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王国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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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小心翼翼地,唯恐踩到地上掉落的香枫果实。树是红橙色的,叶子是星状的,前天刚下过雨,地上落叶缤纷,与灰色的人行道相衬,更显得反常地艳丽。香枫的果实跟樱桃一般大,褐色的皮、褐色的毛刺,果实裂开,在人行道上留下锈色的痕迹。林科纳达那个家里,院子里也落了一地这样的果实,密密麻麻的,让人走路都不稳当,母亲总会把它们清扫干净。
我一路步行回家,我的手在颤抖,因为我抛弃了母亲,我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身后。街上空荡荡的,很平静。我感到一种奇怪的镇定,太过镇定。我正在走路,别处的一个女孩儿正在看一个女孩儿走路。我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我是那种抛弃亲人的人。
缺失的父爱
她看着我,不知所措。我穿过院子,穿过餐厅,经过一排忙碌的厨师,从早餐那喧嚣和热气中脱身而出。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我的后背和腿上。她注视我离开时眼里看到的一切——我的身姿、我穿的衣服、我走路的样子……可能恰恰证明了她对我的判断。我尽力想跟以前那样走路,跟与她一起生活时那样走路,为的是让她看到,让她明白我还是从前的我。走出门口,我加快脚步,以防她会追出来继续吼我。我盼着她能追出来,又怕她会追出来。
开学后一两个月,学生会选举开始了。我四处分发宣传册,宣告自己竞选年级主席。发传单的时候,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不认识这里的学生,他们都彼此熟知,却都不认识我。我穿了一件黑裙子,裙摆在小腿一半处,他们则都是穿牛仔裤,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路过的时候对我客套地浅浅一笑。有些同学收下了我的宣传册,有些则假惺惺地笑着拒绝:“不必了,谢谢。”
我四下里看了看,近处并没有别的客人,但远处的饭桌上有几个客人朝我们看过来。“这样不好,”我说道,站起身来,“你不能再吼我了,我要走了。”
“不好意思,你是谁?”一位女生问道。
“你跟他们一样,”她开始叫嚷起来,“冷血、无情、虚伪!你好好跟他们在一起吧,一丘之貉!”
“我是刚转来的新生。”
“我娇滴滴的,我只是个公主啊。”她讽刺我。
“你要竞选年级主席?”
母亲的嗓音变得又尖又细,意在嘲讽我。
“对。”我答道,却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的确,我想变得跟父亲和劳伦娜一样,可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努力都不行。我跟他们格格不入,我融不进他们那个家。我想要的超过他们所给予的,我却还掩藏着自己的需求。
她拿了一份宣传册,走了。
我过的不是富人的生活,或许在外人眼里似乎如此。的确,我现在有好衣服穿,数量不多,但质量更好一些、更新一些。跟父亲去商场吃印度菜时,他有时候会顺便带我们去阿玛尼专卖店逛一逛,给我买件T恤或裤子。跟母亲一起生活时,每得到一件新衣服,我就总是穿它,直到穿得跟衣橱里的其他衣服一样旧为止。而跟父亲一家购物,与跟母亲购物大不相同:小而频繁地更新,料子更好,而且,因为大多数衣服是同季在同一家店里买的,所以更好搭配。衣服的颜色也以蓝色、白色、炭黑色为主。现在再看衣橱时,我第一次发现里面有稍新一些的衣服,而且都能跟新衣服搭配得很好。我知道,母亲一定也喜欢这种感觉,而我却抢先一步体验到了,所以我心中有愧。“你有大问题了,丽莎。”她继续说道,紧咬着牙关咆哮着,“你知道你哪里不对吗?你太想变得跟他们一样了,你根本不知道人生重要的是什么!”
在里克威尔默丁,学生来自不同的初中,而这里的学生大多数都是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在里克威尔默丁时,学校里有传言说我是史蒂夫·乔布斯的女儿,更令我的竞选受人瞩目。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情况。我只是觉得有点尴尬,有点不好意思,只知道顽强地为当选而努力,似乎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力,我就能重现在里克威尔默丁的辉煌。
“算了吧,”她反驳道,“你只是关心你自己罢了。你想过好的生活,我这边的生活太艰苦了,你就搬到富人家去住了。呸!”她啐道。
计票过后,一个名叫凯尔的男生赢得选举。他穿着格子衬衫、卡其裤,说话铿锵有力,脖子很长,喉结很大。
“我搬出去住,只是因为咱俩总是吵架。”我解释道,“我不想跟你吵架。”
当天晚上,父亲和劳伦娜去参加晚宴了,我在家照看弟弟。他们总让我照看弟弟,却不提前和我打招呼,只在临出门时才嘱咐我。我喜欢弟弟,不介意照看他,但他们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把他塞到我怀里,实在是目中无人。我小的时候,父亲对我置之不理,现在,他又要对第二个孩子置之不理,让我替他照看。
“你好像变得跟我很陌生,很疏远了。”服务员离开后,她这样说道。“跟以前截然不同。自从你搬走以后,你就好像不是我女儿了。”她语带好奇,而这份好奇刺痛了我,仿佛她明明注意到了,却不在乎一样。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对是错,或许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我已经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去了。跟她在一起时,我就裹上了外壳,连我自己都撬不开。
我喂弟弟吃东西,他却兴冲冲地扭着身子。我读书给他听,他却要撕书。我唱歌哄他睡觉,他却不肯闭眼。他大哭起来,连牛奶都不能让他消停下来。我把牛奶加热,还滴在手腕上试了试温度。他大哭了仿佛有几个小时之久,脸都憋成了深红色。他脸上满是泪水,张嘴号啕着。
这时服务员过来了,问我们点些什么。他很愉快,好像在一个普通的上午跟一对普通的母女对话。我点了烩蜜桃和生奶油做的烤饼。
父亲和劳伦娜出门时留了个电话。我打过去,可是没人接。我抱着弟弟来回溜达。晚上,窗玻璃都变成了镜子,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心想,当初母亲养育我时是否也是这样。
“这么说来你是事事顺心了。”她说道,听起来语气有些刺耳。
那顿早餐时,跟母亲不欢而散之后,又过了一周左右,我们俩通了电话。她向我道歉,说她不该吼我,还说她不是生我的气,也理解我为何要离开。最近,她接了一个赚钱的活,为洛杉矶一家大型妇幼医院制作版画和标志板,也就是说,她得去洛杉矶,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其间,我们俩无法见面,但可以电话联系。
这种正常的状态不会维持太久,我知道,她一定会发作。
从洛杉矶回来后,她开始制作儿童房里张贴的帆布动物造型。附近一家医院雇她为几间病房里制作刻版壁画,另一家医院则请她在墙上画上树,果实上用版画的方式呈现出捐赠人的名字。工作量挺大,她雇了个帮手。他俩在改装后的车库里,一边听着小红莓乐队(Cranberries)、传声头乐队(Talking Heads)、保罗·西蒙(Paul Simon)、雷村黑斧合唱团(Ladysmith Black Mambazo)的音乐,一边工作。
“还好。”其实很糟。“我是说,会好的。”我故作乐观地说道。
父亲和母亲偶尔会在外面碰到,在蔬菜水果店或是食品超市。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这些偶遇,她不喜欢碰见他,却说相遇时两人都很友好,有时相互问好,有时还交流一下我的近况,有时父亲请她代为问候缇娜。
“挺好的。我很想你。高中的生活怎么样?”
缇娜和母亲仍是朋友,她们俩有时候会去加州大街的“乔安妮餐厅”(Joanie’s Cafe)一起吃早饭。我问母亲缇娜的近况,她说,父亲每天都要给缇娜打一二十个电话,还给她电话留言,说想跟她复合。
“还好,你呢?”
一天早上,父亲读了一会儿报纸,接着给弟弟唱起了《这个老头儿》<a id="jzyy_1_268" href="#jz_1_268"><sup>(7)</sup></a>。他唱的是“paddy-whack”的那部分内容,一边晃着弟弟的双手做歌中向狗扔骨头的动作。弟弟扭动着身子,想要挣扎出去。
“最近怎么样?”
劳伦娜去卧室里换衣服,准备去参加健美操班。父亲不再跟弟弟玩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
母亲朝外坐,我朝里坐,院子里桌子不多。我们把餐巾展开,铺在大腿上。我们俩不太亲近,感觉疏远了很多。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表达“我还是她女儿”的意思。她要是敢吵闹,我起身就走,这样做真是够大胆的。仅仅是设想一下,我都觉得既刺激又愧疚。
他问我:“嘿,缇娜最近怎么样?”只要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或者只有里德在时,他总会向我打听缇娜的情况,每次都像是第一次问,仿佛是无意间刚刚想到的。很快,这就成了我们俩单独相处时唯一直面相谈的话题。我觉得自己很有分量,所以,不管这事多少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我还是很喜欢跟他聊。
我和母亲打算在周六一起吃早饭。从圣诞节算起,我们一共见过两次面,但次次都以吵架收场。我把吃饭地点选在了Il Fornaio<a id="jzyy_1_263" href="#jz_1_263"><sup>(6)</sup></a>,因为那里距离父亲家只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我可以走着去,走着回来。她要是发火了,我可以随时离开。而且,父亲还没给我买新自行车。我到饭店时,母亲早在里面坐着等我了,我们俩拥抱了一下,她穿了一件新裙子。灰胡子的领班对我们说:“请跟我来。”我们俩跟着他来到院子里,经过喷泉,来到一个圆形铁桌前面。桌子旁边有棵盆栽,里面种着紫色的花。我和父亲好几次到这里来买搭配洋葱、橄榄、牛至的海鲜比萨,但领班似乎没有认出我。
“我觉得,她过得挺不错。”我告诉他。我假装不知道他给缇娜打电话的事,也假装不知道他的问题其实跟缇娜没有太多关系,更多的是谈他自己。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不想向他透露太多信息,那样他就不会再问我了。我感到一种奇怪而奇妙的力量,我知道缇娜的情况,所以我对他有用,所以我不在乎此举出卖了缇娜,尽管这稍显卑鄙。
不欢而散
劳伦娜回来了,我们在厨房里跟里德玩,又一起做午饭。父亲出去了,一会儿拿了个相机回来。这个相机镜头很大,很贵,他不让别人碰。我想让他拍拍我,真的太想了。
我生气,是因为劳伦娜也是人,也有缺点:她不知道穿裙子时并上双腿,不知道把他推开、不要当着我的面亲热。我生气,是因为她辜负了我对她的信任。别人对于我来说都失败了,她是我最后的法宝。可是看她像少女一般屡屡犯错,我意识到,她可能没有担起,或者也不能担起我交付的重任,她不是来为我“修好”我父亲的。
我还想变成弟弟,不再做我自己。我不在乎放弃迄今为止的生活经历,因为它们都不值一提。在我的想象中,变成里德并非是我的死亡,而是幸运地生逢其时,我能想象到那种快乐。这一愿望比我以前所有的愿望都强烈,而且有一种陌生的紧迫感。而且,因为这个愿望与日常生活不同,我隐约觉得可能成真。我看看掌纹,希望能看到这个愿望实现的时间和方式。
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在潜意识里,我希望劳伦娜能把父亲“修好”,能撬开他的内心,让他对我全心全意,让他明白自己错过了多少亲情。
“丽莎,闪开。”他把相机端到眼前,粗暴地命令我。相机镜头像块大理石,或是一个凝固的水坑。
我又坐下,扭头看向别处,听由他在我身边呻吟亲热。我不知道他们会亲热多久,我看着院子里的草坪,弧形的砖路旁边,有棵盛开的山楂树,树冠上满是白色、粉色的山楂花。
我跳到厨房的水池边上,离开了取景框。我站在他身后,继续逗弟弟笑,以防他看出我的伤心。
终于,我站起身子,向房门走去。这时,他俩分开了。“嗨,丽莎,”父亲对我说道,“别走。好不容易有个一家相聚的机会,你得学着融入这个家里才行啊。”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史蒂夫,让丽兹一起照吧。”劳伦娜说道,向我招了招手,“过来,丽兹。”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我对她感激万分,身体禁不住颤抖。
劳伦娜穿着牛仔裙,我能看见她双腿间一抹白色的内裤。母亲教过我,在穿裙子时要紧并双腿。看劳伦娜的样子,我不由得纳闷:她母亲没有教过她这个吗?我很生气,因为她既像个大人,又像个小孩。她让他当着我的面亲吻她,却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自己该并上双腿。
一天早上,劳伦娜带我参加奥杜邦协会<a id="jzyy_1_269" href="#jz_1_269"><sup>(8)</sup></a>的活动。我们挤在一辆坐满了人的厢货车里,到一个自然保护区。沙土路两边是又细又高的树,树枝上有鸟在跳跃。
他们的热情不像是真的,而像演戏一般,就像《西北偏北》中里加里·格兰特在火车上吻爱娃·玛丽·森特那一幕。
几天之后,父亲到我的房间里,他心烦意乱地踱着步子。
父亲坐在劳伦娜旁边,他看着她用西瓜润唇,接着就扳过她的肩膀,凑过上身。我想回避,但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按在原地。他们俩就在我眼前上演着好戏:他搂着她亲吻,一只手抚着她的乳房和腿根,嘴里还发出阵阵呻吟声,似乎是演给旁观者看。以前他跟缇娜交往时也是这样。她们为什么不推开他呢?我很纳闷。我在院子里越发显得孤独,这时要是有人站出来制止他们该多好。
“怎么了?”我问他,“你怎么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弟弟在睡觉,父亲和我坐在院子里的桌前。劳伦娜切了个西瓜,用盘子端了出来。她在吃西瓜之前,总是先用瓜瓤抹一抹嘴唇,就像用润唇膏似的。
“只有你亲手做的事,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下午放学回家之后,弟弟在睡觉,卡门就给我编辫子。她对我很好,她会编很多种辫子,其中有一种是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一样。她编的辫子能好几天不变形,当然,也是因为我的发质光滑柔顺的缘故。我不舍得解开,直到辫子松了,变了形,脱出来的头发一根根蓬着,在亮处仿佛头上顶了个光圈。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她用手指拢起我的发辫。我闭着眼睛,我喜欢被人碰触的感觉。每每在这种时候,我都替我和卡门感到庆幸,因为我们俩都有幸身在这栋房子里,砖墙、明亮的窗户,还有门前开放的茉莉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不明白。”我说道。
然而,哪怕是在我伤心欲绝的时候,我心中也明白得很,其实我的卧室并没有那么冷——毕竟我们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尽管清洁工不给我洗衣服,但她每隔一两周时间就会为我换洗一遍枕套床单。而且,有些家庭合影里也有我。
“那次观鸟旅行,”他解释道,“那种事。”他什么意思?那次观鸟活动没什么错啊。大家轻手轻脚,仰着头,拿着双筒望远镜,循声寻找林中的鸟类。
我想要什么?我在等什么?父亲对我,远不如我对他那样亲密。我被黑暗而可怕的孤独感笼罩,肋骨下面一阵刺痛。我哭着入睡,泪水从脸旁滑落,变冷,流进耳郭。
“那种事毫无意义,太假了。”
把弟弟哄睡之后,父亲会下楼来,到书房里忙几个小时的工作。我坐在书桌旁,能听到他离开书房回楼上睡觉的动静。我听着他在地板砖上行走,在楼梯处左拐、上楼。他本可以多走几步,到我的卧室探下头,跟我道声晚安,这其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我已经14岁了,不像小孩子那样需要大人道晚安。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时,她每晚都会跟我道晚安,那是我们的习惯。她把我当小孩子对待,虽然没必要,可是搬到这边来之后,我却渴望这种对待了。
“我知道。”我假装与他有同感。后来我才明白,奥杜邦协会之所以邀请劳伦娜和我参加观鸟活动,是希望父亲或劳伦娜为他们捐款,此举令父亲极为反感。
洗完碗之后,我从厨房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家庭影集翻看,里面有很多弟弟的照片,我的却很少。我一边看一边挑,把我不喜欢的自己的照片都抽了出来。或许他们会发现我的照片很少,继而后悔没能多照一些。
我不想充当他的良知,也不愿在出问题时受他信赖,不愿跟他有同样严苛的价值观。正如母亲跟我说的那样,他这样做,是把我当成了他“迷失的自我”之前的一张老照片,照片日久积灰,他偶尔回来,擦掉灰尘看一看,却再次久久离开,将其忘个一干二净。
厨房里原来装在工作台上的洗碗机坏了,父亲不肯换新的,于是我只好用橙红色的海绵手洗碗碟餐具。晚上,水池上的窗玻璃像镜子一样照出我的样子。我站在冰冷的陶瓷砖地面上刷碗洗盘子,再将它们摆在木质搁物架的板条上晾干。铺床、收拾桌子、清理工作台、写感谢卡……跟母亲一起生活时,这些要求似乎没完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我在父亲的家里干着同样的家务活,却没人絮叨我。
“不是本地出生的人”——他指的是加利福尼亚州——“是不会明白的。”
“好。”我张口便答应了。这不合算,我知道,我本该跟他讨价还价一番。我知道,他肯定也知道对我来说这笔买卖不合算,但我想,他们看到我连这种亏都肯吃了,今后一定会对我更加慷慨。这样做能弥补以前我缺席他们生活的遗憾,也能给我个机会证明我为这个家所做的贡献。
有时候,我出门时,劳伦娜会背着父亲塞给我一张20美元的钞票。她夸我,说我很漂亮。
“我有个办法,我可以给你买辆新自行车,但以后每天晚饭的碗都得你洗,还有,只要我们俩有事,你必须随时随地帮忙照看里德。”
有一次我问父亲,是否会有打算做慈善,他一听就厉声叱责我,说“不关我的事”。劳伦娜用他的信用卡给自己娘家的小孩们买了些衣服,他就刁难她,在厨房里大声读账单。我以为,是因为他生活节俭,所以家里才没有几件家具。其实是他吝啬,所以不舍得雇人照看弟弟、请人清扫房间,但这很可能不是真的。在杂货店、饭店、服装店,他总是大声计算价格,大讲普通家庭的正常花销应该是多少。每当看到东西太贵,他就愤愤不平,拒绝购买。可是我希望他能认清自我:他不正常,他很吝啬。可是我也听说过他的慷慨壮举,比如他给缇娜买了辆阿尔法罗密欧,给劳伦娜买了辆宝马,还给劳伦娜付了大学学费。我想,他的节俭大多是针对我的,不给我多买几条牛仔裤、不买家具、不修暖气,却对别人大方得很。我无法理解,如此有钱的一个人竟会如此吝啬。我无法理解,他为何不愿为自己的家人花钱。
“可那不是故意的。”
除了保时捷,父亲还有一辆很大的银色奔驰。我为其起了个绰号,叫“小王国”。
“你还总摔坏东西。”他继续说道。
“为什么叫‘小王国’?”他问我。
“我尽力了。”我希望劳伦娜能帮我解围。
“因为它太大了,跟一个小国家的国土面积一样大。它太重了,能压碎一个小国家。它太贵了,能够让一个小国家的百姓吃一年。”我回答他。这是个笑话,但我想借此刺激他,让他想想在自己身上花钱是如何大手大脚,让他反思一下,开开窍。
回到家,我跟父亲提到自行车被偷的事,他却告诉我说:“丽兹,你用东西时总是粗心大意!”当时是早饭时间,饭桌上有父亲、劳伦娜、里德和我。
“小王国。”他听完轻轻笑道,“真有意思,丽兹。”
总之,我免不了会出门,出门就得骑自行车,所以父亲会给我买辆新的自行车,我是这样想的。
一天,在家里,我和父亲在走廊里遇见,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的女朋友们跟父亲的关系都不好,一个比一个差。”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番话。
这种被人亏欠的感觉,就像乌云一般笼罩在我的头顶上。每当父亲善待我时,阴云就会消散片刻,旋即再度聚拢下压,我总是不能将它彻底摆脱。
我认识的大多数女性,都跟我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父亲的陪伴。他们或是去世了,或是离婚了,或是抛下妻儿离家出走了。没有父亲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也不重要。父亲的精力在别处,不在我身上。他忙着创造能改变世界的机器、他举世闻名、他四处交际、他积累财富、他跟一个名叫皮格齐(Pigozzi)的亿万富翁在法国南部地区醉驾,他跟琼·贝兹<a id="jzyy_1_271" href="#jz_1_271"><sup>(9)</sup></a>约会……没有人会想,哎,这个家伙该去好好抚养他的女儿啊。这是一种怎样的傲慢!因为多年以来缺少他的陪伴,我悲伤到了何等地步。每当心中涌起这种悲伤,我是怎样地压制它或无视它。这样是不对的,是自私的,我什么都不是,根本不值一提。我对他的重要性,他对我的重要性,甚至更为广义的父女关系的重要性,都被我置之脑后。那时,我对他的轻视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已经全然忘记拥有这种亲情的必要。
我猜父亲会给我买辆新的自行车,因为他现在不必雇车接送我上下学了,也不必为我支付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了。而且,尽管我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我觉得这都是他欠我的。我以为他和劳伦娜能明白这一点,并对我做出补偿。我以为他会可怜我,最终他会想明白这一切的。
最近,一个稍微年长的朋友给我打电话,其间谈及他的女儿订婚的事。直到这时,我才对这种父女亲情有了新的认识。那天,他的女儿和男朋友到他家里,说他们俩订婚了。他哭了,连他自己都对此反应惊讶不已。
随后的那个周末,我去了一家名叫罗克西(Roxy)的服装店,把自行车停放在店门口。正午时分,店里高音量地放着劲爆的英国朋克音乐,架子上的衣服挂得很高,走过时,衣服摩擦着我的脸颊。有护肩的宽松短夹克、褶裥长裤、粉彩T恤……以前我跟母亲来过这里,今天回到这儿,身处在褶裥丝质长裤、带图案的T恤和爆炸的音乐声中,我重温起熟悉的感觉。可离开商店时,我发现自行车被人偷了!
“是这样的,从她出生开始,我就把对她的保护和关怀当成我的、我们夫妻俩的职责。”他解释道,“听到她订婚的消息,我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这份职责就是别人的了,我不再是首要的,不再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