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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比桌子高不出多少,拎着蚊帐一样的婚纱晕头转向,双目恍惚,只能听见上方传来的声音。有人说,豹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啊。也有人说,豹子,以后是沈阳人儿了,有出息。还有人说,豹子,以后好好过日子,洋柿子给你带过来了。我心里想,谁是豹子啊。然后抬头一望,在喷吐出来的层层烟雾里,孙旭庭眯缝着眼睛,正仰头将满杯白酒一饮而尽。
孙旭庭确实可以供得起,他的境况正在一点点变好,虽然尚未迈入小康阶段,但个人的印刷业务却日益繁盛,作为销售人员,其业绩可圈可点,每月提成相当于从前工资的两倍。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孙旭庭为印刷厂接来的项目,并不是印刷书籍,而是印皮子。所谓皮子,就是盗版光盘的封面,一个半小时的超长VCD,用化浆的废纸壳去印封面,红男绿女,饱和度极高,再覆膜后裁开,成本很低,很快就能印出来,而且也有一定的发行数量,那几年印刷厂没像其他工厂那样有大批员工下岗,可以说孙旭庭对此亦有一定贡献。我在表弟家里发现了上百张皮子的样品,有《龙在天涯》《监狱风云》,也有《肉蒲团》《不扣钮的女孩》,我翻来覆去仔细检查,拆开又再合上。孙旭东跟我说,哥,别翻腾了,没用,我早都检查过了,全是皮子,里面一张碟也没有。
孙旭庭的人格担保并没能迅速奏效,他和小姑还没等到顺当的五月份,便在印刷厂的职工食堂办了婚礼,当天摆了十五桌,菜很硬,桌桌都有一道炖大王鱼,来的人也很多,他们之前没有预料到,只好又临时加两桌,人多厅小,看起来就十分乱套,满地油污,乌烟瘴气。婚礼当天我是花童,负责提着小姑婚纱的一角,他们敬酒时,我也得跟着走,这点让我很不耐烦。孙旭庭,或者说我的姑父,他在盘锦老家的一些朋友也赶过来送祝福,跟他的父母紧挨着坐,看起来有点拘束,整场婚礼都在不停地抽自己卷的旱烟,十分呛人,到他们桌敬酒时,我被熏得差点昏过去。
孙旭庭刚开始在印刷厂做销售时,打不开局面,走投无路,恰好碰见从前搞录像带出租的老板,孙旭庭作为多年之前的亲密客户,熟络地攀谈起来,当时老板已经不做录像带了,改作VCD光盘租赁,经他牵线,孙旭庭跟在郊区灌录盗版VCD的作坊取得联系,并签订合同,持续为其提供封面印刷,后来VCD日渐式微,他们又开始印DVD的皮子,长条形,大开本,高档塑封,全是外国字儿,片子很深刻,据说大部分都是讲人性的电影。孙旭庭带回家看过一部,他本以为是交谊舞的教学电影,想照着练习一下,强身健体,没想到是个黑白片,开场是一群牛从棚里涌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分钟也是这群牛,同一个镜头,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看着看着很快便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电影还没有结束。
我其实一点也不爱吃肉脯,便将它们塞进沙发缝里,跟着我爸出去放了好几挂鞭,蹦得满地开花,红白一片,两耳嗡嗡作响,回来吃涮锅子和炖鲤子,我奶还把孙旭庭送来的虾仁裹上面糊,反复炸了两遍,相当酥脆,我空嘴儿吃下不少,后来筷子蘸白酒,我也舔了好几口,不知不觉躺在炕里头睡过去了。等到春节晚会上的赵本山登场演小品时,外面的鞭炮声也愈发剧烈,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全家人守在没有雪花点儿的电视机旁,音量开到最大,目不转睛地看赵本山和黄晓娟演的新小品,里面有一句台词说,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到电视征婚也是有原因的,兜里没钱就是渴望现金的,单身的滋味是火热水深的,打了这么多年光棍,谁不盼着结婚呢。大家听后开怀大笑,孙旭庭咂着嘴说,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真硬。我爸问他,旭庭啊,厂里分的房子啥时候能下来。孙旭庭说,哥,马上的了,过完年就能给我,以前橡胶四厂的家属楼,套间,南北朝向,不把山不封顶。我爸说,行,好歹得有个地方,老住独身宿舍可不行,以后更不方便。孙旭庭说,哥,放心吧,差不了,人格担保。
孙旭庭知道贩卖盗版光盘大概是非法的,但不知道给这些光盘印皮子也不行。所以当郝厂长找他去谈话时,他也很困惑。那是他第二次跟郝厂长近距离接触,上一次是鲍德海牌印刷机启动时,他们亲密握手并拍照留影。这一次,郝厂长招呼他坐在沙发上,先是给他沏了一杯茶,闷上盖子,然后坐回到老板椅上,跷起腿来,露出一截长着老年斑的脚踝,语气有些沉重地对他说,我记得你,孙旭庭,你是我们厂子的功臣。孙旭庭说,谢谢厂长,记性眼儿真好。郝厂长接着说,这次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上边派人查下来了,目前给我两个选择的,认罚或者认关,就是要么关掉厂子,要么交人罚钱,该怎么选,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孙旭庭举起茶杯,揭开杯盖,嘘声啜饮一小口,舌头却被烫到,他缩回身子,又把茶杯放回去,不解地说,厂长,我犯法了吗。郝厂长皱着眉头说,这么说吧,我认为是没有犯法,不然我也不能同意让你们开印,但具体涉不涉及法律,我说了也不算。孙旭庭说,不好意思,得让厂里挨罚了。郝厂长说,不怪你,都有责任。孙旭庭说,厂长,水有点烫,等晾凉点儿,我喝完这杯就去自首,茶叶不能浪费。郝厂长说,不用自首,人已经过来了,你跟他们走一趟吧。
孙旭庭在紧邻建设大路的新华印刷厂上班,一线车间,两手油污,三班轮转,大年三十给放了半天假,厂里分了两袋冻虾仁、两瓶口子窖、一箱饮料和一袋面粉,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驮过来,全送给我们家了。我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这得吃到啥时候去。孙旭庭说,大伙儿吃呗,今年我也不回盘锦,要加班,厂里分的东西没地方放。然后又从怀里掏出来一袋猪肉脯,一袋牛肉脯,偷摸塞给我,朝我眨着眼睛说,过年了,给你的,以后想吃啥,跟我说就行,咱俩之间的事儿。
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在印刷厂的多功能厅里等待,他们坐在靠墙边的绿色连排塑料椅子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孙旭庭走进去,朝着他们点点头,又退出来,两个警察跟着走出来,他们一起去车棚里取出自行车。孙旭庭跟在老警察后面,小警察又跟在孙旭庭后面,三人一起骑着车去往轻工派出所。路过红绿灯时,老警察停下来,掏出一盒烟,抖出来两颗,自己一颗,又递给后边的孙旭庭一颗。拢火点着之后,老警察指着街边新开的酒店对小警察说,看见没,我爸上个月过生日,就在这家饭店办的,六百八十八一桌,还有南极籽虾,冰镇的,肚子溜儿鼓,我寻思这个肯定有营养,连扒好几个,结果我外甥说,大舅,擦一擦,你嘴边都是受精卵,这他妈给我恶心的,这个小瘪犊子。小警察和孙旭庭听完之后,一起笑了起来。
那天喝到夜里八点多,孙旭庭将醉未醉,被小姑拉下桌子,及时鞠躬告辞,他从拖把上取下呢子大衣,两臂一抖便套在身上,之后挥手惜别,转过头去,投入外面纷飞的大雪里。我奶望着他衣服后领处鼓出来的大包,念叨着说,刚才扑克怎么摆的来着,今年五月份好像挺顺当。
几天之后,我和表弟孙旭东一起去接孙旭庭回来,印刷厂的罚款缴纳得很及时,警察跟孙旭庭说,看你家庭条件也挺困难,自己带孩子不容易,还是初犯,下不为例吧。然后便把人放回来了,从派出所出来后,孙旭庭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了,叹着气楼前楼后绕着找了好几圈,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坐在孙旭东的自行车后座上。我的表弟驮着他的父亲骑了一整路,上坡之后是下坡,之后又是一条刚刨开的土路,底下埋着好几条黑色的管道,还有施工的工人在朝上看。表弟蹬得很吃力,弓着背向前猛踹脚蹬子,孙旭庭佝偻着腰坐在后面,神情拘谨,脚面微微抬起,看起来有些滑稽,以他的身高,如果不蜷起来,鞋底就一定会趿拉到地上。到家之后,孙旭庭终于松了口气,跟我说,嘿,在派出所上班的,待遇就是好,能吃得起在南极养出来的虾。
我爸下班回来时,接收天线已经安装完毕,斜支在外屋顶,立于风中,直指天际,白鸡也炖好了,分了两大碗装,表面都有一层黄澄澄的油花,又烫又腻,我只吃两口就下桌了,掰开电视机上的小盖儿,拧来拧去进行微调,发现有个频道在播武侠剧,男的女的头发都五颜六色,演的是仙魔二界,会施法术,有妖有神,我看得很入迷,死活不让别人换台。孙旭庭坐在饭桌旁边,瞥了一眼电视,说道,《蜀山奇侠之仙侣奇缘》,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录像带我看过不少。我爸说,今天辛苦你了,没这天线,电视也看不了几个台。然后又给他倒满一口杯散白酒,夹了一块鸡大腿肉,说,粉条你自己盛,锅里还有呢,别外道。他举起白酒跟我爸碰杯,嘴角吸着气,滋啦喝下一大口,又跟我爸说,哥,我做的天线,十二个罐一组,覆盖均衡,信号超强,我自己的发明创造,咱这个天线能调夹角,45度能看中央台,90度看地方台效果好,120度能看隔壁家的录像带,现在就是120度,邻居要是有打游戏机的咱也都能收着,过年时候调成45度角,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保证一个雪花点儿都没有,李谷一站在你跟前儿唱歌。我爸说,这可见功夫,手挺巧,你懂电路啊。孙旭庭说,也是后学的,不是本职专业,我就爱琢磨。我爸说,我插队时去过你们盘锦,洋柿子好吃。孙旭庭说,行,哥,再回家我给你带柿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我爸说,怎么的呢。孙旭庭说,厂里不放人,春节估计是回不去,生产任务重,得给小学生印教材,过完年这不就要开学了么。我爸说,那是不能耽误,教育问题必须得重视,而且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孙旭庭说,哥,你对社会理解挺深啊。
第二年,我表弟孙旭东参加高考,大综合考试,不分文理,一共九门课,他共计取得三百零二分,成绩不算理想。我问他说,这个分数能去啥学校?表弟说,不爱念了,没啥意思,不是那块料儿。孙旭庭在一旁说,念吧,儿子,再复读一年,咱能供得起。此时孙旭庭已经与印刷厂彻底脱离关系,由于胳膊行动不便,也没有其他从业经验,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新工作,于是他花去大半积蓄,将楼下的彩票站兑下来,以贩卖福利彩票为生,每天在墙上的黑板更新上一期的开奖号码,三十五选七,3D,大乐透,品种很丰富,我每次去也都买几张碰碰运气。
忙活了俩小时后,天线初具形态,孙旭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端,另一只手推开窗户,冷风迅猛灌入,他脱掉鞋子,踩在窗台的黄棕色瓷砖上面,将上身伸出去,左手举着十字架一样的天线,右手掏出兜里的锤子,嘴里咬着两根长钉,脸抵在气窗上,模样有点可笑,看起来像是吊挂在外面,他嘴里哈出的白汽将窗户上的冰霜浸润,几粒水滴贴着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静止于某处。我奶坐在炕上,拉长声音朝他喊道,拔脚不,旭庭啊,别冻着。他连忙摇摇头,抬高眼皮,继续寻觅最佳的扎钉位置。小姑说,不用管他,妈,鸡啥时候能炖好。孙旭庭在外面摆弄半天,又低头猫起腰,缩回到窗口里来,朝着屋里的小姑说,那谁,彩电塔在哪个方向来着,天线得朝着那边,不然信号不好。我小姑跳下炕,拧开电视机,说,你调天线就行,哪个方向效果好,彩电塔就在那边呗,死脑瓜骨儿。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经营彩票站期间,孙旭庭居然迎来一份迟来的爱情。彩票站隔壁是盲人按摩,里面一共三位技师,其中一位女师傅也是彩票爱好者,姓徐,人很瘦,长相一般,但挺白净,短头发,看起来利索,三十八九岁,没结过婚,人们都管她叫小徐师傅。小徐师傅属于先天弱视,确诊时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期,视力基本等同于丧失,只能看清事物的轮廓,平时戴墨镜,拄拐杖,话不多,比较文静。她在工作时穿着一身白大褂,而去彩票站时,却总要换另一身衣服,公私分明。每次去彩票站里,她总要贴在黑板前面,才能看见前几期的数字号码,可如果她贴得那么近的话,又很耽误旁边其他人的观看和分析,于是她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恳请孙旭庭帮她念某几期的号码,然后她用点字笔记录下来,再回到店里慢慢思考,过去大半天,她又换一身衣服,再次来到彩票站,谨慎地打出几个号码,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保存起来。孙旭庭觉得小徐师傅有意思,做事仔细,眼睛虽然看不大清,但还挺顾及别人的。碰上阴天下雨,他的胳膊和颈椎不舒服,也会去按摩店找小徐师傅做推拿,一来二去,他们聊得很投缘。小徐师傅说,你以前是印刷厂的,家里肯定有很多书吧。孙旭庭说,是有一些,我偷着拿回来留着垫桌子的,自己倒是没咋看过。小徐师傅说,那有空你带来,给我念念。孙旭庭真的带到彩票站一本,书名叫《名家经典美文》,选了其中一篇,读得磕磕绊绊,小徐师傅皱着眉头说,太难听了,你以后还是给我念彩票号码吧。没过几天,孙旭庭的肩膀受风抬不起来,去找小徐师傅调理。正按着按着,小徐师傅低声跟孙旭庭说,下次别过来了,怪费钱的,还得给老板分成,你再想按的话,我上你家去给你按吧。孙旭庭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好吧。小徐师傅说,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孙旭庭说,我是没负担,一穷二白,主要是怕耽误你。小徐师傅说,我自己有数,不用你管。
小姑抓着一把毛嗑儿,侧身斜卧在炕上,跟我奶摆扑克,上下两横排,各六张打头的,这叫十二月,算命用的,能看出来今年哪个月顺当,哪个月里有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