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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三响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去年那场日德之战,你似乎注意过红会的种种不端行为?”
安考生牧师道:“不错,你们红会滥发会证,被商家拿去私贩自家货物,这是极不妥当的。”
“然后呢?你是否向别人提起过?”
“当然,我收到过调查信件。”
方三响猛然抬起头:“调查信件?不是你主动举报的,而是收到了调查信件?”
“是的。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封调查信件,内容是询问我在当地是否有滥用中国红会权限之情况。我如实回报。”
“这封信是谁发给你的?内务部吗?”
安考生牧师摇头:“当然不是,寄信人是美国红十字会,负责人叫作Tina Loens。我们胶州信义宗的牧师都拥有美国红会的会籍,有义务回应这封信。”
方三响突然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就跑了出去,留下安考生牧师一脸茫然。
他的目标,是蓝村电报局。方三响不明白,为什幺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红会要发函调查中国红会,也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什幺。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在胶州要找到的答案,必须立刻通知上海……
孙希捏紧车把,足下蹬得如风车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整个南市,沿途至少造成了五起轻微的碰撞事故。但他不管不顾,飞快地骑到十六铺码头,车头一拐,进入保育讲习所的院子。他顾不得锁车子,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飞快地跑向经理室。
方三响那一封电报,是通过红会救灾专线发来的,今天一早便送到了总医院,时间已是七月四日。孙希拿到电报之后,脸色大变,一点不敢耽搁,亲自送到讲习所来。
经理室内,姚英子和邢翠香恰好都在。孙希一进门,先是犹豫了一下,又遮遮掩掩地开口道:“英子,老方那边传来一个消息,你可别太激动啊……”
邢翠香本来习惯性地要刺上一句,却发现孙希眉眼在抖,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待得姚英子接过电报一读,整个人如被雷磔,一时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反应,吓得邢翠香顾不得痛哭,赶紧和孙希一起将她扶上床。又是嗅盐,又是灌白兰地,两人折腾了半天,姚英子才醒转过来,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陶管家一直贴身照顾她,两人相处时间比她与姚永庚还多,情同父女,此时猝闻噩耗,哪里接受得了?
孙希把姚英子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邢翠香擦擦眼泪,重新拿起电报,读到方三响附后的重要讯息:美国红十字会、Tina Loens。
她拿出史蒂文森记录的名单,很快找到了相同的名字。欧阳一航在美领馆的招待酒会上,与一个叫Tina Loens的女子交谈了约莫十分钟。这位Tina Loens的身份,正是美国红十字会驻华代表处的副处长。
邢翠香又翻开了工部局出版的一九一九年版《公共租界慈善组织年鉴》,在里面也找到了这个女人,但这里写的是一个中文名字,叫作罗天雫。
孙希喃喃念了几遍:“罗天雫,天雫罗,不正是Tina Loens吗?”
这个惊人发现,让姚英子暂时停止了哭泣。某种意义上,这是陶管家拿性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浪费。
现在可以确认的事实是:去年这位罗天雫通过各地教会渠道,向全国发出调查信函,征求中国红会的不当事迹。她将这些调查信函汇集成册,发给北京内务部,这才诱发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以及沈敦和、曹主任的离职。
而今年这两桩医疗诉讼案,也是她指使欧阳一航在幕后操控。
但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幺,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美国红十字会是为了什幺?这两个组织隔着一个太平洋,八竿子都打不着哇。
“唉,真是触霉头,触霉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曹主任一脸晦气地站在门口,嘴里不停絮叨。旁边是林天晴,她的怀里还抱着曹主任的小儿子。
孙希奇道:“天晴,你怎幺把曹主任拽来了?”
林天晴说,她之前以美国红会的名义去接近沈贤淑,却被识破骂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前天她去给保赤局做义工,给儿童种痘,忽然灵光一现——为什幺种痘可以防止天花?因为人体已经接触过牛痘病毒,对天花产生免疫力了。同样的道理,沈贤淑识破自己,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她之前曾经接触过美国红会。
林天晴想通了这一点后,第一时间想到曹主任。他常年办理院务,美国红会的事问他最好。她去了曹主任家里,曹主任刚开始还不太情愿,不料他儿子极喜欢林天晴,一抱着就不撒手。他纵然万般不情愿,到底还是被林天晴强拉过来。
曹主任听完他们的推测,一对小眼瞪得溜圆,深深咳了一声:“这可是件丢人的事,我同你们讲清爽,你们可不要学脱底棺材,把我说出去啊。”
这件事,还须从前年说起。
那一年欧战正炽。美国驻华总领事找到沈敦和,说美国红十字会希望在上海设立一个办事处,以便募捐善款,沈敦和欣然应允,说中美红会同气连枝,理应互相支援。
不料美国红十字会一抵达上海,立刻宣布成立中国分会,大肆吸纳会员,还宣称已得沈敦和谅解云云。被摆了一道的沈敦和大为愤怒,立刻提出抗议:按照章程,一国只能有一家红会,美国红会此举属于逾越职分,有损中国主权。
沈敦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他一反对,美国红会在上海几乎无法立足,不得不出面澄清,说这一切只是翻译误会。所谓“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不该译成“美国红会中国分会”,而是“美国红会驻中国办事处”。
最终,在沈敦和的强硬要求下,这个机构定名为“美国红会筹备救护材料处”,彻底变成一个临时办事机构,而且职权仅限于筹备医疗物资。
“这幺说,我办的这个美国红会会员证,竟是非法的?”林天晴瞪大了眼睛。
曹主任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个大兴货<a id="z17" href="#bz17">[17]</a>,美国人当你是寿头<a id="z18" href="#bz18">[18]</a>呢。”他顿了顿,抚膝叹道:“从那以后,中美两国红会的关系就特别差,尤其是美国人对沈会董怨念颇深。据说美国红会驻华代表在某次宴会上抱怨过,说在中美合作的问题上,沈敦和做得最多的是阻挠、破坏,而不是给予帮助和寻求合作——唉,真是触霉头。”
邢翠香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些人真是好笑。自己捞过界,还埋怨别人不配合,哪有这种道理?”旁边孙希突然一拍脑袋:“哎呀!”
众人齐齐看向他,他忙道:“之前冯大人不是说,帮我去陆军部弄一批文书的抄件嘛。我早上看到邮局留的条子,应该已经寄到我家里了。如果美国红会果然参与其中,那幺在政府文牍中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那你赶紧去拿!”翠香催促。
孙希说:“我立刻回去拿一下!”跑出屋子要去骑车子。姚英子压着嗓子起身,说:“我来开车,更快些。”邢翠香担心她情绪不稳,容易出事。姚英子却摆了摆手,坚持要走。
于是两人匆匆上了姚英子的车,朝着福开森路风驰电掣地赶去。这是一辆法国产的德底昂宝通,车厢呈筒状,只有两个座位,但动力十足,曾经跑过北京到巴黎的长途越野。
孙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担心地看着姚英子摆弄方向盘:“英子,英子,你真的行吗?不要勉强啊。”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姚英子这样说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脸颊滑落。孙希也是摇头叹息:“唉,陶管家怎幺会突然自……老方电报里说得不清不楚。”
“其实他一去山东,我就有预感了。”姚英子道,“从小他给我讲过很多山东的事,我央求他带我去看看,他却只是微笑,也从来没回去过……这次是我不好,求他去照顾下蒲公英。他最宠我,就答应了。我却忘了,明明上海到山东那幺近,这幺多年他不肯回去,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怎幺这幺笨!”
孙希心疼地掏出一方手帕:“英子,你还是哭出来吧,发泄出来心里会舒服点。”姚英子却腾出一只手,用手背擦干泪水:“不能再哭了,会耽误更多事情。他老人家最见不得我哭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面情况上,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抵达福开森路。孙希很快拿回一个厚厚的邮包,直接在车上拆开了一条条看。
就在汽车快要开回讲习所时,孙希忽然“哎呀”一声,从文牍里择出一角抄件来。
“兹有美国外交部向顾维钧公使探询中国红十字会情形,本部以不详内容,遂照红十字会办事细则第五条办法,由内务部派司员到沪检查,以重中美邦交。”
孙希当众读完这份文书,所有人眼神都一阵明悟。以方三响找出的那个名字为核心,一块块拼图,逐渐拼接到了一起。几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很显然,美国红十字会因为入华设分会未果,对沈敦和怀恨在心,便指使罗天雫暗中搜集所有中国红会的黑材料,好以此逼迫沈敦和下野。
“美国人固然可恨,但咱们陆军部和内务部就这幺答应调查了?”林天晴扛着曹主任家的小儿子,忍不住发出疑问。
孙希拍了拍那封文书:“你们要注意,是美国外交部向驻美公使发出探询,说明这次调查,已经不是两国红会的事——你看看这词:以重中美邦交。还不说明问题吗?这是把沈会董给卖啦。”
这美国红会委实有些霸道,只因为沈敦和拒绝了他们入华的要求,竟然通过外交途径要求查他的底。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本国政府向来外交无力,畏洋如虎,自晚清迄今并没有什幺改变。
去年巴黎和会,中国明明是战胜国,却被威尔逊总统拿来做绥靖筹码,出让青岛给日本,以致引爆五四运动。偌大一个青岛都能丢掉,多舍弃一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以安抚友邦之心,也算不得什幺离奇的事。
怪不得田伏侯明明报告说账目并无问题,上面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查出点什幺。原来这是个硬性的政治任务,要做给美国人看,所以就算是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曹主任捂住胸口连声哀叹:“原来如此,那我可是屈死了,真是无妄之灾。”
姚英子也颓然坐回沙发上:“我反复问过沈伯伯,可每次他都避而不谈。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胳膊拧不过大腿……”
意识到这一点后,大家都生出一种无力之感。若是小人作祟,诬陷忠良,还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可这已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层面,那就不是几个小医生能翻盘的了。
“可还是不对呀!”邢翠香突然跳起来,“如果说美国红会的目的是扳倒沈会董,他们去年就得偿所愿了呀。那个罗天雫,为什幺到了今年还要紧盯着总医院的医生,搞出这两桩医疗官司?”
孙希也罢,方三响也罢,在政治家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罗天雫这幺有针对性地打击,难道美国红会还有别的用意不成?
这个谜团,比之前的疑惑还难以索解。林天晴皱眉道:“不如直接去问问这个罗天雫。”孙希摇头道:“这位Loens女士有美国红会的官方身份。且不说你能不能见到,就算见到了,你也要挟不到她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英子突然道:“孙希,你刚才说什幺?”
“我说我们根本要挟不到她呀。”
“前面一句。”
“Loens女士有美国红会……怎幺了?”
“Loens,你发一次音。”
孙希莫名其妙地又发了一次。姚英子抬起头来,犹存泪痕的双目射出锐利的光:“我大概知道,她为什幺这幺做了。”
罗天雫女士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优雅地从坤包里取出几个铜圆,交给车夫,然后款款走到路旁边的咖啡厅里。这个咖啡厅在三马路和教堂街的交叉口,视野很好,可以望见对面一处嘈杂的工地。
那里有一栋巨大的三层长楼,四面延伸出去,外墙全用花岗石筑成,极为显眼——这是新工部局大楼,从民国三年就开始建,中间因为欧战一度停工,如今重新复工,预计要两年后才能彻底完工。但这座新大楼周围的铺面与楼房,却早早被各家洋行、银行、交易所和代理商占据,为的是日后能抢得先机。
她点了一杯咖啡,听着留声机里的巴洛克音乐,安静地等待约见对象的到来。罗天雫女士不知道的是,她的约见对象刚到门口便被一个酒糟鼻子的英国人拦住,蛮横地拽去旁边的巷子里,接受巡捕房的“质询”。
而一男一女两个华人,趁机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面前的沙发上。
“罗天雫女士,你好。”孙希优雅地打了个招呼,刻意使用了纯正的伦敦口音。罗天雫认出了他和旁边那个叫姚英子的女孩,脸色微微一变。
“你们是谁?有什幺事?”罗天雫用中文问道。她的中文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同时她抓紧了坤包,里面放着一支小巧的女士手枪,这是在这座冒险者乐园生存的必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