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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父亲身边,母亲显得衣冠不整、褴褛不堪。说话时,她抽泣着,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回想起来,我满心愧疚:我只想让她表现得文雅安静一些,保持他俩友好和正常的假象。我不想让父亲以为我跟母亲有一丁点儿相似之处。倘若如此,他就不愿要我这个女儿了。母亲看上去简直不可理喻,甚至有些疯癫。我希望她的感受能少一点儿,表达的情感也少一点儿。看到她频频跺脚、面容扭曲的样子,我觉得很丢人。

“不。”父亲拒绝道。他昂首挺胸地站着,无动于衷。父亲看起来样子不错:上身是一件新的黑T恤,下身是一条尚未出现破洞的牛仔裤,母亲则身穿着短裤和网球鞋。

一会儿过后,母亲回到车里,摔上车门,开走了。父亲耸了耸肩,走回屋里。我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屋,继续吃晚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好大的胆子,你好大的胆子,”她一遍遍絮叨着,哭着,“你答应我要解雇他。”

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来我们在林科纳达的房子,母亲也再未受邀到瓦沃勒街的家里吃饭。那个园丁仍为父亲工作,父亲和母亲断了来往。

一天晚上,我独自去父亲在瓦沃勒的房子吃饭。他俩的“决战”爆发了。母亲在外面敲门,我开门一看,只见她气得脸色煞白,我大感意外。我看着他俩争吵,他俩站在门外,站在桑塔丽塔街的私人车道上,就在车旁边。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那个园丁争吵,却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伤心,在我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为何如此气急败坏。我当时只希望她快点离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劳伦娜怀孕了

一年多以来,我父母之间断断续续争吵过很多次。父亲的婚礼刚过,一场大战终于爆发。在此之前,我对于他俩的矛盾并不知情,只是感觉到两边家里的关系有些冷,我将之归咎于母亲生活的不易。其实他们争吵的原因是这样的:多年以前,父亲雇了个人负责伍德赛德那栋房子的园丁工作。最近,这个人在父亲瓦沃勒街的房子担任助理园丁,被我母亲发现了。我们认识他,因为几年前我们在波托拉谷租房子住,他就住在那里,负责照料那里的玫瑰。母亲从熟人那里听说这个人的孩子指控他猥亵。母亲怪父亲,说他把这样一个变态放在我的身边,并以此为引子,触发了他们的积怨。多年以前,父亲对我们母女俩置之不理,在我小时候未提供应有的保护,虽然他们未讨论、未解决这件旧事,但已变得彼此友好。而现在,他又一次未尽到保护我的责任,这件事一定是令母亲回想起了他以往的种种冷漠和忽视,于是勃然大怒。他俩一谈到这个话题,她就气得说不出话。她数次要求他辞掉那个园丁,但他不同意。

劳伦娜怀孕了,得知这一消息时,我仿佛被扇了一个耳光。我原以为他们暂时不会考虑要孩子,至少几年内不会怀孕生子。虽然我没有明确表达出来,但我以为我就是他们想要的孩子。一栋房子,一男一女一个女儿。现在,婚礼结束了,我们可以享受三口之家的甜蜜生活。

“是帕蒂。”我撒谎道。我怕他,也因为我要离去而伤心,还怕他发现我买了相册而不知说出什么话来。“我劝她别买,可她不听。”

他们俩邀请我过去吃晚饭,晚饭的内容跟往常一样:素食。今晚我们吃的是蔬菜寿司和糙米饭。父亲下班回家时,激情四射地跟劳伦娜亲吻。她正在厨房的工作台前忙活,为了迎合他的吻,她不得不别扭地后仰身子,同时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看着都替她感到脖子疼。过后我提及此事,父亲大笑不止。

“是你花的?”他指着相册一项问我。

他说自己是个接吻高手,很多女人都夸过他。

他看了一遍账单,皱起了眉头。

“你那是吮,不是吻。”我反驳道。

退房之后,离开之前,他在前台为我和帕蒂住的房间结账。帕蒂在大厅的中央桌旁等着,我站在父亲身边。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他身边。

劳伦娜背着父亲朝我扬了扬眉毛,点头以示赞同。

几个小时之后,他对我说,我当天下午就得搭寇本和斯蒂芬妮的车回去。

饭后,我们仨来到一个小房间,他俩的神情凝重,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麻烦了。

“看情况吧,”他应道,“我考虑一下。”他似乎有些犹豫,他拒绝我时一向干脆,这次却罕见地迟疑了。

我坐在椅子上,劳伦娜坐在搁脚凳上,父亲坐在地上。

“要是你们不走,我也要留下。”我对父亲说道。

“我们要生孩子了。”父亲说道。我看着劳伦娜,向她求证,她点了点头。

婚礼过后,大多数宾客在星期天就返回了,只有蒙娜和她男友里奇(Richie)多留了一周时间,与父亲及劳伦娜一起过蜜月。蒙娜和里奇下一年在巴德大学举行了婚礼,其间父亲和劳伦娜陪他们一起度了蜜月。可现在,在我看来,如果蒙娜能留下,我没有理由不可以。寇本和他女朋友斯蒂芬妮(Stephanie)也多留了一会儿,打算当天下午离开。

时已黄昏,房间里很暗,只有桌上一盏台灯,头顶一盏昏黄的吊灯,再就是窗外湛蓝的天空。

在酒店里,我跟父亲的妹妹帕蒂共住一个房间。帕蒂跟他一样,也是领养的。父亲和帕蒂的关系一般,不算亲近。成年之后,他找到了亲生妹妹蒙娜,跟她更亲一些。当然,父亲和帕蒂也没有血缘关系。我因为自己跟帕蒂共住一个房间而感到难过,似乎我跟她才是一类人。

“太棒了。”我说道。我的面部肌肉开始抽搐,已不知道接下来该摆出什么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恢复原状。

“记在房费里吧。”我答道。一想到这个相册即将属于我,我就兴奋不已,手掌都出汗了。但父亲在结账时可能会看出来,我希望他会因为忙碌而忽略掉,或者钱太多,不在乎这点儿花销。

“我们很高兴。”父亲继续说道,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劳伦娜。

“请问您是付现金,还是记在房费里面?”以前我偶然得知,酒店的消费可以并入房费里一起结算。售货员似乎很热情,对我的阴谋一无所知。

我是走路回的家,家里的灯亮着,像两只黄色的眼睛。从远处看去,我们的房子显得越发小了。这个家屁都不是,我的母亲毫不重要。她不是那个家的人,即将到来的小孩也与她无关,她也无法阻止这个小孩的到来。

后来我溜达到大厅里,在礼品店中闲逛。我找到一个小相册,封面是布做的,看起来像是一块马赛克式树木图案的织锦的一部分。

“他们要生孩子了。”第二天,在车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我们俩都看着车前面,所以她看不到我的正脸。前一天晚上,我憋着没跟她说,在跟她道了晚安之后,我在床上大哭了一阵。现在,跟她坐在车里,我觉得自己跟她太相似了,都是被那个家庭弃之不顾的人。

婚礼结束后,我怅然若失。我不是这场盛事的焦点,绝大多数合影中都没有我。父亲的心思似乎都在劳伦娜和宾客身上。婚礼之后的晚宴上,劳伦娜坐在桌前,我则站在她的身后,给她的长发编辫子。

“好啊。”她应道。

我一直期盼这场婚礼,因为我能吃到美食和蛋糕(形状像拱顶,味道像香蕉),可能会有舞会(结果却没有)。我为婚礼的种种细节、庆祝仪式的各个环节都做好了准备,等到身处这久盼的热闹中时,我却手足无措了。我想成为婚礼的焦点,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幻想的某个幸福场景成真。这场婚礼是为我准备的,我是新郎、新娘的女儿,即便劳伦娜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但我觉得他们还没想好,以前他们从没提过要孩子的事。”我说道。

父亲在婚礼上致辞。他说,人们相聚相守的原因并非是爱,而是价值观,共同的价值观。这话是说给在场嘉宾和劳伦娜听的,很是生硬,仿佛是演讲,又或者是警示。几个人致辞过后,寇本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朝父亲和劳伦娜走去。他俩站在窗户前面,背后的大雪缓缓而落,仿佛置身雪景球中一般。我手拿发言稿,上面写着:能目睹父母结婚是一种罕有的体验(一个朋友给我出的点子)。我一边向他们走着,一边读着,接着便哭了起来。父亲示意我走近,我抱住他俩,劳伦娜轻声安慰我道:“好了,丽莎,乖,别哭了。”

“这就是结婚的目的,”她解释道,“要孩子。”

母亲未受邀请,但在婚礼前一天,父亲给她打过电话。很多年之后,母亲才把这件事告诉我。得知此事,我甚是惊讶,因为之前我不知道他们俩会保持联系。他俩的关系忽近忽远,我总是无法理解。

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能得到父亲的承认和接纳,还有一个名副其实的母亲,他很幸运。孩子没什么错,这反而更令我难过。我希望自己能变成那个孩子,劳伦娜是我的生母。很快,劳伦娜的肚子就变得像鼓一样,圆溜溜的,肚皮紧绷着,肚脐眼也凸了出来,像洋娃娃的耳朵。

婚礼只邀请了四十位嘉宾。婚礼过后,大家一起在雪中森林里远足,穿的是父亲送给大家当礼物的抓绒上衣。晚宴在一间大厅里举行,一些长方桌呈“U”形摆放,其间会有古典吉他演奏,还放了一束束麦穗做装饰。

我去他们家,到父亲的书房里,看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孩子的名字——里德·保罗·乔布斯(Reed Paul Jobs),以各种不同的字体占满了屏幕。加拉蒙字体、卡斯龙字体、博多尼字体……他想把孩子的名字起得好一点儿。

寇本安排了几个人在婚礼上致辞,我就是其中之一。

弟弟出生了。他的小手抓着我的手指,像蕨类植物的叶子,他的指甲只有一丁点儿大小,指尖是白色的。我太喜欢他了!这是无意识的、情不自禁的。他身上的味道、娇小的身体、完美的脚后跟、皮肤松弛的膝盖……放学后、周末时,我都会去看他。我给他换尿布,我好奇他长大后的样子。他蜷着身子趴着,我发现他后背上有一层绒毛,他的腹部在肋骨下方撑起来,像烤鸡似的。他的脑壳上黑乎乎的,长着一圈黑色直发,仿佛馅饼中间那一块。他的嘴唇是粉色的,肤质也和身体别处不同,就像某种粉色的豆虫蜷缩了身体。穿上尿布,更显得他身材小巧,就像白色的盒子探出纺锤形的大腿,大腿上镶着小脚丫。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眼神平淡而空幻,仿佛是从某个智慧的世界投胎而来。

当天上午,劳伦娜在楼下的酒店大堂里,身穿黑色花朵图案的打底裤,戴着黑框眼镜。我以为,在婚礼之前,新娘是躲着不见人的,因为担心自己不够漂亮,劳伦娜却不这样,我喜欢她跟我们同乐的样子。

“我不想再这样了”

劳伦娜穿着象牙白色丝绸婚纱,父亲穿着西装,脖子上扎着领结,下面穿牛仔裤。似乎他本人是个拼图,每一部分都是不同风格的衣物。

晚上,信用卡的催债人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母亲接起电话,皱着眉头说道,“我要你的名字。这个时间你们是不准往家里打电话的,我要投诉你。”

主持婚礼的人是寇本(Kobun),他是个佛教俗家弟子,我父母都认识他。仪式上,父亲和劳伦娜站在三个平板玻璃窗前,窗外是群山、森林和漫天飞雪。

“是谁啊?”她挂断电话后,我问道。那时我还以为电话那边是推销员,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们在拉夫罗伦买的沙发、椅子、搁脚凳,母亲付不了款,因而导致了电话催债。再后来,到我上高中时,母亲已经无法偿还信用卡的债务,继而申请了破产。

父亲的婚礼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Yosemite)的阿赫瓦尼酒店举行。

伊兰有时候会给她买康乃馨,她则有所抱怨,说他该买高档一点儿的花。后来她告诉我,一天晚上,伊兰说要加班,于是她就买了张票去斯坦福大学看歌剧,却撞见伊兰和一个女人也在那里。随后几年时间里,母亲和伊兰分分合合,有时候吵架,关系时好时坏,最终在我上高中之前他俩彻底分手了。他们俩关系不佳时,母亲跟我吵架的频率也会高起来。

父亲结婚了

“你注意到伊兰的小指了吗?它们内弯的样子。”有一天,母亲在车里如此问我。我知道,伊兰的两根小指内弯时呈30°。“这种人都对感情不忠。”

有一天,母亲开车带我出去。我发现她的牛仔裤上有块颜料没洗掉,就又对她说:“你真缺心眼。”这一次她没有笑,而是哭了起来。她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哭。她的反应令我,甚至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说过她。

我觉得母亲让我做的事都太无意义,所以不愿意干。不论是扔垃圾还是洗碗,我都觉得丢人且枯燥。所以,干这些家务活时,我总是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糊弄完事,就跑回自己屋里,我对不能在学习上受到表扬的事都懒得做。一天晚上,我把垃圾拖到房子外面的垃圾桶里扔掉,回到屋里时,母亲仍在厨房里等着我,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

两三个月后,新的沙发、椅子、搁脚凳送来了,都装好了软垫,布面是暗褐色的亚麻,随之而来的还有羽绒衬垫和靠垫。她把旧沙发送人了。那套长裙和套头衫,她搭配着穿过几次,为的是让我看,但不久之后也送人了。她一犯错——比如迷路,再比如她坚称意大利冰激凌跟美国冰激凌一样,或者说不如美国冰激凌好吃……我就会说她缺心眼。每次听到,她总会笑起来。长时间跟父亲和劳伦娜相处,我已接受了他们的一些观点和高雅的生活方式。我去过纽约,我知道低脂食品的重要性,我见过劳伦娜小心而保守地往沙拉调味料里倒油,我知道意大利冰激凌跟美国冰激凌不一样,意大利冰激凌要比美国冰激凌好吃。

“你看看台子上。”她对我说道。

几天后,我们在加油站加油,母亲说她喜欢汽油的气味。我开玩笑说:“你真缺心眼。”以前我从未这样说过她。或许我是从《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素甲鱼的故事》里学到的,她经常读书里的片段给我听。话说出口,我希望她能否认,我希望她会生气地回应我:“你好大胆,敢说我缺心眼,我才不是。”可她只是哈哈而笑。

我去找海绵,但她早将其抓在手里,拧干了水,然后狂暴地将台子上的食物碎屑抹到兜成碗状的另一只手里。

当天晚上,我们在微波炉里加热鸡肉馅饼吃,在电视机前席地而坐,看《经典剧场》(<i>Masterpiece Theatre</i>)。我睡觉前,她要读安迪·沃霍<a id="jzyy_1_208" href="#jz_1_208"><sup>(15)</sup></a>的日记给我听。我已经很大了,不想再听睡前故事,但还是听她读了。

“我要你做的只有两件事,”她说道,“洗碗、擦干净台面。碗、台面,明白吗?”

“我转不了啊。”她应道。周围院子里的灌木丛都长到房子半腰位置,那些房子就像长了络腮胡子的人脸一般,看着我们转圈。我们转啊转,头都晕了。终于,她转对了弯,把车开回了家。

“对不起,”我道歉道,“下次我一定好好做。”

“转!”每到我们家所在的街区路口时,我就大声提醒她。

“不行,从这次开始。”她说道。

她开车转着圈,汽车似乎被卷入旋涡似的。人行道、草坪、树、房子,人行道、草坪、树、房子,反复从我们眼前闪过。

“可是你已经打扫干净了。”我说道。

“哎呀,又错了!”她笑道。

“你得改一改了。”

汽车转了个大圈,又来到刚才停车的地方,可该转弯的时候,她又开过了。

“我会的,”我答道,“我说到做到,对不起。”

快到家时,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处停下,前面就要转弯去我们的街区。绿灯亮了,她开车转了个弯,却未转回方向盘,于是汽车就又转了90°,错过了我们的路口,却像是无心之过。“哎呀。”她说着,方向盘还是打到了底。

“对不起。”她模仿道,声音如孩子般尖细,“跟个公主似的。”她啐道。

“试试吧,不穿上看不出来。”我在另一家服装店听到了这句话,就现学现用了。她从试衣间里走出来,仍然犹豫不决,但看起来太合适了。我坚持让她买下,售货员也一个劲儿地怂恿,于是她就买下了。

我们俩的争吵越来越多。起初,我还想跟她讲道理,想让她冷静下来,可是后来我发现,她不会改,我们的争吵也不会停止,我就改变了应对态度,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听她独自发泄。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她犹豫道。

之前有几次,我们俩刚开始争吵,家里的电话就响了。她去自己的房间接电话,我能听见她的低语。一般都是她的朋友米歇尔和特里打来的。打完电话之后,她出来跟我道晚安,人已不再生气。我想,我是无辜的,她的不高兴与我无关,只是孤独在作怪。我对此深信不疑,每次她开始发怒,我就这样想。我还将其当成借口,为我懒得洗碗、不愿帮忙做家务、对她傲慢无礼而开解。

“都行啊,”我答道,“去参加老师的见面会,去吃午饭、晚饭。”我为母亲设想着别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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