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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村位于河北省建屏县,跟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仅有咫尺之隔。
滹沱河在村前缓缓流过,河东的东黄泥村是中央社会部所在地,对岸的西黄泥村,就是中央社会部举办的情报人员培训班所在地。
1948年4月,中央社会部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向西北局、华北局、华东局、晋绥分局发出电报,要求选调县团级以上、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身体健康的保卫干部一百人,要求这批人于1948年6月底前到中央社会部报到。
1948年9月17日,培训班在十分简陋的条件下正式开学了。开学典礼由中央社会部部长李克农主持,刘少奇、朱德、任弼时等中央领导同志亲临大会并做了重要讲话。
新中国的第一批人民公安,就从这里诞生。
等郑朝阳和郝平川赶到的时候,培训班的学习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不过让两人十分高兴的是,他们在北平的老领导罗勇,正在这所学校里担任教员兼领导。两人颇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这一天的课程不太一样,黑板上写了八个字:如何当好一个警察。
一个学员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讲话时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如同握着刀斧劈山砍岳:“所以,我们要以革命的雷霆刀斧和激情火焰来涤荡旧社会的残渣污泥,叫旧社会的警察,那些威胁和镇压人民的帮凶,彻底得到革命的洗礼,成为新中国的真正的钢铁卫士。”这段慷慨激昂的演讲在现场引发热烈掌声。
接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十分斯文的学员上了台。
“大家好,我叫代数理。我爸爸想叫我当个数学家,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想不到我会参加革命,当兵,甚至当警察。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学科是不能有半点儿错误的,一个是化学,一个是数学。在我看来,当警察和当数学家是一样的,讲究的都是精准。我认为警察就是一个堪比数学家的职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就在代数理慷慨陈词的时候,郑朝阳四处张望着寻找着什么。
郝平川轻声问道:“你找什么呢?”
郑朝阳低声说:“有股香味儿。”
郝平川又问:“哪儿有啊?”
郑朝阳煞有介事地闻着,最终眼光落在坐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姑娘身上。从后面看,姑娘齐耳短发,穿一身非常时髦的列宁装。看不到脸,但能看到脖颈儿洁白。
郑朝阳悄悄地指指前面的姑娘,说:“香水。”
郝平川一撇嘴,道:“小布尔乔亚。”
两人言语间,讲台上的代数理已经讲完,敬礼下台。
罗勇总结道:“刚才小代同志的发言非常有见地。宋代名相包拯说过一句话:‘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公安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第一道防线,我们这里要是出了问题,后面就会产生一连串的不好影响。所以我赞成小代的说法,人民公安,就是一个像数学家一样精准的职业。下面,还有谁想要发言?”
郝平川捅捅郑朝阳:“你去,这里就你当过警察。”
郑朝阳整整衣帽正准备上台,发现前面的女孩已经举起手。
只听罗勇说:“啊,白玲同志,请上台来。”
原来这位姑娘叫白玲,她站起来走上讲台。郑朝阳发现,这是一个十分不像警察,跟周边人也很不一样的学员。她容貌清秀、眉目如画,说话还带着一些吴侬软语的腔调,十足的江南大家闺秀的样子。如果不是她穿了一身列宁装,加上标志性的齐耳短发,郑朝阳会以为她可能来错了地方,这么个风一吹就倒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郑朝阳十分好奇,想听听她到底说些什么。
白玲语调平淡,平淡中甚至有点冷冰冰的感觉:“大家好,我叫白玲。我认为当好一个警察,需要的不是革命的激情,而是机器的冰冷。所以,刚才大家的发言,也对,但不全对。”
下面的学员一阵骚动。
“这人是谁啊?凭啥这样说?”
“太牛了吧。”
“听说是莫斯科回来的。”
“老大哥教出来的就是老大哥啊?”
郝平川和郑朝阳也相互看看。郝平川一副夸张的表情,意思是:不得了啊,小瞧不得。小布尔乔亚的大论调也能震天动地。
白玲不理会下面的骚动,继续说:“革命的激情会烧坏我们的大脑,叫人做出主观的预设性判断,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判断失误。比如,我们如果先入为主地认为某人是反革命,在调查取证当中就会不自觉地往反革命的方向引导证据。而这种引导,也许恰恰和事实相反。比如说,就在刚才,有两个同志闻到我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就主观地断定我是个小布尔乔亚。”
郑朝阳和郝平川顿时感到十分尴尬。
白玲拿出一个小荷包:“事实上呢,我用的不是什么香水。我是军人,军人有纪律;但我又是个女孩,所以我自己做了这个。这是用艾草、丁香和槐花提炼制作的一种草药,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本草纲目上有配方。不过闻着确实像是香水。”
郝平川低头问郑朝阳:“什么木?”
“《本草纲目》,一本医书。”
郝平川嘀咕道:“听这姑娘说话跟听天书一样。”
白玲继续侃侃而谈:“那么,在这种预设下,如果他又捡到一方很精致的丝绸手帕,可能第一反应,就认为手帕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是小布尔乔亚嘛,我就应该用精致的丝绸手帕。但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我对丝绸过敏。”
讲台下面响起一阵笑声。
郑朝阳和郝平川听得目瞪口呆,却也无从驳斥。
下课后,郑朝阳、郝平川围坐在操场上吃午饭,饭菜十分简单:咸菜、白菜汤、窝头。
郑朝阳边吃边问:“老郝,走的时候我叫你派人到城里打听我哥的事,怎么样了?”
郝平川摇摇头说没消息。
郑朝阳听了情绪有些低落: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见上他一面,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连累。
郝平川安慰道:“你不是说你哥哥也算是个大人物吗,留学德国的医学博士,还是啥民主党派的总干事,应该没事。”
郑朝阳掐着额头,沉声道:“就是怕连累他,这么多年才不和他往来。可真出了事……”
这时,代数理端着饭盆过来了:“老郑,算上你们几个从北平来的,咱们这儿正好是一百〇八人。好啊,梁山一百单八将啊。”
郝平川说道:“我看了下,咱们这儿有西北局的,还有华东局、华北局和晋绥分局的,都是县团级干部。”
代数理热情上来了,忍不住高声吟诵:“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白玲端着饭盆也往这边来了。跟别的学员随便蹲着或坐在地上不一样,她自己带了一个马扎,膝盖上还铺着一块白布,显得十分另类。她一边吃饭一边看一本小册子。
代数理介绍说:“这姑娘可不简单,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学的情报,后来到咱晋绥边区当情报组组长。”
郑朝阳随口称赞道:“情报组组长啊,了不起,那就是一丈青了。”
代数理笑着附和:“对对对,一丈青。”
三人正说笑,白玲往这边看过来。
代数理提醒道:“哎哎,老郑,看你呢。”
郑朝阳打岔说:“不会吧,看你呢。要不就是看老郝。”
郝平川自顾低着头吃饭:“去去去。”
白玲端着饭盆走了过来。
“郑朝阳。”
郑朝阳忙站起来。
“问你一个问题。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钿一口钟。什么意思?”
郑朝阳答道:“里九外七皇城四说的是城门。北平城分皇城、内城和外城,总共二十个城门。”
白玲又问:“钟是钟鼓楼,八钿指什么,时间吗?”
“钿是一种响器。内城九个城门除了崇文门,一个城楼一个,所以叫八钿。崇文门上挂的是钟,崇文门敲钟,其他城门就打钿。所以叫九门八钿一口钟。每次关门打三下,每打一下门关上一截,三下打完完全关闭。所以,老百姓都说‘城门响点不等人,出城进城要紧跟’。”
白玲打破砂锅问到底:“原来钟也不是钟鼓楼,那为什么只有崇文门上的是钟呢?”
“崇文门以前是税关,主管京城卫戍的九门提督衙门就在崇文门,所以钟点以他为准。”
“你懂得真多。”
“老北平了。”
“那以后得多向你讨教。”
郑朝阳随口问:“你那个本子上都记的什么?”
“都是些有关北平的掌故传说,我自己整理的。”
郑朝阳好奇心大起:“我能看看吗?”
“可以啊。”
白玲把小册子递给郑朝阳。
郑朝阳接过一看,封面上是毛笔写的“北平手册”。
他刚要翻阅,上课的铃声响起,于是把册子还给白玲,和她一起往教室走。
郑朝阳十分小心地问道:“白玲同志,你那个提神醒脑的草药真是出自《本草纲目》吗?”
白玲笑道:“《本草纲目》上是有这个药方,可不是这个味道。”
郑朝阳一脸惊讶地说:“那你刚才……?”
白玲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香水。
“你刚才闻到的是这个,是我从苏联带回来的,是给北平苏联领事馆的翻译叶琳娜的礼物。我们在莫斯科是同学。”
郑朝阳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白玲丢给郑朝阳一个白眼:“给你点教训,以后别这么主观。还说什么小布尔乔亚。”
白玲走了。郑朝阳愣在当场:“这不是我说的啊。”
郑朝阳回头看看郝平川。
郝平川急忙竖起食指:“嘘——”
晚饭时分,北平城内响起警报声。烟袋斜街内的很多人家偷偷地打开门往外瞧着。
郑朝山骑着自行车刚来到自家门前,对面杂院的房东老巡警多门披着棉衣跑了出来。
“郑医生,下夜班啊。”
郑朝山点了点头,开门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多门的邻居、在天桥唱快板儿的蘑菇头张超在多门后面探头探脑:“这是怎么地了?”
多门的另一个邻居天桥大混混儿王八爷回道:“打仗呢呗!赶明儿就打到北平了!都得死!”
张超揣着手溜回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