怎么说的吗?”他问道。
李·沙尔特老师脸色变了,我知道这一细节并不像其他几件事那样有说服力。
几天之后,父亲来我们家,母亲在厨房里做南瓜汤。之前她在电话里跟他说过那栋房子的事,还说她想要那栋房子。他说有空就带房产经纪人过去看看。
“不算多。”她说道,“但你得考虑一下期末考试期间你住在哪里,赴日的研学旅行很快就要到了。”接下来的一周,我住在凯特家里,在伯灵格姆(Burlingame)。星期一早晨,母亲送我去上学,我随身带了过夜物品。她说她也需要静静心。放学时,凯特的母亲把我接走了。她身材高大,眼镜用一长串细串珠项链挂住,走动时发出悦耳的窸窣声。
站在窗外看别人的家,总会令我联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她站在外面的雪地里,一根根地划着火柴,在火焰中幻想一幕幕幸福的场景,直到划光最后一根火柴,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冻死。自从得知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小女孩之后,我就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伤感。
“嗯,真是小巧玲珑,好东西不在个儿大嘛。”到她家时,在铺着白瓷砖的厨房里,她俯身细细地打量着我,如此说道。
“到时候再想办法。”她答道。
“谢谢你。”我应道,却突然意识到,跟他们相比,我是多么渺小。
“他不会的,”我再次说道,心里却盼着他能给我们买。这房子如果真成了我们的,会怎么样?母亲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再说了,咱们怎么买得起家具?”
日本之行
我喜欢父亲当初给我们买那辆奥迪车时的感受,仿佛从天而降的神迹,一下子就改善了我们的生活。
研学旅行开始了,我们坐飞机去了日本京都,住在带栅门的寺院里。女生住一个房间,男生住一个房间,老师住一个房间。我们睡的是日式榻榻米,早上起床后把东西叠好,放进障子后面的橱柜里,晚上再取出来,铺好睡觉。
“他会的,”她反驳道,“他终于要为我们做点事了,真正大方一次。我希望他能办到,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们买下这栋房子就好。”
早晨,我们跪坐在四面环树的庭院里的桌边吃早餐。第二天吃早餐时,我们发现米饭里夹杂着很小的银鱼。
“他不会给我们买的,”我说道,给她泼了点冷水,“这栋房子太好了。”
我们每个人的花销明细要跟研学经历写在同一个日记本里。随着花销增多,我将其分散地记在不同页里,次序也打乱了,其中包括第一天在比睿山<a id="jzyy_1_224" href="#jz_1_224"><sup>(16)</sup></a>山顶的寺庙里,我花了300日元许了个愿。如此一来,活动结束时,在我这里,原本易于算清的花销情况就因为分散地藏在不同页而变得难以计算。
我们从大门向里面看着。“哇哦……”母亲赞叹道。她喜形于色,脸变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已将其视作我们俩的房子,就像刚喝了几口酒似的有了醉意。
在寺庙里,很多日本女孩儿笑嘻嘻地走到我们面前,跟我们合影留念。她们笑的时候,总是掩着嘴。快门按下之前,她们会在彼此脑后摆出耳朵手势。我买了几张许愿卡,把心愿写在上面,再将其塞进黄岗岩的一个入口里,僧人以后会将其烧掉。
母亲想趁着天还没黑,现在就过去看看。沿着我们家门口的大街一路向北,下坡,在街区前右拐,再经过一个街区,来到第三个街区一角,只见一栋风格别致的砖房立在眼前:屋顶层层叠叠地铺着蓝灰色的瓷砖,铅条窗格玻璃窗,房子的螺旋小尖顶像猪尾巴似的。房子的一侧是一道高墙,跟房子一样,也是砖头砌成,日久已有风化的痕迹,高墙呈弧形围住庭院。在距离房子最远处,高墙上嵌着一扇木门,木门上有拱顶,半腰处是一个铁门闩,跟童话书里一样。
我们去了池田<a id="jzyy_2_224" href="#jz_2_224"><sup>(17)</sup></a>,在那里待了一周时间。一天晚上,我们去澡堂洗澡。进澡堂时,我们拿着毛巾遮羞,但我发现自己并不觉得难为情,泡在池子里,似乎也露不出什么。
“就是那里,还没挂出去。我猜,你可能想过去看一看。”玛格丽特眨了眨眼睛,说道。
澡堂很大,共有三个不同的浴池,后面有间桑拿室,散发出热乎乎的带着檀香味的蒸汽。一个热水池,一个冷水池,一间桑拿室,里面的一个电炉篦发出清脆的鸣声。澡堂里有很多年轻女人,还有身材很瘦的老妇,后者皮肤松弛,皮薄骨凸。热水池里,女人们都用毛巾遮住胸部,倚在池壁上闭目养神。
“我知道那栋房子,”母亲说道,“就在南希法式乳蛋饼店对面吧?”母亲说的是一位名叫南希·米勒的女士,她卖一种酥皮冷冻乳蛋饼,我和母亲偶尔去吃。她发了大财,都能买一栋意式风格的房子了。
泡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离开浴池,经过金属检票口,走进外面的夜里。我的身体还带着池水的热度,感觉不到夜的凉。大家身上都热腾腾地冒着水蒸气。
“有一栋房子要卖,”玛格丽特说道,“砖头房,像童话里的房子似的,就在瓦沃勒街(Waverley Street)和桑塔丽塔街(Santa Rita)的拐角处。”那里距我们有四个街区的距离。
旅行临近结束时,我们去了广岛。博物馆昏暗的走廊里,两侧是被灯光照亮的展柜,展柜里放着一些盒子,盒子里装着指甲、头发、烧焦的和服残片等物,还有一些黑白照片,照片上是痛哭的遗孤。核弹爆炸时,有些孩子眨眼间就变成气体了,活下来的,也因为受了辐射而在随后几周时间里掉头发、掉指甲,甚至掉手指头。核爆的冲击波犹如龙卷风,风吹着辐射四处乱飞,所到之处尽是死亡和病痛。
那段时间,父亲说要为我们母女俩买下当时居住的那栋房子,但房主不愿意卖。我担心等我上大学时母亲还不能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想,趁着父亲尚未改变主意,要么就做做房主的工作,要么就去买一栋价格差不多的房子。但母亲似乎不着急,想必她跟玛格丽特说过我们要买房子的事。
在学校时,我读到一本讲述当时情况的书。核弹爆炸时,一对母女正在桥上,女儿眨眼间就变成了地上一摊淡黑色的黏稠物,母亲则变得一丝不挂,皮肤被烙上和服上的花朵图案。那幅景象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
我和母亲先去买了些日常用品,然后回到家里。这时已是日暮,落日的余晖在公路上印下一条条宽阔的金线。我们下了车,这时,邻居玛格丽特——一位年长的女士,有时候在我放学后照看我——朝我们走了过来。
当天下午,有几个学生去了核爆的中心地带。那片地区被围栏围着,里面有栋残存的旧楼。几条水泥长凳正对围栏区域,长凳四周摆着花盆,再向外是沥青路,路旁种着悬铃木,树干斑驳,落叶如卷起的手掌。
家长见面会结束后,我希望他俩能多交流一下。我在教室里多待了一会儿,把书籍资料收进书包。他俩走出教室,走到封顶的人行道上。母亲穿着一条长裙,脚上是一双靴子,上身是女装衬衫。父亲穿着白衬衫、羊毛西裤。那一天,海上升起的雾气布满天空。母亲的头发一卷一卷的,父亲刚刚理过发,像黑漆一般。我站在玻璃门后面,看见他俩面对面说着话。我不关心他们在谈什么,只要能一直交谈就好,因为这一幕让我感到平和甚至狂喜。我走出门去,站在他俩旁边。但是他俩都说要回去工作了,就在学校里分开,各自离去。
我从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盘鳗鱼饭,坐在长凳上边吃边看。围栏里面是一大片草坪,残存的旧楼四周有一大片土地,是我在日本见过的除寺院之外最为广阔的。我继而想起了帕洛阿尔托郊外皇家大道旁边建筑物之间的大片荒地,那里都是杂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