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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孙旭庭还是领回六楼的钥匙。橡胶四厂的家属楼临近齐贤街,灰色水泥墙体,窗户半封闭,一层楼梯上去,左右两侧共住十户,长长的走廊挂在外面,栏杆里则堆积着花盆、儿童三轮车与酸菜缸,每户的门上挂着细密的塑料珠帘,一推开门便哗啦哗啦地响。
这样的状态自然没能考取重点初中,于是孙旭东按户口被划分到一个名声很差的学校,刚开学没几天,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说,表哥,你好使不?我说,什么意思。他语气很急躁地说,表哥,认识人不,给我找一些过来。我说,要做什么呢。他说,妈的,碰上点事情。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讲。孙旭东说,前天我刚到学校,就听说一个事情,初三二班有个逼,要在咱们学校立棍儿。我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说,立棍儿不行,虽然我刚上初一,但我必须得撅他。我说,他要找你麻烦吗?他说,也没有,但我是这样觉得,在咱们学校,我虽然不立棍儿,但我们学校也不能有棍儿,有了我就得撅他。我说,为什么呢,你们又不认识他,他立他的去呗。他说,你别管了,我有我自己的思考,你就说能不能找来人吧,嗨,反正你来也好,不来也好,这场仗我是肯定要打的,谁立我撅谁,在我这儿他永远不好使。
临近分房之前,又出现一些变动,本来说好的四楼,在最后关头又换成顶楼。科长对孙旭庭说,你们小年轻,爬一爬楼没关系,四楼让给老同志,你发扬一下精神。孙旭庭问,顶楼是几楼。科长说,六楼,其实也不错,清静,开阔,登高望远,也不招蚊子,那边风景独好。孙旭庭问,如果我不要呢。科长说,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明白地告诉你,换是换不了,四楼已经搬进去了,或者你可以等下一批分房,但能分到几楼,谁也说不好,此一时彼一时啊,到时候你别后悔,后悔也别来找我。
当时由于我中考失败,转去技校念中专,正在学氩弧焊,表弟约定打仗的那天,我刚好要去考证,但在中午时,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喊了两个班级里的朋友,让他们跟我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我们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孙旭东所在的那所学校,将三台自行车锁在一起,绑在外面的栏杆上,另外两把多余出来的自行车链锁揣进工具箱里,以备不时之需。我们拎着工具箱走进学校,结果发现里面一片祥和,根本没有任何即将要发生一场大规模打斗的迹象,我们又在教学楼里来回晃了几圈,保安问我们是干啥的,我说是给学校实验室焊电路板,并举了举手里的工具箱,保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有手艺就是好,不愁饭吃。我们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在初一四班的最后一排,我终于找到了孙旭东,他侧着趴在桌子上,刚吃一半的盒饭摆在一旁,庞大的脑袋枕在一摞课本上,表情谄媚地说着悄悄话,一只手在底下摸着旁边女生的大腿。
工友普遍涨了两级工资,其中一位还提为班长,孙旭庭有自己的打算,他报告科长说自己不要工资。科长说,旭庭,你当完劳模,还想当雷锋啊,好好好,真是我们车间的优秀典型,明年咱们大门口还挂你相片。孙旭庭说,我不当雷锋,我要找厂长。科长说,厂长有工夫见你么,有啥事儿先跟我汇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道,科长,橡胶四厂的套间还没下来呢,答应我快两年了。科长说,怎么说呢,你是功臣,组织上还是有考虑的,回去等信儿吧。孙旭庭说,科长,回不去了,媳妇闹得太凶,独身宿舍的钥匙我都给你带来了,要不我就得住你办公室了。
孙旭东的种种恶行不断,打架斗殴不说,发展到后来,甚至组织团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钱,问他截钱干吗呢,他说我这是劫富济贫。我说,那你接济谁了。他说,也没有别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团需要资金。孙旭庭每天下班后,总免不了要去学校报到,回家打儿子也成为每日的课后作业。而我的表弟面对毒打,态度十分令人钦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现得相当顽强。忽然有一天,孙旭庭照例抡圆膀子殴打,可没打几下,便觉得气力耗尽,身心俱疲,只丢下一句,这他妈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谁呢。然后推门出去换啤酒,他站在小卖店的门口,想着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会搅到机器里,那样的话,现在打得也会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会更好。他拎着两瓶啤酒刚转过身来,便看见小姑正从路边的出租车里钻出,前座还下来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的男人。孙旭庭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迈着大步上楼回家。
机器正式启动之前,郝厂长特意举办了一次剪彩仪式,直接在车间里铺上红地毯,两旁摆彩色气球,并安排专门的摄影师给她照相。她先跟鲍德海牌印刷机合影,又跟每个组装机器的员工握手,点头致谢说,同志,你好,同志,你辛苦了。厂里的宣传部门为此特意撰写一篇报道,刊登在那一期的《当代工人》上面,讲述敢闯敢拼的郝厂长带领工人们排除艰险、克服万难,最终征服进口机器巨兽的故事,过程跌宕起伏,耐人寻味。孙旭庭拿着发表出来的杂志给我们全家人看,整篇文章里只有一句话提到他,“印刷车间工人小孙暗地里对郝厂长竖起了大拇指,他心里想,不愧是我们的厂长,巾帼不让须眉”。
小姑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时,轻轻喊了几声。孙旭庭犹疑地扭过头来,故作惊讶,跟我小姑说道,回来了啊。小姑说,回来了。孙旭庭说,还行,知道回来,待几天啊?小姑说,待不了几天。孙旭庭说,没地方的话,就住家里吧。小姑说,我回来就一件事,咱俩把手续办了吧。孙旭庭想了想说,不行,我没整明白呢,这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小姑说,你不用明白,离了吧,这样对你不公平。
回到印刷厂之后,他们又花了一周的时间,几经反复,终于勉强将鲍德海牌印刷机组装完成,当天午夜时分,机器首次加油润滑空转,震颤不停,发出一阵一阵波浪式的热量,像是要推动附近的事物使之远离,孙旭庭和工友们岔开双腿,站定机器两侧,架起手臂,昂头挺胸,让机器散发出来的温度将身上的汗水烘干。
进屋之后,小姑又说,好聚好散,不要那么倔,人生很长,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互相陪着走过一段,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我先收拾一下衣服,你再仔细想想。孙旭庭没理她,转身对屋里的孙旭东说,儿子,走了,咱俩今晚下饭馆去。膀大腰圆的孙旭东从里屋走出来,看也没看小姑,大摇大摆,跟着孙旭庭径直摔门而去。
孙旭庭听说此事后,几乎每天住在厂里,跟同班组的四五个人废寝忘食地钻研,一起琢磨该如何组装这台庞然大物。他们先请了变压器厂的专家,将德文说明书翻译成中文,结果发现毫无用处,完全是一腔废话,后来又自费去了趟北京,住在地下室里,每天去北京印刷学院请教机电工程系的教授,教授看完说明书后,又研究了半天他们拍的图片,打了好几通电话,然后把他们请到办公室来,倒好茶水,说道,你们这种刻苦钻研、热情上进的主人翁精神十分可嘉,我也很受感动,但是恕我直言,你们厂子在处理一些问题时,可能略有草率,德国的印刷机确实质量好,在世界上来说,技术也处于领先地位,他们最好的印刷机名叫海德堡,闻名遐迩,是这几个字母,这个你们听说过没有,没听过也不要紧,来,你们再仔细看看带来的这份说明书,发现差异没有,你们买的这个不是海德堡,名牌上也不是德语,是花体的汉语拼音,我琢磨了两天才反应过来,不信你们试着拼一下,波一奥,鲍,对,你们买的是鲍德海牌印刷机,我查了一下,内蒙古包头的企业,总经理姓鲍,我估计这机器是出口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你们手里,也算出口转内销了,机器是真机器,主要部件也不缺,就是技术有点落伍,属于前苏联的款型,齿轮、凸轮、链轮和滚筒都是上一代的样式,坏了都不好修配,照我看来,好像没什么进一步组装的必要了,即便组装好了,日后的动态保养和静态保养也都成问题。同去的工友听后顿时有些灰心,孙旭庭上前一步,眼神恳切,坚定地握着教授的手说,您还是教教我们怎么组装吧,这么大的机器不能瘫着,技术过不过时我不懂,能干活就行啊,厂子里的人都指着它干活吃饭呢。
孙旭东吃了两屉烧卖,喝了一碗羊汤,说外面还有事情要摆平,便跑掉了。孙旭庭独自喝了两杯白酒,三瓶啤酒,然后一步一晃地往家里走。他想,如果自己到家时,她还没走,他就一把抱住她,像一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不过紧接着要说点什么,他还没想好。他回到家门口,拧动钥匙,推门进去,发现小姑已经走了,屋子的里里外外都被收拾过一遍,散发着洗涤过的清洁气息,柜子里他和孙旭东的衣物被分别叠放好,厨房里洗手池被刷出白亮的底色,洗好的床单被罩挂在阳台上,正往下滴着水,而地上的椭圆形阴影正一点一点向着周围扩张。
我表弟出生一周之后,孙旭庭便又急匆匆地返回厂里上班,那时,新华印刷厂正迎来一段飞速发展期,新上任一位姓郝的女厂长,以前是沈阳卷烟厂的二把手,现在调过来当一把手了,很有魄力,雷厉风行,敢想敢为,不止印刷教材和字典,还在社会上揽来许多社科类畅销书籍的印制工作,厂内业务繁忙,气氛火热,日夜开工,各级工种福利待遇都有上调,勾兑的汽水儿随便喝,午饭天天都有溜肉段。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郝厂长甚至漂洋过海从德国进口来一台印刷机,试图与国际接轨,运到厂内拆箱之后,大家傻眼了,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一堆零碎的铜铁零件,甚至连螺丝和安装图纸都没有。郝厂长紧急联系卖家,对方说倒是可以联络技术人员过去协助,但至少要在几个月后,还需要一笔不菲的服务费用,但接来的项目是不等人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完成期限,郝厂长下了军令状,说不管哪个生产团队,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台新买的机器运转起来,每人给涨两级工资,表现优异者考虑升至技术管理岗位。
离婚一周后,孙旭庭的父亲去世,他给我爸打来电话,说,哥,我离了。我爸说,知道,不赖你。他又说,哥,你还是我哥不。我爸说,我还是你哥。他说,哥,我爹没了,我没办过丧事,想让你过来指导一下。我爸说,行,你记住,丧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点,就看你的盆儿摔得碎不碎。
我表弟生下来时不到五斤重,浑身皱巴巴,头发稀少,哭得很凶,直到满月时,他才完全睁开眼睛。表弟不爱喝母乳,只吃奶粉,几个月便突飞猛进,身强体壮,比同龄孩子还要大一圈,脑袋尤其突出,看起来可以存贮许多知识。孙旭庭给我的表弟起名叫孙旭东,很多人说这个名字不好,跟你犯同一个字,听起来不像父子,反而像哥俩儿。孙旭庭说,你不懂,我有我的寓意,跟儿子就得当哥们处,心连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