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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地,坦妮基为我们提出了解决颜料问题的方法。法兰西斯出生后,奶妈就一直和坦妮基共同睡在耶稣受难室里。这样,如果婴儿在晚上醒了,她可以从那里随时过去喂他。虽然卡萨琳娜自己不喂奶,可是她坚持让法兰西斯睡在她床边的摇篮里。我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奇怪,不过等我更了解卡萨琳娜后,我明白她是想要保持她母性的外表,尽管没有实质的作为。
对于把自己的房间分给奶妈睡这件事,坦妮基感到不怎么高兴,她抱怨奶妈不时要起床照顾婴儿,留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打鼾。她向每个人吐苦水,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坦妮基开始怠惰工作,然后把一切归因到到睡眠不足。玛莉亚·辛告诉她,他们没办法,可坦妮基还是继续碎碎念,她常常对我怒目相视——在我还没住进屋里之前,如果他们请了奶妈,坦妮基就会搬到我睡的地窖去。她似乎认为,是我造成了奶妈的鼾声。
一天晚上,她甚至跑去向卡萨琳娜哀诉。天气很冷,卡萨琳娜正在打扮,准备去凡·路易文家吃饭。她心情很好——穿着她的黄色罩袍、戴上珍珠项链总会让她很高兴。罩袍外面,她披上一件亚麻领巾盖住肩膀,保护衣服不沾到她正朝脸上扑的粉。卡萨琳娜一边听坦妮基一条条列出她的苦处,一边继续自顾自地扑粉,拿起镜子检视成果。她的头发梳理成几条辫子,用丝带系在头上,只要保持着脸上快乐的表情,她看起来确实非常漂亮,金色的头发配上淡褐色的眼睛,这让她有了一种异国风味。
最后,她忍不住挥舞着粉刷对坦妮基喊:“够了!”她笑了一声,“我们需要奶妈,而且她一定要睡在我附近,女孩的房间没有地方,只有你的房间有,所以我们让她睡那儿,这是唯一的方法。你为什么要用这种事来烦我?”
“也许,可以有另一种方法。”他说。听到他的话时,我正在橱柜里找一件围裙给莉莎白穿,我抬起头,他站在门口。卡萨琳娜惊讶地抬头望着她的丈夫,对于家务事,他通常是不闻不问。
“搬张床去阁楼,找个人去那里睡,比如说,葛里叶。”
“葛里叶去阁楼?为什么?”卡萨琳娜叫道。
“这样坦妮基可以如她所愿去睡地窖。”他平静地解释。
“可是……”卡萨琳娜顿了一下,有点迷惑。她似乎不赞成这个主意,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噢,好主意,太太,”坦妮基急切地插嘴,“这样一定有帮助。”她瞄了我一眼。
我假装忙着重新折好小孩的衣服,即使它们已经很整齐了。
“那画室的钥匙怎么办?”卡萨琳娜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对的理由。阁楼只有一个通道,就是画室中储藏室里的梯子,要回到床上我得穿过画室,然而画室整个晚上都是锁起来的。“我们不能把钥匙交给一个女佣。”
“她不需要钥匙,”他反驳,“你可以等她上楼睡觉后把画室门锁起来,这么一来,第二天早上她可以直接先打扫画室,而不用等你起来开门。”
我停下手边整理衣服的工作。我不喜欢在夜里被锁在自己房里的想法。
不幸的是,卡萨琳娜似乎很喜欢这个构想,或许她觉得把我锁起来,可以让我安全地待在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么,好吧。”她做了决定,她下决定通常都很快。她转向我和坦妮基,“明天你们两个搬张床到阁楼里去。这只是暂时的,”她补充,“等奶妈走了,你们就搬回来。”
暂时的,就像我到肉市和鱼市采买原本也只是暂时的一样,我心里想。
“跟我到画室来一下。”他望着她说道,带着一种我现在逐渐明了的眼神——画家的眼神。
“我?”卡萨琳娜对她丈夫微笑,受邀到他的画室可是少有的殊荣。她用花哨的姿势放下粉刷,然后准备解开现在沾满了白粉的宽衣领。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留着吧。”
这个举动跟把我搬到阁楼去的建议一样让人讶异。当他牵着卡萨琳娜上楼时,我和坦妮基互相看了一眼。
第二天,面包师的女儿开始穿上白色的宽衣领,为画摆姿势。
玛莉亚·辛可没那么好骗。当她从兴冲冲的坦妮基那里听说,坦妮基要搬到地窖而我搬去阁楼时,她喷了一口烟,皱了皱眉。“你们两个应该调换就好——”她用烟斗指着我们,“让葛里叶跟奶妈睡,你去睡地窖,这样就不需要有人搬去阁楼了。”
坦妮基没在听,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胜利的滋味,没有察觉到她的女主人说的话有道理。
“太太同意了。”我简单地回答。
玛莉亚·辛斜眼望着我好一会。
睡在阁楼里,让我比较方便在那里工作,但我还是没有时间。我可以早一点儿起床晚一点儿睡觉,可是有时他给我的工作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找些借口,利用下午我通常坐在火边缝补的时间上楼来工作。我开始抱怨在昏暗的洗衣房里看不清楚针脚,需要阁楼里的明亮光线才行,或者会说我肚子痛,得去床上躺一躺。听到我编的理由,玛莉亚·辛每次都会斜眼看我,却没表示什么。
我开始习惯说谎。
他提议我搬到阁楼去睡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他让我自己想办法安排工作来帮他忙,从来不曾帮我说谎,也不会问我有没有时间替他做事。他只在早上给我指示,然后期待隔天看到成果。
然而这些颜料弥补了我躲躲藏藏的辛苦。我发觉自己很喜欢研磨他从药剂师那儿拿来的材料——象牙、白铅、茜草根、黄铅丹,看看我可以制造出多明亮而纯净的颜色。我了解到把这些材料磨得越细,颜色就会越深。从一块块粗糙、暗沉的茜草根,变成细滑的艳红粉末,接着再混入亚麻籽油,就是闪亮的颜料。制作颜料实在是一个神奇而美妙的过程。
他也教我怎么清洗材料,去掉不纯净的杂质,露出它们真实的颜色。我用好几片贝壳当浅盘,把颜色放在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冲洗,去掉夹杂的白灰、沙子或碎石,有时必须重复多达三十几次。虽然工作冗长而枯燥,但是当看到颜色经过每一次冲洗后变得更为纯净、更接近理想时,让人觉得非常满足。
只有一种颜色他不让我处理,就是群青。制造群青的原料青金石非常昂贵,而且从石头中萃取出纯蓝色的过程相当困难,因此他必须亲自动手。
我逐渐习惯在他身边。有时候,我们紧邻着站在小小的房间里,我研磨白铅,他清洗青金石或是把赭土放进火里烧。他很少对我说话,他是个很沉静的人,我也没有开口。那是一个平静的场景,光线从窗口流泻而入。我们工作完之后,会拿一只水罐彼此倒水在对方的手上,在清水下搓净双手。
阁楼里很冷——虽然有一个他用来热亚麻籽油或烧颜料的火炉,但除非他吩咐,我平常也不敢点,不然我就得向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解释,为什么泥炭和木材消耗得这么快。
他在那里的时候,我不是很在乎寒冷,当他站在我身旁时,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
一天下午,我正在清洗刚磨好的一块黄铅丹,忽然听到玛莉亚·辛的声音从楼下的画室传来。他正在作画,面包师的女儿站在那里,不时叹着气。
“你冷吗,女孩?”玛莉亚·辛问。
“有点。”传来一个模糊的回答。
“为什么没给她一个暖脚炉?”
他的声音非常低,我听不见他的回答。
“放在她脚边,画里面不会看到。我们可不希望她又生病了。”
我还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叫葛里叶去帮她拿一个来,”玛莉亚·辛说,“她说她肚子痛,现在应该在阁楼里,我去叫她。”
我没料到一个老太婆的动作这么快,我一只脚才踩上最上一级的台阶,她就已经爬上梯子的一半了。我退回到阁楼里,无路可逃,更来不及藏起任何东西。
玛莉亚·辛爬进阁楼,一眼就看见排列在桌上的贝壳、盛满水的水罐、我身上被黄铅丹颜料溅得斑斑点点的围裙。
“这就是你最近在忙的事?是吗,女孩?跟我猜的差不多。”
我垂下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肚子痛、眼睛酸,你以为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白痴吗?”
我很想告诉她:去问他,他是我的主人,是他要我做的。
可是她并没有询问他,而他也没有来到梯子下面作出解释。
四周一片死寂,过了很久玛莉亚·辛才开口:“你协助他多久了,女孩?”
“几个星期了,夫人。”
“他这几个星期画得比较快,我注意到了。”
我抬起眼睛,她脸上的表情在计算着。
“女孩,你帮助他画得快,”她低声说,“你就继续在这边做吧。记住,什么都别跟我女儿或坦妮基说。”
“是的,夫人。”
她咯咯笑。
“我应该猜到的,像你这样机灵的家伙,差点连我都骗过了。好了,现在去给下面那个可怜的女孩拿个暖脚炉来吧。”
我喜欢睡在阁楼里,那里没有耶稣受难的画像挂在床脚边让我无法入眠。那里一幅画也没有,只有亚麻籽油的清新芳香和颜料泥土的麝香气味。我喜欢窗外新教教堂的景色,以及四周的寂静。除了他,没有人会上来,女孩们不像以前那样,时常跑到地窖去找我,或是偷翻我的东西。在这里,我独自一人,高高地栖息在嘈杂喧闹的家庭生活之上,从遥远的距离观望着。
就像他一样。
最好的地方是,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待在画室。有时在深夜里,当整间屋子都陷入寂静时,我会裹着毛毯蹑手蹑脚地爬下楼来,就着烛光欣赏他未完成的画作,或是稍微打开百叶窗,让月光透入。有时我会把雕着狮头的椅子拉到桌边,手肘搁在红蓝交织的桌布上,坐在黑暗中。我想象自己穿着黄黑交杂的紧身上衣,戴着珍珠,手里拿一杯酒,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
我唯一不喜欢住在阁楼的一点是,我不喜欢晚上被锁起来。
卡萨琳娜从玛莉亚·辛那里取回了画室的钥匙,再度负责开门和锁门。她想必觉得这让她对我有某种控制权,我搬进阁楼这件事令她很不高兴——这意味着我能更接近他、更接近那个她不被允许而我却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一个妻子一定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不过,事情顺利地进行了一段时间。有一阵子,我设法在下午溜上阁楼,为他冲洗和研磨颜料。卡萨琳娜那段时间通常都在睡觉——法兰西斯还会哭闹,几乎每天晚上都把她吵醒,所以她需要趁白天补眠。坦妮基也常常在火炉边打瞌睡,我可以溜出厨房而不用每次都编造一个借口。女孩们则忙着跟约翰玩,教他走路和说话,很少注意到我不在。要是她们真的发现了,玛莉亚·辛会说我去帮她跑腿,到她房里拿东西或是帮她缝什么,需要到阁楼去借助那里的明亮光线。她们毕竟是小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周遭大人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除非她们直接受到影响。
或者我以为是这样。
一天下午,我正在冲洗白铅时,可妮莉亚从楼下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擦净双手,脱下在阁楼工作时所穿的围裙,换上我平常的围裙,然后爬下楼梯找她。她站在画室门口,样子看起来好像站在一摊泥坑边缘,忍着想一脚踩进去的诱惑。
“什么事?”我很尖锐地问。
“坦妮基找你。”可妮莉亚转身,在我前面朝楼梯走去,到了楼梯顶,她犹豫了一下,“葛里叶,你能不能帮我?”她用愁苦的语气问,“你先走,这样如果我跌倒了,你可以抓住我,楼梯好陡。”
即使这个楼梯她不常走,这样害怕也实在不像她的天性。我有点心软,或者也许只是为刚刚对她太严厉而感到罪恶。我走下楼梯,然后转身伸出双臂。“现在你下来吧。”
可妮莉亚站在楼梯顶,两手插在口袋里。她慢慢下楼,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紧紧握拳。走到底的时候,她放开手往下一跃,跌在我身上,她整个人从我胸前滑落,重重地压在我的肚子上。等她重新站稳后,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褐色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调皮的家伙。”我咕哝着,后悔自己的心软。
我在厨房找到坦妮基,她正把约翰抱在腿上。
“可妮莉亚说你找我。”
“对,她勾破了一件领巾,要你帮她补。不让我碰——不晓得为什么,她明知道我最会补领巾了。”坦妮基一边把东西递给我,眼睛一边在我围裙上游移。
“那是什么?你流血了吗?”
我低头看,一道红线从我的腹部划过,像是映在窗户玻璃上的一条闪电。剎那间我想起彼特父子的围裙。
坦妮基倾身靠近。“不是血,看起来像是什么粉。你怎么沾到的?”
我望着那条闪电,是茜草根,我心想,几个星期前我磨过这个颜料。
我听见走廊里传来捂着嘴巴的哧哧笑声。
可妮莉亚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恶作剧的时机,她甚至不知想到了什么办法溜上阁楼去偷到了颜料粉末。
我来不及编造出一个答案,我的犹豫使坦妮基越发疑心。“你是不是动了主人的东西?”她的声音充满指控意味。毕竟她曾为他的画摆过姿势,知道他在画室里摆了什么。
“不是,这是……”我停住了。如果我把原因推到可妮莉亚身上,不但听起来心胸狭窄,而且大概也阻止不了坦妮基挖掘出我在阁楼上做的事。
“我认为年轻太太最好来瞧一瞧。”她决定。
“不。”我马上说。
坦妮基抱着怀里熟睡的小孩,费力地站起身来。“把你的围裙脱下来,”她命令,“我要拿去给年轻太太看。”
“坦妮基,”我平视着她,说,“如果你知道怎么样对你最好,你绝对不会去烦卡萨琳娜,你会去跟玛莉亚·辛说。私下说,不要在女孩子面前。”
就是这些话,以及它们威胁的语气,造成了我和坦妮基之间的裂痕。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在绝望中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阻止她去告诉卡萨琳娜,然而她永远不会原谅我这么对待她,仿佛我的地位比她还高。
但至少,我的话有效果,坦妮基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过在愤怒的瞪视背后隐藏着一丝不确定,以及想去向她忠爱的女主人告状的渴望。然而同时她又想借着违逆我的提议来惩罚我的无礼,她在这两种情绪中踌躇不决。
“跟你的夫人说,”我平和地说,“但是要私下说。”
尽管我背对着门,仍能感觉到可妮莉亚从门边溜走了。
最后,坦妮基的本能贏了。她一脸僵硬地把约翰交给我,然后去找玛莉亚·辛。
在我抱着约翰坐下来之前,我先拿了一块抹布来擦掉红土,然后把抹布丟进了火里,但围裙上仍残留着一道痕迹。我怀抱着小孩坐着,等待别人决定我的命运。
我始终不知道玛莉亚·辛对坦妮基说了什么来让她闭上嘴巴,是恐吓还是承诺,不管怎样,都确实有效——关于我在阁楼的工作,坦妮基没有跟卡萨琳娜或女孩们或是我提过。然而她越来越喜欢刁难我,刻意找茬,而非无心的失误。比如,我记得很清楚,她叫我买的是鳕鱼,然而她却要我拿回鱼贩那里,口口声声发誓说她刚才叫我买的是鲽鱼。她煮饭的时候变得很笨拙,总是尽她所能把所有的油渍溅到围裙上,让我得花更多时间浸泡、更用力刷洗才弄得掉油污。她留下脏水桶给我倒,不再提水进来补满厨房里的水槽,也不再拖地。她摆出一张臭脸,坐在那里监督我,甚至我的拖把拖到她脚边时,她也懒得挪开,我只好绕着她的脚拖地,等她离开后,我才发现她脚下有一摊黏腻的油渍。
她不再对我好言好语,这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屋子人中孤立无援。
所以,我不敢从她的厨房里拿好东西来取悦我父亲。我没有告诉父母我在奥兰迪克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难,我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保住我的位置,然而我也无法告诉他们仅有的几件愉快的事情——我制造的颜料,独自坐在画室的夜晚,和他紧邻而站且感觉着他的体温的时刻。
我能告诉他们的,只有他的画。
※ ※ ※
四月里,天气终于回暖。一天早上,我走在库马克往药房的路上,小彼特从我旁边走了过来,向我打招呼,我之前并没有看到他。他穿着干净的围裙,拿着一个包裹,说他正要送货到库马克那边去。因为正好同路,他问我能不能陪我走一段。我点点头——我没有办法说不。一整个冬天,我每个星期都会在肉市碰到他一两次,我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正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像是针尖刺着我的皮肤。他的注意让我不知所措。
“你看起来很累,”他说,“你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一定给你太多工作了。”
的确,他们给我太多工作了。主人给我一大堆的象牙要我磨,我得大清早就起床才能做得完;前一天晚上,坦妮基又打翻了一锅油在厨房地上,要我熬夜把地板重新清洗一遍。
我不想怪罪我的主人。“坦妮基看我不顺眼,”我说,“给了我一大堆工作。还有,当然了,天气开始回暖,我们也在忙着把冬天的霉气清出屋外。”我补充这一点,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抱怨坦妮基。
“坦妮基的脾气的确很古怪,”他说,“不过她很忠心。”
“对玛莉亚·辛忠心,没错。”
“对其他家人也一样。知道上次碰到卡萨琳娜发疯的哥哥时,她是怎么保护卡萨琳娜的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彼特很惊讶:“这件事肉市里面已经传了好几天了。啊,你不爱跟人聊闲话,对不对?你只是张大眼睛看,但不会说长道短,也不会去听。”他露出赞许的表情,“我嘛,那些排队买肉的三姑六婆每天说个不停,我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坦妮基做了什么事?”我追问。这违背了我的本性。
彼特微微一笑:“当你的女主人怀着上一胎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翰,跟他爸爸同名。”
彼特的微笑暗了下去,仿佛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是啊,跟他爸爸同名。”然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有一天,卡萨琳娜的哥哥威廉来到奥兰迪克这里,那个时候她还大着肚子,结果他居然就要揍她,就在大马路上。”
“为什么?”
“喝醉了缺钱吧,他们说的。他是个很暴戾的人,跟他老爸一样。你知道他爸爸跟玛莉亚·辛好几年前分居了吧?他以前就常打她。”
“打玛莉亚·辛?”我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我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打玛莉亚·辛。
“所以,当威廉准备打卡萨琳娜的时候,好像是坦妮基跑到他们中间,要保护卡萨琳娜,坦妮基甚至反过来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主人在哪儿呢?我心想。他不可能还待在他的画室里,他绝对不会。他当时一定是在公会,或在凡·李维欧家里,或在米杰伦他母亲的旅馆那边。
“玛莉亚·辛和卡萨琳娜去年才想出办法把威廉关起来,”彼特继续说下去,“他被监禁在住的地方不能出来,所以你才没见过他。你真的完全没听说这件事?他们在屋子里都没有谈吗?”
“就算有,也不会对我说。”我想起许多次卡萨琳娜和她母亲在耶稣受难室里促膝对谈,一看到我进门就马上中断,“而且我也不在门后偷听。”
“是啊,你当然不会。”彼特又笑了,仿佛我在说笑话。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所有的女佣都爱偷听闲话。人们对于女佣总有许多的刻板印象,因此他们假设我也是那样。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都保持着沉默。我不知道原来坦妮基这么忠心而勇敢,尽管她在卡萨琳娜背后说那么多她的坏话。我难以想象卡萨琳娜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无法想象玛莉亚·辛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我试着想象自己的弟弟当街打我,可是办不到。
彼特不再说话——他看得出我现在头脑很乱。到了药房门口后,他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然后就继续朝他的目标走去。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呆望着深绿色的运河河水好一阵子,最后我甩甩头挥去脑中的思绪,才转身走向药房大门。
我挥去的脑中景象,是一把刀子弹落在我母亲的厨房地板上。
某一个星期天,小彼特到我们的教堂做礼拜。他想必是在我与我父母之后才溜进去的,并且坐在后面的位置,因为一直到礼拜结束,我们站在外面和邻居谈话时,我才看到他,他避开我们站在另一边。当我瞥见他的时候,我猛然吸了一口气。至少,我心想,他是新教徒,我以前并不确定。自从到天主教区的人家工作后,很多事情我都不再确定。
母亲顺着我的眼光望去。
“那是谁?”
“肉贩的儿子。”
她给了我一个古怪的眼神,半是惊讶,半是害怕。“去跟他打招呼,”她悄声说,“然后带他来这里。”
我服从她的话,走向彼特。“你来这里干吗?”我问,我知道自己应该更礼貌一点。
他微笑。“你好,葛里叶。看到我,没半句好话吗?”
“你来这里干吗?”
“我打算去台夫特的每一座教堂参加礼拜,看看哪一座是我最喜欢的,这可能要花上一些时间。”当他看到我的表情后,他的语调马上沉稳了下来——嘻皮笑脸对我不起作用,“我来看你,并会见你的父母。”
一股热潮冲上了我的脸颊,烫得像发烧。“我宁愿你没有来。”我低声说。
“为什么?”
“我才十七岁,我不——我还没想那么多。”
“我也不想急。”彼特说。
我低头望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干净,然而指甲的边缘仍残留着血迹。我想到当主人向我示范研磨象牙的时候,他握住我的那只手,不由得一阵颤抖。
人们盯着我们看,他们以前没在这座教堂里见过他,而且皮特长得很好看——金色的长卷发、明亮的眼睛和随时挂在脸上的微笑,连我也这么觉得。几个年轻女人还试着对他拋媚眼。
“可以带我见见你的父母吗?”
我百般不愿地带他到他们那边。彼特向我母亲点点头,并握住了我父亲的手,父亲紧张地退后了一步。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他就很怕跟陌生人接触,而且他从没遇过追求我的男人。
“爸爸,别担心,”就在母亲向一个邻居介绍彼特的时候,我小声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你已经离开我们了,葛里叶。从你去帮佣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离开我们了。”
我很庆幸,他看不到泪水是如何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彼特并没有每个星期都到我们的教堂来,然而他来的次数很频繁,这让我在每个星期天都变得很紧张,不时拉平已经很整齐的裙子,紧抿着嘴坐在教堂长椅上。
“他来了吗?他在这里吗?”每个星期天,父亲都会问,一边朝四处转头。
我让母亲来回答。“对,”她会说,“他在这里”或是“没有,他还没来”。
彼特总是先问候我父母,然后才向我打招呼。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跟他在一起很不自在,然而彼特很轻松地跟他们闲聊,无视他们尴尬的反应以及长久的沉默。在他父亲的摊子上每天接触那么多人,他很清楚怎么跟我父母聊天。几个星期天过后,我父母越来越习惯他的到来。父亲第一次被彼特的话逗笑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马上皱起眉头,直到彼特又说了别的事情,让他再度开怀而笑。
他们聊完之后,总有一段时间,我父母会退到后面,让我们两人独处。彼特很明智,让我父母来决定时机,最初几次甚至根本没有这种机会,然后有一个星期天,母亲故意拉着父亲的手臂,说:“我们去那边跟牧师说说话。”
有好几个星期天,我都很害怕那一刻。直到后来,我慢慢习惯在虎视眈眈的众人面前独自与他在一起。彼特偶尔会温和地开我玩笑,但他更常问我平常做了些什么,或告诉我他在肉市听到的故事,有时他也会描述牲畜市场的拍卖过程。我有时候会说不出话来,或是态度尖锐,或者心不在焉,但他始终都非常包容。
他从没问过关于我主人的事,我也从没告诉他我在制作颜料。我很高兴他没有问。
在那些星期天的约会中,我常常感到很困惑,当我应该在听彼特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脑中想着我的主人。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那时我在奥兰迪克的屋子里工作已经快满一年了,就在母亲和父亲离开让我们独处之前,母亲对彼特说:“下星期天礼拜结束后,要不要到我们家一起吃饭?”
我睁大眼望着她,彼特微微一笑。“好,我去。”
他接下去说的话我几乎没听见。我得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大叫出声。好不容易,他终于走了,我和父母回到家。“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要邀请彼特?”我不悦地嘀咕说。
母亲用眼角瞥了我一眼。“也该是时候了。”她只是这么说。
她没说错——我们若不邀请他到家里来,是很没礼貌的。我以前没跟男人玩过这样的游戏,但我看过别人是怎么做的。如果彼特是认真的,那么我父母就必须认真对待他。
我也很清楚,邀他来访,对我父母来说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父母现在一无所有,尽管有我的薪资和母亲为别人纺羊毛的一点外快,但他们连自己都快喂不饱了,更别说要多喂一张嘴——而且是肉贩子的一张嘴。我实在帮不了他们,我没办法从坦妮基的厨房里偷点什么,比如一些木柴、洋葱或面包。那个星期他们会省吃一点,少生一些火,只是为了设法喂饱他。
不过,他们仍然坚持邀请他来。虽然他们没对我说,但他们心里一定想着,现在喂饱他就等于填饱我们未来的肚子。肉贩的太太,以及她的父母,一定吃得很好。现在饿一点,到最后会换来吃撑的肚子。
等后来彼特开始定期拜访我家时,他会送他们一些肉当礼物,让母亲在星期天有食材煮。第一个星期的晚餐,母亲很聪明地没有煮肉给肉贩的儿子吃,因为从肉的好坏他可以精确地判断出他们多么穷困。相反,她炖了一锅鱼,里面甚至还加了虾子和龙虾。她究竟是怎么买得起这些食材的,她始终没有告诉我。
我们寒酸的房子在她的刻意打理下,变得明亮起来。她拿出一些剩下来还没有卖掉的、父亲最好的瓷砖,把它们擦亮,排在墙边,让彼特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
彼特称赞母亲的炖鱼,他说得很真诚,母亲听了很高兴,她红着脸微笑,然后又多给他盛了一些。之后,他请教我父亲关于他那些瓷砖的问题。彼特形容每一块上面的图画,直到父亲想起来,接下去帮他说完。
“葛里叶有最好的一块,”他们谈完屋里所有的瓷砖后,父亲说道,“上面画的是她和她弟弟。”
“我很想看看。”彼特喃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