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彩票站的生意不算好,孙旭庭有一次找我出主意,问我在哪能定做横幅,我问他要干什么用呢。他说,最近生意不好,需要刺激一下,你帮我做个横幅,上面就写:本站彩迷朋友刘先生喜中福利彩票二等奖,奖金五十万元,让我们对他报以真挚的祝福。我说,不愧是干过销售的,心思挺活,行,我给你整一条去。
孙旭庭将易拉罐上下盖的部分用锥子各打一个孔,两两一组,每组之间隔着几厘米,依序排好,两侧打头的是粉红色的珍珍荔枝,然后是白色的健力宝,黄色的棒棰岛,扯去外皮的铜芯从中钻进去,再用扣钉铆实,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绝缘条上,两个绝缘条一横一竖绑紧,直到最后勒上转换插头,另一端接到电视后面,这时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线。
做好条幅的那天正是周末,我取回来后给送到彩票站,蹬着梯子帮忙挂在招牌底下,两边用硬铁丝固定住,风吹过来,红底黄字的条幅轻微摇晃。孙旭庭抬头看着说,刘先生,点子正啊,羡慕,你要是中五十万的话,准备拿这钱干啥。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就不干电焊了,刺激眼睛,买个标儿,去开出租车,剩下的存银行里,你呢。孙旭庭说,我全都存银行里,吃利息。
他半跪在地上,后腰结实而宽厚,像一堵墙,给自己点上根烟,轻快地伸出两根手指,拽去系在编织袋口的玻璃绳儿,再将袋子反向倾倒,几十个空的铝制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来,滚落满地,同时传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儿。他吐着烟圈问我,知道干啥的不?我说,知道,踩扁了卖给收破烂的,八分钱一个。他说,那不白瞎好东西了,你看我给你变戏法。
谁也没有想到,条幅挂好之后,迎来的第一位顾客,竟然是我的小姑。别说孙旭庭,就连我都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逢年过节,她基本不会回来,这几年更是连电话也很少打,只听说她的麻将社生意一开始做得不错,后来规模也有所扩张,但终归是懒人,疏于打理,没过多久,便将麻将社又兑出去,专职从事打麻将,从大连打到广州,坚持穿着貂打,后来从广州又打到成都,再从成都又打到首都北京,筹码越来越大,对手也越来越狡诈,现在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继续打下去。
孙旭庭跟在小姑后面进屋,满面红光,精神十足,点头哈腰打招呼,我奶用白瓷缸子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花茶,离着老远都能闻见漾出来的苦味儿,然后便拎着那只白鸡钻进厨房里。孙旭庭脱下呢子大衣,问小姑说,有衣裳挂儿没?小姑说,没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说,借的,明天得还回去,版型不能给整乱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领子口儿戳在门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窝囊的丑角儿。孙旭庭憨笑着说,还得是你,真有办法,懂得随机应变。小姑说,干活吧,好好表现。
小姑掀开彩票站的塑料门帘后,先是微笑着朝我摆摆手,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买彩票的顾客。坦白讲,我确实认不出她的模样了,这些年里,她大概胖了有一百斤。小姑穿着一件棕色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像一只灌满水的木桶,行动十分笨拙,她小心地横步挪动着自己浑身的肉,仿佛每走一步,肉都要漾出来一般。她的体型虽然变化很大,但却依然伶牙俐齿,她先是巡视一圈彩票站,然后坐在桌子后面,对孙旭庭说,买卖做得挺大啊,公益事业,福利彩票,给自己积德了。孙旭庭问她说,你来有事啊。小姑也不说话,拿出一盒刮刮乐,埋头挨张刮开,刮完全部一百张后,她吹掉桌子上的灰,拎出其中的几张说,有十块,也有五块的,总共六十五,兑奖吧孙老板。孙旭庭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递过去,说,我求求你,孙旭东今年在复读,你要是有点良心,就赶紧走吧。小姑把一百元撇到一旁,说,连玩笑都开不起了,我问你,咱俩离婚几年了。孙旭庭说,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我碰见难处了。孙旭庭又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这个事情,其实我也可以不回来跟你讲的。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最近生意不好做,大环境不好,资金有些转不开。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所以我在外面借了一些小额贷款。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我押的是你家房子的房证,之前我回来收拾东西时,顺手把房证也带走了。孙旭庭说,我说我怎么一直找不到,还以为丢了。小姑说,没别的事情,贷款我自己会还,没经任何手续,你家房子谁也收不走,不用担心,等我还完了钱,房证就还给你。孙旭庭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小姑说,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当然,我也不指着你能理解,恨不恨我的,都无所谓,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下,最近这段时间里,怕有人要找你们麻烦,按理说应该不会,但我还是要来跟你说一声。
走到近处,我才注意到,他左手拎着柳木筐,里面装着半把蒜毫、两瓶黄桃罐头和一只光溜溜的白鸡,右手拎着一个扎紧的编织袋,上面写着两个粉色大字。我指着编织袋问小姑说,这第一字我认识,念尿,撒尿的尿,第二个字念啥。小姑翻过来编织袋看了看,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念素。我问,啥是尿素。小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从尿里面提炼出来的精华。我转过头去问孙旭庭,我说得对不?他尴尬地咳嗽两声,伸出手将编织袋递向我,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接了过来,发现袋子根本没什么重量,飘轻儿,稀里哗啦乱响,好像大风一吹,它就能在空中摆起来。
我记得那是在三月份,刚过完年不久,我的表弟孙旭东重配了一副度数更高的眼镜,并在学校里迎来又一次的百日誓师大会,所有人的脑门青筋暴露,举着拳头要奋斗一百天,而表弟书桌上去年的标语还没有撕掉:披荆斩棘,看我旭东决胜高考;立马横刀,唯我旭东俯视群英。
我站在门口雪堆的最高处,望见有人朝我家的方向走过来,方脸,眼睛亮,个子挺高,得有一米八,但背有些驼,穿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敞着怀儿,系一条奶白色围脖,戴黑皮手套,远看挺有派,眉眼儿周正。我不认识这个人,准备吓唬他一下,于是吹了两下香灰,想要在他走近时,点根小鞭朝他扔过去,然后跑掉。他走到一半时,忽然立在原地,不再前行,而是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能洞穿我的心思,没过几分钟,我的小姑推着自行车从另一条路走过来,车轮在她身后的雪地留下一道浅淡的印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小姑忽然发现雪堆上的我,于是挥着手高喊我的名字,我很不情愿地从雪堆上滑下来,走过去迎接。
那天清晨,孙旭庭起床很早,在厨房慢火熬了一锅小米粥,又挑出来几根咸菜,切了两片香肠,孙旭东吃过之后出门上学。孙旭庭看了半个小时静音的电视节目,才转进屋去,轻轻唤醒前一天工作到很晚的小徐师傅,两人一起吃过早饭。饭后,孙旭庭刷干净碗筷,小徐师傅洗净双手,抹上雪花膏,穿好白大褂,准备一起下楼开工。孙旭庭在门口蹲下来,给小徐师傅穿鞋子,小徐师傅说,我想了一下,我以后还是不要买彩票了。孙旭庭说,该买买呗,咱自己家的生意,成本低,你也没什么其他爱好。小徐师傅说,买了好多年,也没中过大奖,没那命儿,还是省下点钱,你儿子还要考大学,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多多少少我也要出一点力。孙旭庭说,考上再说,实在不行房子一卖,我住彩票站去。小徐师傅说,总归不是办法。孙旭庭说,我有的是办法。小徐师傅说,房证还没要回来。孙旭庭说,明天我就去挂失,说弄丢了,补办一张。小徐师傅说,你啊,什么都不懂,房证丢了是要登报纸的,也要好多钱。孙旭庭说,什么逻辑,我房证丢了还得告诉全市人民一声啊。小徐师傅说,你啊,什么都不懂。
孙旭庭第一次来我家里时,距离那年的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正在院儿里放鞭,一整挂大地红被拆成五百个小鞭,我捋顺火药捻儿,举着半根卫生香逐个点燃,这些小鞭我已经连续放了三天,炸过冷空气、铁罐和下水井盖,闷哑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种各样的动静都听过,到最后觉得索然无味,口袋里还剩着大半兜的火药,没处施展。
我的表弟孙旭东给我讲述了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百日誓师大会结束之后,他忽然就不想再念书了,而且非常坚定,刻不容缓,对书上的每一个字都绝望透顶,他溜出学校,骑上自行车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回家跟孙旭庭好好谈一次,人生有很多条出路,他在这条弯路已经徘徊很久,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对所有人来说,都只能是一种持续的负担。他骑回到家楼下,将车锁好,刚迈上几层楼梯,便听见上面有动静,橡胶四厂宿舍的走廊在外面,他站在三层的缓步台抬眼向上看,发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站在他家门口,他觉得有点奇怪,便又往上走两层,再抬头一看,发现孙旭庭搀着小徐师傅刚刚出门。其中一位陌生人走过去问他,你是姓孙不?孙旭庭说,对。陌生人又问,叫什么玩意来着,孙旭庭是不是?孙旭庭说,是我,找我有啥事。陌生人说,没啥事,就过来看看,来找个人儿。孙旭庭说,屋里没人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陌生人说,那我看看你家房子,行不,就随便瞅一圈。孙旭庭顿了一下,说道,行,你稍等,家里乱,我稍微整理一下。陌生人说,太客气了,谢谢哥们,主要看看户型。孙旭庭扭头开门,走进屋子,留下小徐师傅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她不敢迈步,也不敢说话,孙旭庭那条僵硬的残臂从她怀里抽去之后,她一下子变得无所依靠,身前身后空空荡荡,风吹过来,塑料珠子门帘哗哗作响。孙旭东在楼下虽然有些迟疑,但仍继续迈上台阶,待他走上六楼时,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看见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孙旭庭,咣当一把推开家门,挺着胸膛踏步奔出,整个楼板为之一震,他趿拉着拖鞋,表情凶狠,裸着上身,胳膊和后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湿气与积寒从中彻夜散去,那是小徐师傅的杰作,在逆光里,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纹,生动、鲜亮并且精纯。孙旭东看见自己的父亲手拎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大喝一声,进来看啊,我操你妈,然后极为矫健地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小徐师傅跟随着他的声音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拽住,却又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孙旭庭怒吼着直奔两个陌生人而去,他右手里的菜刀似乎刚刚冲洗干净,在半空中甩动的时候,还散落几滴晶莹的自来水珠。两个陌生人掉头就跑,楼梯另一侧的孙旭东匆忙侧身让开,之后他的父亲便扑过来,像真正的野兽一般,鼻息粗野,双目布满血迹,他拼尽全力一把搂住失控的父亲,孙旭庭撞在儿子怀里,两人跌落在楼梯上,打了好几个滚,但始终紧抱在一起。两人落地后,孙旭庭几番挣扎想要起身追赶,却被他的儿子死死搂住,不敢放松,我的表弟几乎是哭着哀求说,爸,不要追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追了,爸啊,爸。孙旭庭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尘土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那声音生疏并且凄厉,像信一样,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厂,派出所,独身宿舍,或者他并不遥远的家乡里,都会有它的阵阵回响。终于,力竭之后,他瘫软下来,躺在地上,身上的烙印逐渐暗淡,他臂膀松弛,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猛烈地大口喘着气。这时,小徐师傅的哭声忽然从头顶上传过来,他们父子躺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着,她的哭声是那么羞怯、委婉,又是那么柔韧、明亮,孙旭东说,他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好听的声音,而那一刻,他也已看不清父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