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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腊月二十几,三家庄马车帮又回到西安北乡。吴老大把车吆到几个村子分路的地方,就吆住头牯,给刘家堡子、大明宫、汉城、含元殿,还有另外几个村子的车户们道别,直到所有的车都吆走了,他才吆车回家。这样,年头他是头一挂车上道,年尾是最后一挂车回村。
连着下了多日子雪,雪把院子盖了厚厚一层。吴骡子把车吆进院子,车轮碾在冻雪上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吴骡子一迈进院子,就支棱着耳朵听屋子里有没有娃娃的声音。翠花和芹菜听见村子里人欢马叫鞭子响,知道自己男人就要回来了,就支应着卸车、喂头牯,再给他们做好吃的。翠花见自己男人把车吆回来了,没见儿子回来,问:他大,老大娃哩?
吴骡子朝儿媳妇看了一眼,见她们两个都没有抱娃,顾不上回答翠花,急着问儿媳妇:我孙子哩?芹菜说:在屋里哩。吴骡子跑回屋子,盯着炕上睡的小人人。小人人穿着棉裤棉袄,头上戴着西瓜皮帽子,睡得正香。吴骡子跑到炕跟前,弯着腰看在炕上睡觉的孙子。孙子的脸蛋粉红,胖乎乎的,还有一层绒绒的胎毛,闭着眼窝,眼窝细长,眼睫毛很黑,鼻子红红的,呼气吸气时鼻子动弹,嘴很小,嘴唇粉嫩,还吧嗒了一下嘴唇,像是吸了啥东西。
吴骡子高兴地连声说:好驴日的,好驴日的!过了好大工夫,才想问翠花:咱孙子多大啦?翠花说:八十多天了,你们刚好在家给咱孙子过百日。吴骡子说:咱要给孙子好好过个百日,咱这阵又不是没钱。咱家的院子太小,没办法待客,就在场面上搭棚子,支上十个炉子,到城里请上十个炉头,把所有咱认识的人都请来,连过路的人都随便吃。翠花说:人家会不会说咱太张狂?吴骡子说:这咋能算张狂,咱老大娃子管一百八十挂车,车户肯定要来喝酒,咱还有老亲戚。老大娃子还有他师傅那一摊子,加上咱村的乡党,差不多要来六七百口人。除了在场面子上待客,旁的地方都不行。
吴老大把车吆进院子,进门就吼:我娃呢,我娃呢?芹菜走过来对他说:娃在屋里睡觉哩,不要把娃惊醒了,这阵大人正忙活哩,要是娃醒了又要占一个人手,就忙活不过来。吴老大把鞭子朝车上一插,说:你把车卸了,我进屋看娃去。他跑回屋里,进门就嚷嚷:娃哩,我的娃哩?翠花小声说:看你个二货,把娃惊醒咋办?吴老大吓得不敢嚷嚷了,踮着脚步走到炕跟前,把脖子伸得老长看儿子。
不大工夫,下酒的菜跟饺子都端上来了,四个大人正要吃喝,娃娃醒了,一醒就哭,哭得满屋子嘹亮。吴骡子赶忙放下筷子,把孙子抱起来,拍着说:我娃不哭,我娃以后要当皇上哩。芹菜赶忙把胳膊伸过去要接娃娃,说:大,娃要尿尿啦,小心尿到你身上。吴骡子就看娃娃的牛牛,牛牛硬得邦邦的,高兴地把嘴伸过去亲:等我孙子长大了,我孙子给我生下一大群重孙子,满院子跑的都是重孙子。正说得高兴,娃娃真的尿开了,一股子尿对着他的嘴浇进去,浇了他满嘴满脖子。
芹菜赶忙要接娃娃,说:你看这娃,咋对着爷的嘴尿尿哩。吴骡子抱着孙子没有丢手,说:不要惊了娃娃尿尿,惊了娃尿尿,娃以后尿尿就不畅啦。芹菜自责地给公公说:尿了你一身,真是的!吴骡子高兴地说:娃的尿是金,屎是银,尿到身上是福分。我有孙子朝身上尿啦,是天大的福分。
娃娃尿过尿,又睡着了,大人们又开始吃喝。吴骡子刚喝了一口烧酒,又想起娃娃的事情,在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锁,递给芹菜,说:这是我请人做的,里面是银子,外边包的金子,叫金银锁,你这就给娃戴上。
吴骡子问:你们给娃起名字没有?翠花答:俺给娃娃把小名起了,官名等你们回来再起。吴骡子问:给娃起的小名是啥?芹菜答:俺娘给娃起的小名叫羊葱。吴骡子问:咋给娃起个这小名,羊葱是啥意思?翠花说:去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叫芹菜天天给咱老大娃子吃羊肉大葱,咱孙子就是吃羊肉大葱生出来的。吴骡子琢磨了一会儿,说:羊葱就羊葱,他要是把世事干大了,就没人叫他的小名了。要是把世事干不成,把名字起得再英武也没人叫,熊都不顶。
羊葱过百日前五六天,吴骡子家就忙活起来。车户们听说吴大脑兮的儿子要过百日,都跑来帮忙,场面上天天都聚满一两百人,干的活就是搭个棚子盘几个炉子,人多活少想干活都插不上手,就袖着手在一边看,只要让主家知道自己来帮忙就行。他们知道主家图的不是他们来干活,图的是人缘,来的人越多显得主家的人缘越好,主家的脸上就光彩。吴老大忙活车帮的事情,也忙活给师傅刘顺义和庚庚爷拜年,看望特务营的师兄弟,联系过十五要拉的货,给娃过百日的事就交给吴骡子。
车户们也不让吴骡子忙活,推选了执事人。吴骡子对执事人说:你给咱朝大里弄,不要怕花钱,说啥也不能让乡党笑话。帮忙的人来了就要吃饭,要吃饭就要有做饭的地方,吴骡子给执事人说:把棚子搁到最后搭,先把炉子盘起来做饭。于是,离羊葱过百日还有两三天,场面子上就摆开了席面,车户们天天来这里吃饭。吴骡子高兴得整天都合不上嘴,专门派车到西安城里拉酒,还雇了个杀猪的,天天杀猪、宰羊,把几个村子的鸡都买光了,生怕把乡党们招呼得不周到。过百日那天,场面子上的热火推到了最高潮,吴老大跟他大早早就站在棚子里,给来的乡党打招呼。执事人派了几个账房先生,在红纸上写送礼人的名字,来的人最少都送十几块银元,多的送几十块银元,还有的送来了包着金子的长命锁,送的银元太多,口袋里装不下,执事人就让人搬来一个装蒸馍的蒲篮,银元把蒲篮装得满满的。吴骡子也不叫人朝家里搬,就摆在场面子上给人看。
半晌午,三家庄的几十个婆娘喊叫一声,都拥到吴骡子和翠花跟前,手里抓着锅墨,朝当了爷爷奶奶的吴骡子和翠花脸上抹,前边的人抹过了,后边的人还要抹。三家庄的婆娘抹了,刘家堡子、大明宫、汉城、含元殿,这些村的婆娘也要抹,把吴骡子和翠花的脸抹得比锅底都黑。半个时辰闹过,这些婆娘才表示过对吴骡子和翠花的敬贺,又把红辣子挂在他们耳朵上脖子上,牵来两头红毛叫驴,硬把他们扶到叫驴的屁股上,让他们倒骑毛驴在场面子上转。吴骡子和翠花见乡党拥戴自己,就骑在毛驴上笑,笑得眼泪直流,差点从毛驴上掉下来。几百个围观的人都拍手叫好,闹火得半个西安北乡都能听见。
张富财来了,自从被铁镢子戳伤那东西以后,他就老下了,走路腰都弯下来。吴老大看见他过来,老远就跑过去搀住他,客气地说:富财伯,咋把你老惊动了,侄子实在不好意思。自从在眉县遭难以后,他再没有过去那股狂妄气了。
张富财说:娃过百日,我这个当爷的咋能不来哩,我说啥也要过来看娃一眼,给娃凑个吉利。说完,给管家说:文斌叔,给娃把礼送过去。
张文斌提着银元袋子朝账房先生跟前跑去,随之传来账房先生报礼的洪亮声:娃他爷张富财老先生,送礼一百块大洋!吴老大赶忙对张富财说:富财伯,礼重了。张富财说:不重,不重,我该给娃这些礼。我活到这一阵子,看了你家的世事,才知道钱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我这辈子就吃亏在不知道咋着活人,这阵明白过来了也晚了。
吴老大说:富财伯,侄子能干到这份儿上,与你的教导有很大关系,没有你也做不到这个份儿上。吴老大说完,又把张富财搀到最上首的那张桌子跟前,把最上首的那张椅子拉开,扶着他坐下。张富财不好意思,要离开那张椅子,说:我咋能坐这个位子,我是不敢坐这个位子的。吴老大把他压着坐下,说:就你该坐这个位子,咱三家庄马车帮要是没有你那几十挂车,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子。要是没有俺富善叔的关照,也不会有车帮的今天。俺富善叔阵亡的时候,我给你说过,我们不能忘了他对车户的好处。你坐这位子,也有俺富善叔一份哩。
张富财流出了眼泪,装成风把灰吹进了眼窝,揉着眼窝说:你把人做到这份儿上,干不成世事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