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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美国领事馆的驻地,今天恰好有一个招待酒会,欧阳一航也在受邀之列。邢翠香通过上海总商会的渠道,弄到一张邀请函,把史蒂文森也送了进去。他的任务很简单,监控任何接触欧阳一航的人。
她之前把欧阳一航的照片拿给朱贵云看,确认就是他来挑动打官司的。所以那两桩医疗纠纷,可以肯定是欧阳一航在背后搞的鬼。但欧阳一航只是个掮客,他背后是谁,就得继续深挖了。
眼见史蒂文森进去,邢翠香便在路对面找了家熬糖铺子坐下,一边闻着麦芽糖的甜香,一边等着对方出来。几个小时过去,史蒂文森没出来,反而是姚英子先匆匆赶到。她神色慌乱,甩着一张电报纸。
邢翠香急忙接过电报去看,大吃一惊。这是方三响昨天发来的急电,说陶管家身陷囹圄,即日开庭。姚英子又是懊恼又是心急:“我也是脑子坏掉了,陶伯伯在山东原先做响马的呀,怎幺好让他回去?”邢翠香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宽慰道:“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谁能想到会碰到熟人呢!这会判多少年?”
“这种杀人案子搞不好要判死刑的……”姚英子脸色苍白,整个人方寸已乱。
最近这一桩接一桩事发生,搞得她实在心力交瘁。尤其是陶管家突遭意外,让姚英子真是方寸大乱。此时方三响远在山东,孙希跟着冯煦追查官面文书,又都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邢翠香突然按住姚英子,把她扯到熬糖的大锅旁边。只见对面领事馆里,欧阳一航推门出来,一个人不急不忙地朝回走去。看他的神态,应该没有觉察被跟踪。
紧接着,史蒂文森也打着酒嗝走出来,西装领口染着一片黏糊糊的酒渍。他醉醺醺地走到马路对面,邢翠香顾不上骂他,连声追问查出什幺没有。史蒂文森拿出一张写在菜单背面的潦草清单,上面的笔迹几乎认不出来。
“他一共跟十五个人讲过话,这些人的名字和头衔我都打听出来了。”
史蒂文森倒真是尽职,这份名单上写得颇为详细。可问题是,这十五个人成分很杂,中外皆有,实在没法锁定人选。
“你有听到他们说什幺吗?”邢翠香问。
“小姑娘!那可是一场外交招待酒会!他们聊任何话题都会压低声音。光是记下这些名字,就已经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你可要按说好的价格给我。”史蒂文森嚷嚷道。
邢翠香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推进到这一步了,如果一个一个排查,说不定会查出结果,但距离开庭日期没几天了,他们可没这个余裕去查。
一定有什幺办法……邢翠香努力地琢磨起来。她一定得想出来才行。因为蹲在锅旁边的大小姐明显魂不守舍,只能依靠她了。
“哎呀呀,方叔叔,你真是个笨蛋,连陶管家都看不好。”她心里埋怨。
七月四日,在蓝村镇公所内,密密麻麻聚集了上百号人,除了一个来自青岛会审公廨的日本法官、蓝村镇镇长、陶管家和安考生牧师之外,其他全是赶来看热闹的镇民,甚至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记者。
方三响起来得稍微迟了些,审判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安考生牧师的指控刚刚结束。陶管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日本法官拿起木槌,讲了一通日语,翻译道:“针对原告指控,被告可有任何要辩驳的?”
“没有,是我杀的没错。”陶管家挺直了腰杆,坦然回答。
席间一片倒吸凉气,这可是要判死刑的大罪,他却面不改色,果然是悍匪。
方三响却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认罪就好。接下来只要诚心悔悟,安考生牧师就会替他求情,法官从轻发落,这桩案子便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关。不料这时陶管家却上前一步,振声道:“敢问诸位大人,可否听我说完缘由?”
法官“嗯”了一声,示意他讲。
“我叫陶有威,本是肥城湖屯荣庄人,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妻一女,薄田五亩,艰辛度日。湖屯镇的洋教士杜威想要在荣庄盖教堂,欲强夺我家田地。被我严词拒绝后,他就唆使教民诬告我是大刀会成员,让当地官府把我抓了起来。”
日本法官对这一节恩怨不甚了了,问了翻译才知道。原来在光绪二十三年,山东巨野县大刀会的成员袭击了当地教堂,杀死两名德国天主教神甫,称为巨野教案。此后官府在整个山东境内取缔大刀会,四处搜捕其成员。
“等我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田地已被挖开地基,我重病的老婆无人照料,死在床上,而我女儿就活活饿死在她身旁……”说到这里,陶管家微微弯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去压住哽咽,围观的民众也都发出小小的叹息。
“我孤身一人,斗不过官,也斗不过洋人,只好北上邢台,拜了景廷宾师父学梅花拳。两年以后,邢台发生教案,朱红灯搞起义和团,我毫不犹豫就加入了。当年便带着师兄弟们回到肥城,闯进那间教堂。可惜杜威那时已调走了,我愤怒之余,便把他的继任者一刀砍死,算是为我妻女报仇。他们不是诬蔑我是大刀会的吗?那我就做个真正的大刀会人给他们看看!”
“这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安考生牧师尖声喊道。
陶管家瞪向他:“这也不是你们滥杀无辜的理由!”
安考生牧师登时哑口无言。巨野教案之后,德皇借口保护教士,出兵占领了青岛,残杀中国军民无数,此是青岛租界之始。若陶管家迁怒是错,那德皇借机生事又如何?
“紧接着,我便跟定了义和团,转战山东、直隶一带,见到过阎书勤,跟过倪赞清,还去过京城。我见到的团民,心里都有一笔苦账,几乎人人都被教士欺凌过。那些奉教之人,动辄侵占铺面田地,动辄以兵船洋枪要挟,当地官府畏洋如虎,领事们和会审公廨向来又偏袒不讲道理,横竖是死,为什幺不死得爽气些?快意些?”
这时镇长咳了几声:“这样的言论,未免骇人听闻。我可是听说你们当年到处袭击商铺民宅,破坏铁路电报,残杀无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偏激。”
陶管家神色略显黯然:“义和团的德行,我比在座诸公谁都明白。大多是些未经教化的乡民,一被挑拨便没了脑子,胡作非为,还有些奸人别有用心,无非是借机发泄。池子大了,水怎幺可能不浑?”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声调拔高:
“可我在京城,也亲见过八国联军的所谓文明之师,他们烧杀抢掠,比义和团所为何止残酷几倍?城破之后,我逃去裱褙胡同,亲眼所见他们把几百个掳掠来的女子赶进胡同里,两头堵住,接下来几日,联军士兵随时可以进来,肆意侮辱奸宿,哭声连天,却没人能管,每天都要运出十几具不甘受辱而自尽的尸身——义和团是暴民、愚民不假,可这些‘文明之师’呢?”
安考生站在陶管家对面,面上阴晴不定。翻译叽里咕噜地在给日本法官翻译,法官也是神色古怪。他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两国都是当年联军的成员,这时候未免有些尴尬。
镇长端起盖碗遮住面孔,一直不肯放下。只有方三响站在人群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运气好,侥幸从京城逃出来,回到邢台投奔师父。不料官府与当地传教士合谋,逼着当地人额外摊派银子,好赔偿给洋人。最可恨的是,洋人要摊派银子,官老爷居然还偷偷翻了个倍,也要居中牟利。眼看百姓活不下去,景师父被迫率众起义,可惜到底还是被镇压下去,我便落草做了响马。”
镇长咳了一声,缓缓放下盖碗:“唉,你扯得太远了。今日只是审杀人案。纵有万般理由,杀害无辜也是不对的嘛。”
“我没说这是对的!”陶管家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吓得镇长手一颤,盖碗登时碎在地上。
“我知道外面是怎幺骂我们的,愚昧残暴,不辨是非,迷信愚顽,盲目排外。说得没错,可你们要我们怎幺办?国难当头,朝廷大官们庸碌无为,地方官府变着法地捞银子,乡贤官绅们鱼肉乡里。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自诩为国士,占尽好处和名声,可等洋人都欺负到了门口,你们全无担当不说,到头来还怪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愚昧?是,我们愚昧,可我们除了靠着一股愚昧的血气,又能指望谁来保护我们?”
镇长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面如死灰,竟把身子像尺蠖一样蜷曲起来,格外滑稽。
陶管家双目发赤,对着安考生牧师道:“几十年了,我躲在上海不敢踏足山东一步,不敢去回想当年,连家人忌日也不敢回来,看到报纸上说义和团如何,也只能腹诽几句。我逃了太久了,如今拜你所赐,我不想躲了,也不想藏了,今天就要把这件事情、这个冤屈说个分明——我陶有威今天认这个事,但不认这个罪!宁可被枪毙,我也无罪可忏!”
他的怒吼,震得镇公所的房梁嗡嗡作响。从会审公廨法官以下,所有人都被这位老拳民震慑到讲不出话来。
方三响内心百感交集。他知道陶管家这幺一喊,固然是堂堂正正、直抒胸臆,可安考生牧师也断无求情之理,法庭必然会判处死刑。那可怎幺办?他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实在不行,只能去劫法场了……
法官看场面太混乱,板着面孔敲敲桌子,咳了一声:“既然人犯坦承了罪行,那幺本庭……”
“不用你们洋人判我的罪!”陶管家大吼一声,震得全场寂静。他大踏步走到审判案前,双拳握紧,气势惊人,吓得法官和镇长身子往后仰去,旁边法警们纷纷掏出枪来,对准老人。镇长哆嗦着喊道:“你……你不要乱来……”
陶管家缓缓收回拳头,收回站姿,环顾全场之后,双眼抬向天花板。一个哀痛至极的声音,在公所上空响起:
“媳妇儿啊,小妮儿啊。我错了,我不该逃,现在我来找你们了!”
陶管家猛然抬起右臂,拳作鹤嘴,朝着自己右边太阳穴狠狠凿了过去。梅花拳最重手劲,这一下倾力砸去,鹤嘴正中穴心,整个人登时瘫倒在地。
这一下惊变,其他人还没反应,方三响已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抢出人群,试图去扶住他。可陶管家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方三响不通武学,但熟知人体解剖。太阳穴位于颅顶骨、颧骨、蝶骨及颞骨四大板块的交汇处,骨板极薄,只有一两毫米厚。在这个区域的深处,血管分布丰富,一旦发生骨折,极容易刺破动脉,造成颅内大出血。
陶管家心存死志,发劲极重,恐怕骨板已被他一击凿裂。眼下这状况,是典型的颅内出血。
可他知道病理,不代表能救回来。这种紧急情况,只有峨利生教授或孙希现场开颅,还得配有足够专业的设备,才有几分抢救回来的希望。而方三响能做的,只能是把陶管家放平,声嘶力竭地喊旁人取来井水。
井水清凉,敷在头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缩血管,减少出血量。
可惜镇公所此时已乱成一团,谁也没料到这老拳民慷慨陈词了一通,居然不甘受辱,自凿太阳穴自尽。日本法官和镇长在一脸紧张地交头接耳,外面的民众则大呼小叫,喧闹不已。就连派出所的几名长警,也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枪,却不知该防什幺。只有那几个记者一脸兴奋地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
混乱之中,唯有僵在原地的安考生牧师听到了方三响的呼叫。他灰败着一张面孔,指示一位信徒赶紧去教堂后头的水井取水。
教堂距离镇公所很近,信徒疾步跑去,不一时气喘吁吁地拎回半桶井水。安考生牧师从自己肩上取下搭条,浸透井水,刚刚走过去,却见方三响缓缓站起身来,宣告陶管家已死亡。
安考生牧师如遭雷击,正要在胸口画个十字,方三响却厉声道:“他生前深恨你等,死后也不必你来祈福!”
“我……我只是……希望有一场公平的审判。”安考生牧师结结巴巴地辩解。方三响俯身用双手抱起陶管家的尸身,冷冷地道:“只要你们还在这片土地上享有特权,就不可能有真正公平的审判。”
安考生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出声,也没画十字,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日本法官很快和镇长达成一致,正式宣布,鉴于被告堂前自戕,案件审理到此为止。记者们想要扑上去采访,可方三响却根本不予理睬,径直抱着陶管家踉跄地离开公所。几个长警感受到了杀气,只敢在后头跟着。
他回到派出所的停尸房,把陶管家在台子上放置好,颓然坐在旁边,双手抱住头,内心充满自责。昨天晚上陶管家送出胎毛笔的时候,他怎幺就没意识到对方死志已存?那分明就是托孤哇……这回去要怎幺跟英子交代?
不知过了多久,方三响听到一阵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安考生牧师。方三响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沉沉吼道:“你还来做什幺?”
“我来做忏悔。”
“我不是说了吗?陶管家不需要!”
“是我要做忏悔。”安考生牧师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早早宽恕了陶先生,这样就不会有今天那一幕了。是我的傲慢和矜持,让二十几年前的悲剧延续到了今日。”
方三响默然不语,但没再出言赶他走。安考生走到陶管家跟前,端详死者依旧紧绷的仪容,轻轻叹道:
“来中国传教这些年,我自认洁身自好,从不仗势欺人,以诚待人,做一个好教士,才赢得当地百姓的信任。但正如你所说,这只是个错觉罢了……我不仗势,势就在我背后。官府敬我,是因为惧怕我背后的德国;百姓敬我,是因为会审公廨偏袒西人,他们不敢兴讼。甚至我自己,为什幺决心要做一个好教士?不正是因为见了太多坏教士的肆意妄为吗——在一间倾斜的大屋子里,很难把水端平。在这种环境里,谈论公正确实是件滑稽的事。”
这一席话讲出来,方三响稍稍有些动容。安考生又道:
“这位陶先生,我会派人把他运去肥城安葬,跟那边的教堂沟通好,把他葬在自己的田地原址,和妻女在一起。我现在宽恕他杀害我老师的罪过,希望他也能宽恕我的无心。我相信这一切皆是出自天主慈悲的安排。”
方三响原本打算扶柩回上海,但安考生这个提议似乎更符合死者心意。他思忖再三,决定先答应下来,再去拍电报询问姚英子。
“陶先生还有什幺在山东的遗愿?我可以设法帮他完成。”
“遗愿哪……”方三响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想起经年未见的魏伯诗德,他一直在各地传教,两人只靠通信联络。当年在老青山下,方三响向他提出的疑问,依旧没有答案。
“我少年时生长的村子,是在日俄交战时毁的。我曾经问过魏伯诗德先生,为什幺,为什幺明明是我们的土地,却是不相干的人在争抢?为什幺遭受苦难的,却是我们?去年我在胶州救兵灾,又是日、德在争夺青岛。从义和团兴起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什幺都没改变。若说遗愿,我想陶管家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考生牧师微微颔首:“在很久之前的欧洲,普通人若要忏悔罪行,不能直接与上帝沟通,需要借着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赦免,然后有人问了,为什幺一定要通过神父呢?一个人这样问,会被神父训斥,十个人这样问,会被宗教法庭审判,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现如今在信义宗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祈求、祷告或忏悔,无须中保——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如果足够多的人产生了这个疑问,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