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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旭东读到小学三年级时,小姑终于等到了她的第四张幺鸡。而她的丈夫孙旭庭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可惜小姑打上麻将之后,对这位诗词天才不闻不问,很少在家吃饭,也不再去幼儿园接孙旭东,每日沉迷在麻将之中不能自拔,她走路时双眼直勾勾的,步伐飘忽,若有所思,其实是在默默总结前一轮牌局的得与失。有一次,她跟我奶说,妈,昨天我上手三张幺鸡,我就想要摸到第四个,能上一杠,胡把大的捞一捞,结果我越摸越迷茫,脑袋里自己围着自己绕圈,牌我都不胡了,就想要幺鸡,可越想要就越摸不到,后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悟了,我想明白了,我全部的命运,或者说我后半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等这第四张幺鸡,前三张幺鸡是你、孙旭庭和孙旭东,那么这第四个是谁呢,妈,你分析分析。
那时我爸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已经搬出去住,老房子腾出不少空间,小姑由于跟公婆关系不好,便以照顾我奶为理由,每周要在老房子里住上好几天。孙旭庭的父母心有愧疚,认为自己没有处理好与儿媳的关系,便离开橡胶四厂的家属楼,在附近租房住下,可即便这样,小姑仍然不爱回家。以前我爸妈的卧室被她改造成一间麻将室,拉着厚帘,摆上烟缸,人来人往,每日鏖战,最开始打两毛的,后来五毛一个子儿,再后来是一块,虽有封顶,但一晚上的输赢也要几百块,小姑凭借经验、脑筋与魅力,连唬带骗,愈战愈勇,胜多负少,每个月打麻将赢来的钱还能给我表弟缴纳学杂费和餐费,连预防针打的都是进口的。
我的表弟孙旭东,小时候性格极为内向,话少、安静,但长得可爱,也非常聪明,能背一百首古诗,印刷厂幼儿园里经常拿他作为联欢会的保留节目。有一次我也去看过,表弟涂着红脸蛋,眉心一抹红点,系着领结,站在舞台中央摇头晃脑地背诵,他拉长了音调,语气里有旷古悲愁,背完李白背孟浩然,老师不给他从台上抱下来他都不带停的。
牌打了两年多之后,忽然有一天,小姑消失了。我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件事的,给我爸打去电话,说,你妹妹最近怎么没过来。我爸说,估计是在医院照顾孙旭庭呢吧。我奶说,不可能,她能照顾个屁,你赶紧过来一趟,我们商量商量。
茶叶店经营不到一年就关张了,原因是小领导的妻子发现丈夫在上班时间内,并没有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而是成天往茶叶店里跑,于是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其实她完全是误会了,领导跟小姑并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的关系发生,他们只是普通的生意合作伙伴,之所以他成天往茶叶店里跑,是因为他和小姑都爱上了打麻将,天天都要打上八圈,茶叶店的柜台后面常年支开一张桌子,一百多张沉甸甸的麻将牌零散地摊在上面。
我爸没直接去我奶家,而是先提着一兜苹果去医院看望孙旭庭。大概一周之前,孙旭庭在上夜班时,由于精神不集中,没有执行规范化操作,被他亲手组建的鲍德海牌印刷机卷进去半个胳膊,据他后来自己描述,当时像被电打着了似的,脑袋是懵的,也不知道疼,整个人在空中翻了半圈,像一位体操运动员,向后翻腾一周半再接转体,最终优雅地倒在纸槽里,半边脸贴在尚未裁剪的书页上。他听见旁边很多人在喊叫,因为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骨折的具体位置,没人敢轻易搬动,他就以如此奇异的姿态在纸槽里待了大概二十分钟,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认真阅读自己每天印的都是什么东西,那篇文章的标题是《为什么他们会集体发疯》,里面记载的是一个帕尔托的法国人,汽车修理工,长相英俊,生性浪漫,梦想是成为一名马戏团演员,想在千尺高空表演走钢丝,他还有一个朋友,名叫约瑟,是一名拖拉机驾驶员,体格健壮,热情开朗,他的梦想是成为长着翅膀的“鸟人”,渴望能像飞机一样在蓝天上翱翔,但二人生性腼腆,而且家里有老有小,所以一直没法实现梦想。忽然有一天,记录显示,孙旭庭说他记得很清楚,当地时间八月二十六日的下午,这两个法国人不约而同地开始行动起来:帕尔托撑着一把雨伞,爬上村边吊桥的缆绳,在上面摆摆晃晃地走着,而约瑟则闯进镇上的医院,爬上三楼的窗台,大声喊道:“我是飞机!我是飞机!我会飞,我想要上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们高昂着头颅,朝着湛蓝的天空伸开双臂。这个故事他没有看全,孙旭庭后来遗憾地跟我说,他很想知道帕尔托和约瑟的结局,也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发疯,但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经超越他视力能及的范畴,而当时他的胳膊还在机器里,没法翻页,而脖子又实在是无法动弹。
小姑许多年没有工作,出去上班没地方要,一来二去,又跟以前在百货商场的小领导联系上,领导出钱投资,二人合作,临花鸟市场租了个门市,开了一家茶叶店。小姑负责看店,按比例提成,有段时间里,我总去小姑的茶叶店,看她很认真地写茶叶的价格卡片,碧螺春、龙井、铁观音、毛尖,并逐一贴在玻璃罐子上。茶叶店里总有一股微苦的清香之气,很好闻,不过进店来的人,一般都只会问,有没有劳保茶?小姑为他推荐其他品种,讲清楚味道、口感与特色,他还是会说,我喝劳保茶就行,有没有劳保茶。小姑只好无奈地丢过去一个牛皮纸包,说,二两,四块钱。
我爸赶到医院后,看见只有孙旭庭一人躺在床上,穿着蓝条纹病号服,胡子拉碴,看起来好像还胖了一些。我爸洗了两个苹果,递给孙旭庭一个,自己也吃一个。孙旭庭打着石膏,问我爸,哥,家里都还好不?我爸说,都挺好。孙旭庭又说,哥,你单位效益咋样?我爸说,不行,闹下岗,走好几批了,我也快了。孙旭庭说,哥,那谁,好几天没过来了。我爸打马虎眼,假装不知情,回答说,是吗,我也没看见她,谁知道忙啥呢,一天神神道道的。孙旭庭说,忙她的吧,我也没啥事。我爸说,脖子没事吧。孙旭庭说,脖子就当时扭了一下,问题不大,主要是胳膊骨折,里面得打钉。我爸说,不用截肢吧。孙旭庭说,哥,没那么严重,大夫说好了之后平常也看不出来,就是回弯儿有点费劲。我爸说,那还行,算工伤不。孙旭庭说,算,厂长特批,费用全额报销,我天天打好药,进口红霉素,放心吧,哥。我爸说,你好好休息,放宽心,身体才能恢复得快,现在你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出了其他什么事情都别去管,更不要上火,急火攻心啊。孙旭庭说,哥,我明白,身体最重要,出啥事我也不上火。
即便是在表弟上幼儿园之后,小姑也没有上班,在家里无所事事,但每次回娘家时,又都会跟我奶抱怨大半天,说婆婆做饭埋汰,不讲卫生,为人奇怪,她讲,婆婆的拿手菜之一是将淀粉用水搅开,再下油锅里,煎成黑糊的一片,再撒把白糖,我在一旁听了都要吐出来;然后又说公公半夜打婆婆,打得嗷嗷直叫唤,半扇楼的人都能听见,搞得第二天她都没脸出门;还有一次,她跟婆婆吵得很厉害,争吵的原因是要不要给水龙头安上过滤嘴儿,后来发展到相互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她气得真的举起水瓶想砸过去,婆婆顿时吓傻了,灰溜溜地关门走掉。小姑说,她就是欠收拾,我给她收拾卑服就好了。我奶担心地说,要不你还是上班或者干点啥吧,成天在家待着,太闲,打得这么热闹,你们俩人都有毛病,你的毛病我看主要是闲出来的。
出了医院后,我爸立即骑车回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奶。我奶听完之后说了句,幺鸡。我爸说,啥。我奶摆了摆手,说,别找人,也别张扬,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最近准备脑袋疼,先搬去你家住几天。
小姑带着我表弟回到新房里住下,孙旭庭的父母也从盘锦赶过来,以舍不得离开孙子为理由,开始在这套新房里生活。一家五口人,守着五十平左右的房子,在当时条件也算过得去,但各类矛盾也一一涌现。小姑的脾气不是很好,吃不惯婆婆做的饭,也看不上婆婆做的家务,经常就争吵起来,吵到后来也没个结果,但她自己在家又什么都不做,每天只躺在床上聊电话、打毛衣、摆扑克,或者出去给头发做造型,今天小波浪,明天又变成大波浪,有一次她染了满头的金黄卷儿,很时髦,像外国的洋娃娃,连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过了两个多月,忽然有一天,小姑的电话打到我家里来,我妈接的,她说目前她过得挺好,正在大连学做生意呢,一切很顺利,有朋友帮衬,但现在需要借三千块钱作为周转,我妈听后有点犹豫,因为我当时要上重点中学,她和我爸又都面临下岗,三千块钱不是小数目,思来想去,最终抹不开面子,还是决定把钱给她转过去。后来才知道,小姑用这三千块钱租了一间偏僻的门市房,又添了两台二手自动麻将机,在大连开起麻将社来,并且经营得有声有色,提供三餐,二十一锅,童叟无欺,打完一锅,不管输赢,都可以在门口领两个鸡蛋回家,小姑对来打牌的那些大连彪子说,来我这里玩就是图个开心,你们能来捧场我就高兴,老实说,我也不差这点桌钱儿,经济实力我还是有的,我们家在沈阳有个养鸡场,这都是自家下的蛋,拿回去煮着吃,不要炒,那样就白瞎了,营养成分都破坏了,这个我懂。
孙旭庭扛上来几袋沙子和水泥,开始装修新家,刮大白、换灯管、刷墙围,还借钱给我小姑买了一套带梳妆台的组合柜。整间屋子格局不错,南北通透,景色也好,推开窗子便能看见冶炼厂耸入云霄的雄伟烟囱。唯一的缺点是地面处理得欠妥,孙旭庭在重铺地面时,将氧化铁颜料掺在水泥里,按照他预想的效果,这样刷出来的地面会有黯淡的红色,显得高雅而整洁,但没想到,来帮忙的朋友谁都没有经验,氧化铁颜料的调和比例有问题,没能很好地融在水泥里,最后刷出来的地面像一张大花脸,到处都是不均匀的红道儿,看起来十分抽象,他只好又买来地板革铺在上面,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死心,每隔几天便揭起一角,打着手电朝里面看看,期望着时间会将那些红色的氧化铁均匀涂抹开来。
小姑消失之后,变化最大的是我表弟孙旭东,虽然小姑在身边的时候,也很少管教他,但这一走后,孙旭东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像从前那般安静、乖巧,渐渐暴露出顽劣、蔫儿坏、为虎作伥的另一面,成绩直线下降不说,还经常惹是生非,抽烟、逃学、打仗、顺手牵羊,他样样精通。此外,我听人说过不止一次,孙旭东最大的爱好就是扒同学裤衩,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尤其是在夏天,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你身旁,身子一沉,忽然下蹲,拽着裤衩使劲往下一扯,然后扭头疯跑,非常下流。这种行为使得他不仅被同学、老师狠揍,也被孙旭庭狠揍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却仍然不知悔改,乐此不疲。有段时间里,没人敢走在他身边,学校里的同学见他走过来都躲得很远,但即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他搞突然袭击,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小跑起来,脚尖无声点地,十分狡猾,临近之时,他迈开大步,健步飞奔而至,迅速并流畅地完成下蹲、拉拽、嘲笑、跑开这一系列动作,令人猝不及防。等他上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恶棍,顶着大脑壳,肥头大耳,一身蛮力,皮笑肉不笑,所有人拿他都没办法,不过在那年夏天,他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熟练的本领,因为校长给全校学生定了背带短裤作为校服。他很不开心地跟我说,表哥,我感觉这帮逼都在针对我。我说,没有的事情,你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