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离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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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当成使唤丫头吗?”她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什么场合穿呢?”她问我。
“好了,妈妈,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吧。”我请求道,“求你了。”
“你看,”我指着商店橱窗里的一件套头衫和长裙,对她说道。这是一家极简主义的小店,售卖瑞士服装。那件长裙是深灰色的羊绒料,套头衫是褐红色的安哥拉羊毛料,胸前绣着泰迪熊。“这身衣服你穿再合适不过了。”我对她说。若是没有泰迪熊的贴布,那就更好了,我如此想道。
我们俩闹矛盾时,除去我之外,她还会朝另外两个人发火:一个是父亲的会计杰夫·豪森(Jeff Howson),他负责每个月给我们寄来子女抚养费(我将其视作救命稻草);另一个是寇本,并且受她的攻击越来越重。与这两个人相比,母亲生气时很少会提及父亲,似乎是有赖于其忧伤而古怪的行为,所以只是迁怒父亲身边的人。
在香蕉共和国专卖店里,我们俩试了试同款不同尺码的牛仔夹克。这是一款箱型夹克,领子是石青色的灯芯绒。我尽量不喜形于色,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但她把两件都买下来了,两件!与拉夫罗伦的沙发相比,两件夹克不值一提。我们提着沉甸甸的纸袋走出商店。
“寇本说他会照顾我们,可回头就对我不理不睬,让我自生自灭。”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样。“那个骗子!”她说道,面露狰狞。
我们一定是发财了,我如此想着。否则的话,她怎么会买大件物品呢?她想买一个新沙发的念头已经很久了。但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我问她时,她总是说没钱,可这一次,她说有。我不敢追问原因,生怕一问美梦就破灭了。她看上去开心而自信,我想,这才是我们在商场里应该有的样子,或许今后也会一直如此。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据我所知,寇本跟我们并无多少来往。他是个佛教禅宗的俗家弟子,我的父母都认识他,他主持了父亲的婚礼,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最后,她买下了拉夫罗伦的沙发,以及配套的椅子和搁脚凳,刷的信用卡,这是那时为止我们花的最大一笔钱。为了少花点钱,她没有让店里换新的布面,而是保留了原先的沙发布面。付款过后,我们俩都有点飘飘然,似乎商场也已经与刚才大不相同,对我们不再设限。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的母亲得了精神病,而我又对她不闻不问,所以,在意外怀孕之后,她就去找寇本求助,问他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讨厌现在那个沙发,也就是多年前从父亲家里搬来的那个。要是让她选的话,她绝不会选那个。我想,那个沙发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充斥着别人摒弃的东西。
“把孩子生下来,”寇本建议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就来找我。”可在随后那些年里,他从未伸过援手。当时,他对我母亲承诺最多,也貌似最值得信赖。当时,我那年轻的父亲也向寇本求助,寇本对他说,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那他就是父亲的灵魂传人,他应该接纳他、养育他。后来母亲把我生了下来,她从周围人那里得知,因为我是女孩儿,所以寇本对父亲说,他没有义务照料我们母女。
她看了看沙发一侧的价格标签,倒吸一口冷气。
第二天晚上,我和母亲又因为同样的事争吵起来。
“我喜欢,”我说道,“很贵吧?”
“哦,我真可怜,我真可怜。”她又用孩子的口吻讽刺道,接着口气一变,怒吼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哎,这个沙发怎么样?你喜欢吗?”母亲问我,她说的是一个双人沙发。我坐上去,垫子没有弹起,而是慢慢地塌下去。
“我一定会好好表现,”我说道,“我会去洗碗,不再有一点儿抱怨,我会去收拾台子。”她让我使劲擦拭台面,还抓着我的手,将我的手压在台子边缘,以接住抹下来的食物碎屑。
我们经过伍尔沃思<a id="jzyy_1_206" href="#jz_1_206"><sup>(14)</sup></a>,里面摆着一管管西瓜味的唇彩、一包包的美甲。我们经过布拉沃福诺餐馆,我们俩仍然偶尔跟父亲到这里来吃饭。最后,我们走进拉夫罗伦专卖店里,这家店是半敞式布局。水泥花盆跟我的腰一样高,里面种着凤仙花,凤仙花结着绿色圆嘟嘟的种荚,一挤就会爆开,喷出小粒的黄色种子,再恢复成扁平卷曲的样子。
“我说的不是台子,你这个死孩子什么都不懂!我说的是这该死的生活。”说着,她抽泣起来,吸气时很猛,像风箱一样。
儿童用品商店的橱窗里,挂着一对白羽毛制成的翅膀。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每个孩子出生时都有翅膀,但被医生剪掉了。肩胛骨就是翅膀根,是不是很奇怪?”
我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不为所动,心中毫无波澜。我站立的样子仿佛巴伦公园(Barron Park)的一栋房子,那栋房子被拆得只留正面。所以,除了正面之外,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空无一物,没有房间、没有墙、没有物品。
回家之后不久,我和母亲在商场里买了一个沙发、一把椅子、一个搁脚凳。
“真对不起,”我道歉道,“真的。”
“你真缺心眼”
“道歉有个屁用!”她吼道,“你得做啊,现在就得做!”
“太漂亮了,史蒂夫!”劳伦娜称赞道。她的声音里带着轻松和喜悦,我也想有这种声音。他搂住了她,而我转头看向一边,如鲠在喉,双脚沉重。
说话时,她用力拍打着台子旁边的碗柜,发出啪啪的声音。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却像得了哮喘似的,似乎难以呼吸。
“是啊。”我回答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她继续吼道,“我就是个冤大头!我为你付出了一切,可根本就没人在乎!”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拉长了音,“没——人——在乎”,而且声音粗哑。我敢肯定,整个安静的街道上所有邻居都能听见。
“景色很好吧?”父亲问我们。
“我狗屁不如,”她嘶吼道,哭了起来,“先是跟我父母,现在是你和史蒂夫。这就是我,狗屁不是!”
我们走到外面的阳台上,一排石栏像烛台一样将其包围。身在这么高的地方,纽约市内的种种已经全不可闻,风声如被单甩动着。俯瞰下去,中央公园仿佛是挖填的一块绿色。
她打开了厨房里的一盏灯。这是我们吵架过程中不常见的事,在我们相安无事的夜晚,我们会把其他房间里的灯也都打开,我们的房子也会像别家的房子一样灯火通明。
“这本应是终极版的单身公寓啊,”他伤感地说道,“真好。”
“不,你不是的。”我说道,面无表情。我站得脚疼。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很难说舒适与否。这里有棱有角,锋芒毕露,像电影中富人的寓所。这里富丽堂皇,与父亲口口声声的反主流文化背道而驰,纯粹为了取悦访客。他开保时捷,穿高档西装,可我相信他以简洁为美。所以,当我看到他公寓的样子时,我很吃惊。或许他的简朴生活观只是对我而言,只是他对我吝啬的借口而已。或许他是两面人,看他穿破洞牛仔裤、吃素、崇尚简朴、住得简陋,我还以为他不在乎物质享受,但他还是难敌炫耀的富人心态。
“该死的老天爷!该死的这个世界!”她伸出两根中指,指着天花板咒骂道。
除了两侧的窗户之外,公寓里上上下下全是黑色大理石。我用手指擦掉一道灰尘,露出下面亮闪闪的大理石面。我们站在主厅里,只见比一般公寓高三倍的屋顶、窗户,壁炉,黑色的墙和地面。楼梯似乎是湿的,从二楼逐级顺下,每一级都比上一级宽一些,仿佛罐中倒出的糖浆。父亲解释说,这是借鉴了米开朗琪罗的楼梯设计。
她走到纱门处,背倚纱门滑了下去,双手抱头蹲在门口。每次吵架结束时,她都会这样。
“太棒了。”劳伦娜一边夸赞,一边四下里看着。
“我不想再这样了。”她边说着,边轻声地哭泣着。
这栋大楼名叫圣雷莫大厦(San Remo),这里是大楼的顶层公寓。公寓仍在装修,几分钟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间公寓是父亲的。这里的屋顶比一般公寓的高一倍,地上铺着硬纸板。他揭起一张纸板,让我们看下面的大理石地面。地板是深黑色的,光滑如镜,墙的衬边贴的也是这种。他说,这栋公寓是贝聿铭<a id="jzyy_1_204" href="#jz_1_204"><sup>(13)</sup></a>于1982年设计的,石板若是用光了,就得找一模一样的,否则就得全部换掉,不然就不一致了。大楼已经建了六年,还未完工。
听她的意思,仿佛她消极的心态并非顽疾,而是刚刚萌生的,就像走着走着突然崴了脚一样。
当天下午,父亲说:“我带你们俩去个地方。”我们乘出租车来到一栋高楼,下了车,又乘坐用毯子充当轿厢壁的货运电梯直到顶层,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个遍地灰尘、呼呼通风、光线暗淡的空间。
没有了她,也就没有了我,只剩下虚无。
劳伦娜的朋友谢尔到我们入住的卡莱尔酒店(Carlyle Hotel)里来看她。她肤色浅黑,涂着红色的口红,嗓门很大,带着纽约口音。她站在酒店的钢琴旁边,弹了几下。她们俩谈论的人我都不认识,她们称其为“十足的废物”。
我在她身边蹲下,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问她:“你说不想这样了,什么意思?”
“他们经常调换电话。”她说道。她指的是经纪人使用的白色座机,每个座机下面都耷拉着白色的电话线圈。“是恶作剧。把这部电话的听筒放在那部电话上面,这样一来,如果有人有交易要做,匆忙之间抓起话筒拨号,却发现拿错了话筒。”
“这种生活,”她抽泣道,“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独自一人把你拉扯大的。我尽力了,可没有几个人给我支持,我活得太难了!”
劳伦娜带我们去了华尔街,在交易大厅里转了转。大学毕业后,她在这里工作过一阵。
每次和母亲吵完架,都如同走完一次漫长而累人的旅途,让人身心疲惫、头晕眼花。直到我又听到了周围的声音,又闻到了身边的气味,魂魄才得以重返躯壳。
初到纽约,我觉得这里总有股酵母味儿。空气中混杂着热乎乎的椒盐脆饼干味道,还有汽车尾气、蒸汽的味道。
她仍坐在纱门前的地上,这次争吵结束了,她不再愤怒,只留悲伤。看她在风暴过后脆弱挫败的样子,我都心中不忍,我无法想象,刚才自己怎么会对她有恶毒的念头。
但我们必须得快点吃,连吃甜点的时间都没有。劳伦娜金色的刘海从发际线下呈弧状盖住前额。她拿东西时总是准确而坚定,仿佛在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我喜欢她平时拿菜单、握方向盘、拿口红的样子。
看着母亲消沉的状态,我不禁幻想着父亲家里的情形。在干净、洁白、尚未有几件家具的房间里闲逛,随意品尝碗里的各种水果。劳伦娜开了一家自然食品公司,名叫“泰拉薇拉”(TerraVera),用亚美尼亚式全麦面包制作素食三明治。跟她合伙的是一个商学院的小个子男人,他似乎对她有意思。晚饭之前,她回到家里,我问她当天过得怎样,她总是心情愉悦。她一头金发,背着小皮包,包里装着各种文件资料。她的牛仔裤的两条裤管不一样长,脚踝上的裤脚磨边也不一样高,她的脚踝露了出来,仿佛铃铛的舌头。
我们穿过斯坦福购物中心,她走得很快,有点外八字。当天她穿着黑色的山羊皮鞋,上面有金属扣子。“咱们去欧佩拉餐馆(Opera Cafe)吃吧,”她对我说道,“他们做的恺撒鸡肉沙拉很好吃,脂肪很少。”在我听来,此番关于脂肪的话既新颖又迷人,这又是一个精致的世界,此间的女人对摄入的脂肪量很敏感,我也想跻身其中。我不觉得自己胖或瘦,我不常在外吃饭,很想尝尝这里的巨人蛋糕。这种蛋糕体形巨大,仿佛克拉斯·欧登伯格的雕像。我希望除了沙拉之外还能吃些别的东西。
大约就在那时,我开始学着走路略带外八字。其实不走路时,我的脚是直指向前的。这样走路感觉大不一样,让我更自信、更从容。
在此之前,劳伦娜抽时间开着白色的大众高尔夫带我出去吃过一顿午饭。她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上学,那时是她最后一个学期。她似乎很匆忙,开车时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只是直视前方,仿佛不知怎样跟小孩子打交道。她跟我妈妈握变速杆的方式不同,她抓得不紧,用手掌根推挡把。她很漂亮,但跟缇娜不同,缇娜不化妆,也对自己的美貌不那么在意。
我和母亲的争吵又持续了几个月,频率越来越高,很快就变成了每晚必吵,一吵就是几个小时。跟母亲在一起而她未发作时,我总在观察她的脸色,以防她突然爆发。
“哪里,我跳得一般啦。”劳伦娜说道。但我知道,她一定跳得比我好,因为父亲在音乐会上看我跳过一次舞,却从未对人说过我会跳舞一事。
倘若争吵太过激烈,过后我就会跟史蒂夫·斯缪恩和李·沙尔特两位老师说。此举令母亲甚为担心,怕别人说她坏话,继而在吵架时把李·沙尔特老师也牵扯进来,嘲讽我总是跑去向她抱怨。
“她跳舞很棒。”父亲在飞机上对我说道。我们坐的是商务舱,他坐中间,我和劳伦娜分坐两边。他看着她,抚摩她的头发,就像对熟睡的孩子那样。
吵架时,她用手捶墙,伤了手,疼得大喊大叫,脸上都凸起了血管,脖子上暴出青筋。她还摔门,她眼下挂着黑色的眼袋。有几次,她还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晃。
那年春天,父亲邀请我陪他和劳伦娜去纽约。
“我不该把你生下来,”一个星期六下午,吵架行将结束,她如此说道,“生孩子是个错误。”她哭着说道,没有看我,接着站起身来,去了她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纽约的新家
我知道,别的家长不会如此对待孩子。我迷惑不解,若是我毁了她的人生,那她为何总是形影不离地一个个房间地跟着我,仿佛被链子拴住似的?
我把衣服都脱掉,把口红放好,却把吊袜带塞进口袋,接着走下楼梯,来到玻璃走廊,经过餐具室,穿过厨房,走出门去。
有一天,我蹑手蹑脚地快步走出前门,下了台阶,穿过草坪,走到林科纳达街上,朝爱默生路走去。
我噘起嘴唇,因为我发现自己跟照片中的劳伦娜全无相似之处。
当时是傍晚,四下无人,很安静。一栋栋房子如同僵化的人脸,私人车道上的汽车来来往往。当时我穿着裙子和平底鞋,我快步走到街角,时而回头看看,生怕母亲追来。她或许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根本没有发觉我已经偷跑出来。
我脱掉裤子,穿上她的短裤。短裤兜住了我的腿,我得一只手抓住裤腰,以防其掉下。我又穿上她的一件无袖衬衫,奶黄色,脖子和袖口有黑色的缝线。我把衬衫下摆塞进短裤里面,接着在镜子里看了看侧面和背面,希望光线和角度的改变能改善视觉效果。我学她照片中的样子,双脚呈丁字而立,我的指甲被咬得不成样子,所以我背着手。
我向东拐,向南拐,又向东拐,朝内河码头(Embarcadero)走去,朝101高速路走去。走过街角之后,我可以直行也可以转弯,她都不能轻易找到我了。我长舒一口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自在,双膝都因兴奋而颤抖,这种感觉不仅仅是逃离的快乐,而是如释重负。
第二层抽屉里,有一双炭黑色的羊毛袜,我记得在一张照片上见她穿过。照片是在斯坦福大学广场拍的,照片上,她浅金色的头发垂在脸的两侧,双脚呈丁字而立,一副自信的样子。父亲把这张照片放在办公桌上。母亲喜欢抓拍的照片,我喜欢正面照,像杂志上那样。我想像劳伦娜那样,哪怕现在不行,长大后也可以。
我心情轻松,又恢复了自我,又能感觉到空气与身体外表的接触。
我打开她放内衣的抽屉,不同颜色的内衣——黑色、白色、肉色——叠在一起,跟我在家里收放内衣的样子一样。抽屉右上角有根象牙色的圈,我将其抽了出来,一团弹性蕾丝在我眼前绽开,原来是一条吊袜带。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在《花花公子》杂志上见过,但从未见过实物。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纹算命很准:我的左手掌纹就像错综复杂的树枝,没有一根是清晰独立的。右手掌纹同样混乱,只有生命线清晰一些。我知道掌纹里的空格不是好兆头,但如何判定厄运何时发生、怎么能判断出我处在生命线的什么位置?即便我暂时远离了母亲,可我还是深受她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