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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听说,那一天,行天是打算杀人的。

多田向来后知后觉。

在梦里的确是流了泪,但睁开的双眼却是干的。多田用手心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从床上坐起身。

一到炎热的季节,平日里安睡的记忆便被点燃。

事务所渗入路灯的光,犹如异形的鱼类游弋其间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蓝。大街上整夜喧杂的人群的声音顺着温热的风,从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

穿行于事务所前面街上的车灯舔过墙壁,又滑到天花板。多田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白色的光带。为了多透一点风,隔断待客区和居住区的帘子是开着的。视线被光带引到沙发上,多田发现行天没有躺在那儿。

多田犹豫片刻,问:

“起来了?”

毫无坐相地倚在沙发背上的行天朝他转过脸。

“没可能睡着吧,这么热。”

行天懒洋洋地点上烟。“我想知道不装空调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炼?”

“没钱。”

多田简洁地回答。

“贫穷让心灵堕落。”

从行天的鼻子和嘴里溢出大量的烟雾。他并不打算问多田的梦魇。

多田从床上下来,打开小小的冰箱。享受片刻从冰箱流淌出的寒气之后,他拿了两罐啤酒。回头看时,行天已熄掉烟躺倒在沙发上。多田走近沙发,凝神俯视他双目紧闭的模样,行天一如往常,如同地藏菩萨般僵直。只见毛巾毯下方,行天的胸口有规则地悄然起伏。

“睡着了。”

多田喃喃道,他把一罐啤酒轻轻搁在沙发上,贴住行天的脖子右侧。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那罐啤酒,他重新躺回床上摊开身体。

那一晚没再做梦。

到了早上,行天转动着右肩,说:

“怎么搞的,这边好像扭了。”

肯定是冻着了,多田想,但他没吱声。多田一声不吭地把滚落在地板上的还没开的罐装啤酒用脚尖塞到待客的茶几下面。

“关于今天的安排,行天,还是你一个人带着去。”

吉娃娃的旧主人佐濑茉里打来电话,说要来真幌看朋友,顺便想去小狗的新主人那儿看看。

外面的世界正当暑假。和外面的世界无关,无论何时都在暑假之中的行天听了这话,还是“啊?”的一声抗议起来。

“为什么要我来带孩子和参观小狗啊?你呢?”

“我上午有点事。之后要去山城町的老冈家。”

“有点事?”行天问。

多田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上新洗过的T恤。

“我和露露联系过了。你好好照看茉里。完事之后在事务所看家。好吗?”

行天又“啊?”了一声,多田撂下他离开事务所,开着小皮卡往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带驶去。

蝉鸣。流过挡风玻璃的绿意浓郁的树影。蓝天中悬浮的城堡般的云朵。

正如无论怎样祈祷不要看到却仍不断到访的梦境,这一年,夏天再度来临了。

多田把车驶入市营墓地的停车场。轮胎溅起沙砾,发出宛如碾碎细小骨骼的声响。

到了盂兰盆节的假期,墓地里随处可见老人或携家带口的身影。“真热闹啊。”多田想。这念头每年都冒出来,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却用“热闹”一词形容有些怪异,便立即打消此念。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代替“热闹”的字眼无从浮现,思考也罢感情也罢,都一片空白。

既没带水桶,也没带香烛或鲜花,多田登上墓碑林立的舒缓斜坡。没有遮阳的东西,汗水从他的太阳穴顺着下巴往下淌,打湿了T恤的前襟。干燥的墓碑形成的黑色影子如同在指引多田前进的方向,朝着同一个角度炙烤着地面。

他记得,就算没有指引。

多田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站定。那是块光滑泛白的石头,带有弧形的边缘。是多田选的。石头表面什么也没刻。多田曾说不用刻。

在这方墓地的狭小范围里,夏草还不怎么繁盛。墓碑前分两束插着的鲜花已经枯萎,还未褪尽颜色。

多田一年只来一次。但她上个月来过这里,多田看情形得出判断。这个月的明天她还会来。大概下个月的明天也会来。

他简单地拔了墓地上的杂草,犹豫之后把枯掉的花也拔了。多田想尽可能不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没有理由让每逢忌日来此面对罪孽记忆的她,感觉到同样无法抛却记忆的自己的存在。

不对,这是撒谎,多田想。若真这样,为什么我知道她频繁来此就感到安心了呢。还把墓地清理干净给她看,就和把旧信搁在没有锁的抽屉里随时都可拿出来一样。

多田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哪个。

忘掉吧,那是意外。谁都没有做错,你我不都清楚吗?我也原谅了自己。所以你,你也原谅自己吧。

他确实想传递这样的心情。但同时,一想到她现在依旧每个月前往墓地,他就分明感觉到某种阴暗的愉悦。

有这样一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活着,却再也无法从心底感受幸福。

长眠于这块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里的白骨。不要忘却。永远不得解脱。你和我都是。

多田在墓碑前伫立良久,既不合掌,也没有低头,直至太阳行近中天。

据说,大约就在那会儿,行天在真幌站前的南口转盘和茉里碰了面。根据茉里所说,行天穿着毫无褶皱的天蓝色T恤,头发也梳得服服帖帖。对于向来都套件皱巴巴T恤,不扎头发以来总以睡痕蓬乱的脑袋示人的行天来说,这形象是个奇迹。大概他为了见客而难得地姑且注意了下形象。

茉里立即认出了只在黄昏时分见过一次的行天。行天似乎没认出她,在转盘的汹涌人潮间随波逐流,远远地观望着茉里。那情形就像吉娃娃小花最初来茉里家时一样,满脸戒心和问号。茉里觉得好玩,故意装作没看到他。

据说,就这样,两个人在出口转盘的两头持续着胶着状态,茉里终于按捺不住朝他看过去,行天便像听到主人说“上吧”的狗儿一般,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小花?”行天问茉里。

“那是吉娃娃的名字。”茉里回答。

随后,两个人并肩朝车站背后走去。茉里说,行天基本没什么话,但却配合小学生的步伐慢慢地走着。用茉里的话说,就是“怪人,但不可怕”。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多田重新启动小皮卡,于午后抵达山城町的老冈家。老冈的秃顶上挂着汗水,一开口就是:“我再也受不了啦!”

“你猜我最近等公交车等了多久?二十三分钟啊。路上也没塞车,二十三分钟!横中肯定是偷减班次了!”

这事情为什么不对横滨中央交通讲,而是来对我说。为什么不在春天秋天讲,而要在严寒或酷暑的日子说。说起来,若要调查公交车运行状况,该在并非正月或盂兰盆节的普通日子,你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虽然心里搅动着各种念头,但多田仍默默地接过文件夹。他的工作就是接下案子:老冈说院子不用打理了,当务之急是监视公交车。

多田坐在大太阳底下的公交车站长凳上,昏沉沉地眺望路面。老冈的妻子细心地前来慰问,拿了两升的瓶装乌龙茶,以及麦秸编的草帽。多田直接把嘴对着瓶子补充水分。无论喝下去多少都化成了汗水,全然感觉不到尿意。

不知是第几辆公交车在多田面前停下,打开车门。司机惊讶地看一眼戴着麦秸草帽端坐在长凳上纹丝不动的多田,随即一无所获地关上车门疾驰而去。多田在手边的纸上填入公交车经过的时间。纸因为汗水而完全皱起来。

从真幌市开来的公交车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下了车阶。小女孩立即就要迈步,母亲拉住她的手。母亲站在靠车道一边,似乎想要护住女儿不被车蹭到,随即,她牵着女孩的手往小区巷道转弯走去。

正在快活地交谈的母女。小小的女儿打着的太阳伞的影子。牵着的手和慢悠悠的步子。多田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两人的身影。

灼热的柏油马路上,透明的热浪簌簌滚动。炎热在麦秸草帽下面堆积起来,头顶烫极了。

“啊——海市蜃楼。”多田独自说出了声。

难不成我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想。这念头刚起,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是中暑。”

远远传来女人的声音。

“便利屋,振作点!”

随着老人的声音,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多田一惊,睁开眼,只见一旁抱着水桶的老冈正探头望着自己,满意地点头说:

“醒过来了?”

多田支起身。是睡眠不足作祟吗,总之他此前似乎是躺着占据了公交车站的长凳。从太阳倾斜的模样来看,时间并没过去很久。

“要不是这人告诉我,你可就变成鱼干了哟。”

多田看向老冈手指的方向,那是刚才看见的母亲和女儿。做母亲的大约四十左右吧。几乎不化妆,是个朴素的女人,皮肤却相当皎洁。还不到上幼儿园年纪的女儿依偎着母亲的腿,从阴影里不时瞄向多田。虽然年纪尚小,但鼻梁挺秀,有张聪明面孔。

母亲带着女儿打算回真幌站,来到公交车站时发现了倒在那里的多田。看来,是她判断出需要水和别人帮忙,去附近的老冈家求助的。

“好了,今天你就回去吧。”老冈说。“你在这种地方躺倒,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传出去不好听。”

确实如此,多田想,但他毫无异议地对老冈的提议表示接受:“不好意思,那我回去了。”他从长凳上起身,对站在一旁的女人鞠躬道谢:“非常感谢,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感到恶心吗?”女人问。

多田摇头,她又说:

“那么请立即补充水分。最好是运动饮料。泡个冷水澡或者开空调,把体温降下来。”

怎么像个医生似的,多田想。老冈则真的开口对她说:“你怎么像个医生啊。”

“我是医生。”女人静静地回答,接着用同样的语调提醒女儿:“春,别那么使劲拉妈妈的裙子。”女人身着的长裙腰际看来是橡皮筋的,被年幼的女儿扯着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截内裤。多田和老冈忙避开视线,女人从容地把裙子拉了上去。

这个女人的做派里有某种东西,我认识的某个人和她非常相似,多田想。还有,她喊女儿什么来着?是叫作“春”吗?

有不好的预感。极其不好的预感。多田摆出了防守的姿态。

女人似乎没注意到多田的这副模样,说:

“没出什么危险就好。”

接着,她向老冈询问道:“顺便有个事情想问您。这前面有户挺大的老宅,我以为是行天先生的家,可过去一看,门牌上的名字是别人的。您知道他搬到哪儿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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