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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的是,一代又一代后人一直同情乃至喜欢这个叛徒。历史的可畏与有趣,在李陵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司马迁重名,亦出于儒家世俗伦理责任。“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太史公自序》)把自己的名字擦亮,是为包括父母在内的列祖列宗尽孝。由此可见,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精神在司马迁生命意识中的地位。在司马迁看来,立德、立功与他无缘,唯立言是他可以把握追求的。
不管投降及投降后的遭际多么曲折,李陵是叛徒这是历史事实。
后世不断有人指责司马迁“急于求名”,这是不能仰见其伟岸人格之故。不可否认,宫刑使他的立名冲动更加紧迫强烈。可是,司马迁立名的首要目的是洗刷人生奇耻大辱,并且不是在当代洗刷,而是在历史里洗刷,在历史里为蒙羞的灵魂正名。司马迁之名,是名节、气节,是贯通古今、顶天立地的判断与正义担当,舍此则断无可能确立司马迁心目中之大名。从来都是名利相随,追名逐利必立足眼前当下,必巴结权贵。司马迁之立名却以彻底剔除眼前功利、抛弃当代为前提,完全不存以著述求当世功名之念。司马迁比孔子所要求的立名境界可说更彻底更纯粹。“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孔子把功名完全当作今生今世之追求,并且有年龄限度,越早越好。
——司马迁
体会一下司马迁这些话:“述往事,思来者。”“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报任安书》)“后有君子,得以览焉。”(《史记·封禅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太史公自序》)这一口吻,这一情怀,弥漫整部《史记》。这极重要。隔着两千多年的时空距离,更有利于我们体会这些话的伟岸与深情。司马迁是以未来意识去审视历史的。他把立名冲动放在一个巨大的历史坐标上。他判断历史,并自信其判断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司马迁重名,在某种意义上与追求真理同义。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创作却绝无眼前名利企图,不唯人欲横流的当今无人企及,古代亦罕有其匹。重名的司马迁,却取消了当代,取消了汉武帝评判他的资格。你割我的卵,我灭你的胆。眼前江山是你皇家的,我要打扫清理出一片“历史江山”。我的判断是根本判断。这是何等胸襟?谁能有此胸襟?谁曾有此胸襟?
——司马迁
司马迁在精神上彻底从现实退却,在历史里纵横驰骋。他要在历史里为自己正名。他竟然做到了。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天下大势在我胸
李陵案的一个意外事件
人穷则返本。
他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意外”代价了。
——司马迁
司马迁或许自信已具备洞察历史的能力了,但对自己的命运却完全无能为力。他深知历史,在现实中却一派天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这个大时代,司马迁却一直是一个小人物。司马迁二十四岁左右为郎官。此后二十余年,他几乎随侍了刘彻所有出巡行动,虽自视为莫大殊荣,但他无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记录者。与众不同的是,职业敏感、知识修为使这位记录者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一个洞察者。司马迁能看到并经历他人看不到的历史活剧。在那些活剧中,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对剧情却可能比主角、比导演看得更清楚,并深知产生那剧情的背景。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刘彻举行汉朝首次登泰山封禅大典,司马谈却突然在周南(洛阳)病危,不能随侍封禅,临终遗命司马迁完成《史记》。司马迁垂泣受命。按汉制,儿子可继父职。三年后,三十八岁的司马迁继任太史令。此后至四十八岁遭宫刑前,司马迁除应对本职事务外,集中精力撰述《史记》。
——司马迁
司马迁已经把自己确立为这样一个人物:中国古代游历最为深广、文化准备最充分的史学家。到司马迁以深邃眼光打量历史的时候,中华民族极其宏富的历史经历,亦在呼唤一位伟大史学家、一部伟大史学著作的出现。
司马迁单人独骑,一往情深,一意孤行,突入历史的纵深地带。
司马迁对自己的游历甚为得意。首次壮游大约持续了三年时间,再次出游则已是奉使青年朝官身份。这些游历可视为司马迁所进行的史学“田野调查”。一个学养非凡的青年,又及时进行了非凡的浪漫长旅,胆识、文气得到有力淬炼,他以广阔的地理为人生奠基。正当多情易感的青春时代,走出书斋,面对大地山河,胸中典籍掌故在游历中一一被指认,书生心窍豁然开朗。如此时空的长旅,在汉代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国家大,心脏亦大。帝国的强大心脏,能把志向非凡的司马迁送到很远的地方。司马迁深知这个时代,并喜欢这个时代。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激烈批判这个时代。在此后二十多年时间里,他又不断随侍热衷出巡的皇帝刘彻,遍行大汉江山。后世的史学家,在脚力与心力两方面皆无人能及司马迁。非凡的游历考察,使他对历史特别是现当代史具备了鲜明在场感,历史的大局与细节了然于胸。他把游历化为《史记》的一条脉络,其深沉的脉动不时在各篇中呈现。
《史记》就记录的深度广度,思想情感的高度强度而言,不仅前无古人,亦堪称后无来者。从哲学或人类学角度看,《史记》就是一部人性史,人性的秘密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司马迁之后,修史之责被统治者强调得愈来愈重,修史路径却愈来愈窄,以重臣监修史书成为常态,史书越来越无趣,个性光彩、人性深度、批判锋芒从史书中全面退却,再也难见文气丰沛、识见卓越。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司马迁看到这是一个势利世界,又是一个悲剧世界。无数人受利益的驱使,而陷入各种各样的悲剧。可是,还有无数人为了正义、情义、信念、国家,或仅仅为保持人格尊严,而自觉选择悲剧命运。《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一百一十二篇写人物,人物多数为悲剧人物。其悲剧人物之众,悲剧氛围之浓,悲剧性质之彻底,中国古代史学、文学著作皆无出其右。悲剧意识是司马迁的精神本质。“太史公曰”是司马迁独创的叹息形式,《史记》就是一声深长的叹息,众多篇章皆以悲夫、乎哉、矣、乎、哉等叹词来结尾。《史记》充满了郁结、苦闷、寂寞、激越、沉吟,可视为一篇淋漓着司马迁心灵苦汁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