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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当天,我和我爸凌晨四点多钟就赶过去了,天还黑着,灵堂设在屋里,烟气弥漫,两侧碗口粗的红蜡烛烧到了底儿,我表弟往长明灯里倒油,倒了大半碗,举着透明油桶跟我说,看见没,我爷这是干部待遇啊,用的是金龙鱼。孙旭庭红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神情木讷,行动迟缓,雇来的执事者在他耳边说,差不多到时候了,可以准备出发,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我表弟打着灵幡走在最前面,孙旭庭捧着黑白遗照紧随其后。走到一半时,孙旭庭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跑上楼去,我们也连忙跟他回去,看见他从兜里拽出一条红绳,一头儿将他母亲的腰捆住,另一头儿系在暖气片上,他母亲在极小的范围内焦虑地来回走动,像一条被暖气片牵着遛走的宠物。他跟我们说,这是我家那边的规矩,刚走一个的话,另一个也得拴住,不然也容易溜过去做伴。
我们跑回家时,隔壁邻居已经蹬着倒骑驴把我奶和小姑送往医院去了,于是孙旭庭给厂里打电话,求人借来一辆面包车,拉着我们直奔医院,这一路上,孙旭庭始终紧紧地拽着我,浑身发抖,嘴唇青紫,双手冰凉。刚一下车,他的两腿不听使唤,迈不动步,一下子便跪在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站起身来。这时候,我奶和小姑刚刚赶到医院门口,搀扶着翻身下车,缓缓走过来,小姑手里还夹着半根黄瓜,指着他笑话说,孙旭庭,瞅你那副德行吧。他一见我小姑,腿也好了,三步两步,赶忙奔过去,摸着小姑的大肚子说,还疼不疼。小姑说,阵痛,懂不懂,隔一阵儿一疼,别着急,等我吃完这根黄瓜,估计就又要疼了。话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开始转着圈地拧掐孙旭庭的胳膊,同时发出阵阵凌厉的骂声与喊叫。
到楼下之后,执事者先安排好亲友的站跪位置,冲着天空打了两朵白花,纸钱缓缓下落时,他掏出打火机,燃着两张黄纸,问孙旭庭说,盆儿呢。孙旭庭愣在那里,眼神呆滞,没有答话,经人提醒后,忽然反应过来,说,盆儿,有,准备了,忘带下来了。于是又急忙跑上楼去,我们等了半天,才看见他捧着一个咸菜罐子下来了,说,盆儿又找不到了,咱就用着这个吧,我爸也不挑,让大家久等了,我刚把里面腌的咸菜腾出去。
印刷厂距离我家隔着四条街,去印刷厂的这条路我并不陌生,但自己走还是头一次,我在路上走得很快,心里也着急,到后来甚至跑了起来,也不管交通灯是红是绿,呼哧带喘地跑到印刷厂。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孙旭庭。我在门口拦住好几个人,问他们认不认识孙旭庭,他们都摇头,问我是哪个车间或者哪个班组的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知如何是好,呜呜呜地哭起来。这时,我看见门口的展示板上挂着一排照片,都戴着大红花,孙旭庭也在其中,第三排最后一个,笑得很腼腆。我立即拉住一位路人,央求着他带我去找照片上的这个人,他说,先进工作者啊,午休呢,不一定在,我把你领过去等他吧。我在他们班组的休息室等待,绕着沙发上蹿下跳,过了有一会儿,孙旭庭才踱着步走进屋来,那时他刚刚吃完午饭,眼皮耷拉着,打了几个很响的饱嗝,正准备放下饭盒去跟人去打扑克,见到我后猛然一惊,问我怎么来了,家里是不是有事,小姑还好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回家吧,我小姑要杀了你。
执事者只好又点燃两张黄纸,塞进咸菜罐子里,然后跟孙旭庭说,我说啥你说啥,大点声儿,有点气魄,来,把盆儿举起来。孙旭庭跪在地上,盯着执事者,气运丹田,断喝一声,把盆儿举起来。执事者说,这句不用喊,做动作就行。孙旭庭连忙将咸菜罐子举过头顶,黄纸在罐子燃烧得很快,几缕黑烟从里面袅袅升起,偶尔也有黄蓝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来的信子,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道弥漫开来。执事者说,跟着我说啊,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孙旭庭说,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执事者又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孙旭庭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执事者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孙旭庭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啊。执事者说,来,最后一句,憋足劲儿——别忘常回家看看。孙旭庭再次运足了气,带着哭腔喊道,别忘常回家看看。执事者说,行了,摔吧。孙旭庭将咸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于他下跪的方位不对,膝盖的正前方是一条雨后的软塌土路,咸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时,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如同一记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后便毫发无损地弹开,在场的人全都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咸菜罐子落下又弹起,冒烟转着圈儿,像一颗拉动开关的手榴弹,三转两转,最终滚落到灵车底下。
生我表弟的那天中午,小姑正在陪我看《西游记》电视剧,看到唐僧化缘时,我们忽然都很想吃白菜挂面卧鸡蛋,我奶去厨房刚把白菜切好细丝,小姑在屋里已经疼得吱哇乱叫,我吓得连忙跑去厨房打报告,我奶慌了神跑进来,说,这也没到日子呢啊。小姑疼得咬着牙对我喊,疼死我了要,快他妈把孙旭庭给我叫回来,我要杀了他。
孙旭庭只身趴进灵车下面,费了很大力气,将咸菜罐子单手勾出来,他爬出来时满头汗水,脸上被烟熏出好几道黑印,衣服上全是脏土,样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尴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点略带歉意的笑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执事者说,老爷子还挺顽固,这么的吧,现在车少,咱们去马路旁边摔。于是我们所有人又都换了个位置,面对着电线杆子跪在马路边上,孙旭庭颤抖着再次高举咸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来,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次还没摔碎,那还能换到哪里去呢。就在这时,后面等待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浑朴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开始是零星的几声,像是在开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热忱与真诚,然后是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嚎着为他鼓劲儿,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劲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后,连我爸也跟着喊,豹子,盘锦豹子,他妈的给我砸。
我的表弟出生之前的两个月,小姑又搬回娘家,跟我们住在一起,在此之前,她已经不去工厂上班了,一方面是她所在的配件三厂效益很差,经常拖欠工资,另一方面她本身对于在生产线上当工人也毫无兴趣,于是找关系办理停薪留职,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开始去百货商场站柜台,挺着肚子卖二手的广东时装。小姑面容姣好,天生能说会道,很适合做推销工作,所以业绩颇为出色,但卖衣服每天需要拿着挂钩取上取下,还要踩板凳、叠衣服、掖裤脚、改尺寸,眼看着小姑的肚子渐大,做这些动作都不是很方便,于是跟领导请求调离岗位,转而去卖炒勺灶具。没过几天,我家就用上了宫廷紫铜火锅,小姑说是因为业绩优异,部门领导奖励的,那个锅子很精致,也很厚重,中央铜盆颇有分量,外箍圈有好几条镂刻的龙,煤气盆儿坐在底下点着时,那些龙就像是在火里来回游动,杀气腾腾,而放在锅里面的酸菜会变得鲜嫩、翠绿,宛如春季。
孙旭庭双手举到最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人们如同刚刚经受过洗礼,表情庄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怀着怜悯与慨叹,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嚎一声,哭得不省人事。
再后来,小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妈私下托了朋友给她做检查,检查过后,大夫给孙旭庭手里塞张纸条,他和小姑默默走出医院,坐上十四路公交车,经过十站地,回到我家里。孙旭庭把纸条递给我妈,说,嫂子,大夫给的。我妈说,那是给你的,你给我带回来干啥。他听后一愣,舔舔嘴唇,轻轻展开那张被汗水洇湿的纸条,盯着看了半天,勉勉强强辨认出来一个弯曲的对号,于是问我妈说,嫂子,对号是啥意思呢,是确定怀上了的意思吗?我妈说,对号就是儿子。孙旭庭说,哦,儿子,儿子,我操,我儿子要来了。
葬礼结束之后,孙旭庭的母亲心灰意冷,决意离开沈阳,回盘锦养老。孙旭庭向单位打报告,要求换岗位,由于受过工伤,在此之前他已经被调离印刷车间,不再从事一线生产工作,转而在装订车间做些零碎的活计,这次他又向领导提出要求,说装订车间没什么活儿,赚钱太少,不够维持父子二人的基本生活,想转行去做销售工作,领导劝他留在原车间,说销售可不好做,没有底薪,全靠提成,现在市场不好,你又没什么资源,很难做起来。但孙旭庭执意要去,领导便也只能放行,并叮嘱他说,你可得想好,依照目前厂里的情况,出去之后,再回来可就难了,好自为之吧。
孙旭庭的独身宿舍是二层小楼中的一间,外层红砖砌筑,屋顶大四坡结构,铺了水泥瓦,走进楼里能感觉到一阵阴凉,楼梯旁边的墙上写着四个血红的大字:禁止喧哗。我们大气也不敢出,七转八拐,才找到他们的家。孙旭庭给我们开的门,我们进去一看,屋内空间确实很小,也就十几平米,只摆了一张折叠餐桌、两把电镀椅子、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电视角柜,小姑正躺在双人床上吃果丹皮,见我们来也没有起身,吃吃地笑着,电视里播放着译制片,叽哩哇啦,有些吵闹。我妈把那筐鸡蛋递给孙旭庭,并嘱咐他说,每天两个,溜达鸡下的蛋,营养绝对足,下面条或者熬粥里,千万别炒着吃,那就白瞎了,营养成分都破坏了。
那段时间里,可以想象,孙旭庭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紧张,刚开始的几个月里,尽管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东奔西跑,但一单也没有签成,所有的广告公司都有固定客户,而本地的出版社也都不十分景气。直到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在郊区某个低矮的库房里签下第一单,三千套全彩印刷,还带覆膜,按照单位的提成制度,这一单能为他带来大概六百元左右的收益。签约成功后,他把合同展平,仔细放进印着“天下第一关纪念”的公文包里,反复检查确认没有折角后,骑着车往单位走,郑重地向领导递上合同。下班时,他又找到从前的几位工友,在一起喝了顿酒,直至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发现,我的表弟孙旭东那么晚还没有睡觉,正在台灯下面写写画画。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他问我表弟说,孙旭东,你干啥呢。表弟说,我在做题。他又问,什么题。表弟说,老师留的作业。他一把抢过来表弟的作业本,借着台灯的微弱光芒,醉眼朦胧地检查半天,然后质问道,这个SAS你写错了吧,应该是SOS。表弟说,SOS是救命的意思,这个SAS的意思是,两边和夹角对应相等的两个三角形全等。几个月之后,我再见到孙旭庭时,他很得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SAS。我说,知道啊,萨斯么,非典型肺炎,可他妈邪乎了,喘气儿就能传染。他说,不对不对,这个你表弟都知道,还给我讲过,具体是啥我记不全,但好像是什么什么两个三角形全等。
结婚之后,小姑暂时搬去孙旭庭的独身宿舍住,我只去过一次,在勾廉屯,属于市区边缘,需要换两辆公交车才能到达。我们去的那天,我妈脸色灰白,神情焦虑,左手提着一筐鸡蛋,右手拉着我,在车上被挤得满头大汗,后来还有点晕车,别提多遭罪了。下车后,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了好半天,胃里的酸水直往上返。
那场葬礼结束后,孙旭东仿佛换过一身新血,将亲手组建的犯罪团伙拆散,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生活之中去。虽然他十分刻苦,但无奈基础较差,导致在中考时发挥不佳,没能考取重点高中,孙旭庭坚持不让他去读技校,转而去普高继续念书,准备三年之后再战高考。孙旭庭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有知识,有知识才能武装自己,趁我现在能供得起,能多读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