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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必这幺生分,从去年开始您就一直在关注我们了,不是吗?”孙希的语气不急不缓。

罗天雫先是微微恍然,旋即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反查到我这里,钦佩,钦佩。”

“有志者,事竟成。”孙希谦逊地回答。

“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如实做出调查,并转交贵国政府。如何处断,是由贵国官员来判断的。”

“恐怕你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些吧?”姚英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罗天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幺。

“孙希,她的洋文名字叫什幺来着?”

“Tina Loens。”

“Loens这个姓氏,不是很常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像一只正欲扑击猎物的猫,“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好像也是这幺拼写?”

她清楚地看到,罗天雫女士那张全无瑕疵的精致面孔上,骤然凸起几道皱纹,厚厚的脂粉为之龟裂。

孙希不失时机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七月一日已经正式开业。你今天约见的,应该是其中的一位掮客吧?看来洛恩斯家族那一大船祛热药剂,总算是有着落了,可喜可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狡辩了。洛恩斯药剂这个牌子,在工部局的注册人是Jacqueline Fitzgerald。我查过了,这位注册人的夫家姓Fitzgerald,但娘家正是姓Loens——Jacqueline Loens和Tina Loens,你们两个可是亲生的姐妹呀。”

孙希亮出一张从杂志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两个身着旗袍的西洋女子站在外白渡桥头,顾盼生辉。注释说这是一九一四年,美国名媛来华探访,姐妹花惊艳黄浦江云云。

罗天雫沉下脸来,双手抱胸:“我没看出这违反了哪一条法律。”孙希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张报纸的小样,轻轻搁在桌面上:“这是几家沪上报纸七月五日,也就是明天的排版清样。你们的祛热药剂广告,早就预订好版面了。”

“我姐姐的公司要卖货,自然要打广告。”

孙希清了清嗓子,狡黠一笑:“既然您还不肯承认,那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有什幺不对的地方,欢迎随时纠正——你和你的姐姐一家,搞到了一批美国在一九一七年就已禁止售卖的祛热药剂,注册了一个叫洛恩斯的牌子,不远万里运来中国,打算骗中国人的钱。不过这卖药的利润,尚不足以满足你们的贪欲,所以你们决定把这件事搞大一点。”

他见罗天雫纹丝不动,继续道:“你们知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即将开业,于是便偷偷把这批还没到货的药剂放到交易市场上,打着预购的旗号吸纳了一大批投机资金。只要交易所一开市,你们便可赚出寻常卖药收入的几倍。可就在这时,噩耗传来,那条船居然在太平洋沉了。”

孙希的右手摆出一条船的样子,指头摆动几下,朝下方沉去。姚英子捅了他一下,让他正经点。孙希赶紧说道:

“消息传来,你们的压力变得空前之大。这个时候,你替你姐姐想到了一条妙计……那就是重新把热度炒起来,再趁高位时赶紧解套走人。于是你姐姐去安抚那些散户的情绪,告诉他们船沉的消息是假的,只是耽误几天。而你呢,恰好之前调查过红会,轻车熟路地雇佣了欧阳一航,去挑拨朱贵云、沈贤淑两个人兴讼,授意他们一口咬定疋拉密洞和沙利比林出了问题。这两种药都是镇热止痛的药物,一旦我们的官司输了,势必会造成坊间热议。你们早早预订好了广告,在官司判决的同一天发布,便可以在市场上造出一个应景的热门话题。”

孙希得意扬扬地念起底稿来:“美国天才药剂师研发旷世神药,祛热祛痛,药到病除,绝无任何副作用,举世咸称神迹,美国红会认证……啧啧,你还真是会公器私用,拉美国红会来背书。这广告一发,这洛恩斯祛热剂还不在沪上大热一番?而之前被你们骗了的那些人,为了挽回损失,也只能硬着头皮拉来下家,帮你们一起造势,重新炒高。你们便可以再收割一轮资金,然后卷款走人——至于洛恩斯药剂能不能运抵沪地,后续多少人家破人亡,便与你们无关了。

“都说美国人是天生的商人,今日一见,实至名归呀!硬是用整整一条沉船的假药,赚了个盆满钵满。Rake in tons of money!”

孙希眉飞色舞地说完,看向罗天雫,对方面上如罩冰霜,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孙希道:“别瞪着我看哪,这可不是我分析出来的,得归功于农跃鳞农大记者。他盯上你们这个捞金手段很久了,证据搜集得可全了,着作权得归他。”

姚英子冷笑着侧过脸去,对身后一人道:“你也该觉悟了吧?”

宋雅从旁边柱子后转出来,浑身剧烈抖动,表情近乎崩溃。姚英子上前搂住她的肩:“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赶快和你男人离婚,我的讲习所给你和孩子留了位置。”宋雅跟没听见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天雫,仿佛要把自己的希望从她身上拔出来。

罗天雫颤抖着抬起胳膊,从怀里掏出一支女士细烟,放到嘴里。孙希殷勤上前,帮她划了根火。罗天雫狠狠吸掉半支,方才有力气开口道:

“你们想怎样?”

姚英子蛾眉倒竖:“我们想怎样?我倒要问问,你打算怎样!先害完了沈伯伯,又来害总医院,害完了总医院,又来害上海老百姓!你们美国红会到底跟我们有多大仇哇?”

罗天雫苦笑道:“洛恩斯祛热剂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美国红会无关。”姚英子立刻捕捉到了重点:“所以你是在暗示,沈伯伯辞职,与美国红会有关喽?”罗天雫此时被拿住了要害,不得不老老实实回答:

“对于中国红会的调查,是美国红会的驻华代表萨格先生提议的。他开办分会失败之后,回到华盛顿,提交一份报告指出:中国红十字会已变成其领导人沈敦和谋取私利的机构,完全背离了红十字会的精神和目的,应该组织一个有能力的调查团,寻找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完全解散现在中国红十字会的可行性。”

她背诵了一段报告原文,可见并非信口胡编。三个人简直听呆了,美国红会居然霸道到了这等地步,甚至还计划解散中国红会。

“在萨格先生的策划下,我从各地传教士的渠道搜集了二十份调查报告,寻找中国红会的种种弊端。当然,我与沈敦和先生并无私怨,完全是出自上司的授意。”

“简直无耻!”姚英子简直要气炸了,“你们怎幺可以如此蛮不讲理!用这幺下作的手段陷害沈伯伯这幺好的人。”

罗天雫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姚小姐,我必须强调一句。那些调查报告里面,并没有能够摧毁他的证据——从这个角度来说,沈先生实在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如果要用同样严格的标准来审核萨格先生,恐怕他已经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你们最后还是把他搞下了台!”

罗天雫缓缓吐出一口烟:“事实上,沈先生的离职,我们也非常意外。”

“说什幺风凉话!要不是你们恃强凌弱,找外交部来压人,沈伯伯怎幺会……”姚英子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幺。

“美国红会没有那幺大的能耐。萨格先生正因为对调查报告信心不足,才会转给中国政府。”罗天雫把烟头捻在桌子上,深深望了对面一眼,“若你们的政府不希望沈敦和下台,那幺我们也无能为力。”

孙希和姚英子同时呼吸一滞,他们同时捕捉到了罗天雫的暗示,但这暗示竟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一种荒诞的无力感在两人内心弥漫。

次日上午。

“方医生诊断允当,处置合乎医理药典,并无乖谬之处。至于周氏之亡,实天不予寿,非人力所能强挽。原告既主动撤诉,此案予以驳回。诉讼费由原告承担,各取甘结。民国九年七月五日,判。”

推事朗声念完判词,木槌“砰”地落在桌案之上。

庭下的姚英子、孙希与林天晴、邢翠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五分钟之前,推事刚刚驳回了沈贤淑诉孙希的案子,至此两桩案子都顺利过关。牛惠霖坐在顾问席上,面无表情地冲他们轻轻颔首,孙希慌忙鞠躬回礼。

若非有这位医师出言提示,势必是另一种结局。

几个人从法庭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顿觉肩膀轻松了不少。孙希惋惜道:“真可惜老方还在山东救灾,不能亲自到庭看着那个原告的脸,好好出出气。”

“他可不像你那幺孩子气。”林天晴笑了笑,忽又好奇,“哎,对了,后来你们把罗天雫怎幺样了?”

姚英子道:“没怎幺样,我们又不是警察,只是向法官禀明了这两桩官司背后的故事。洛恩斯祛热剂的事,农先生今天会发出一篇特稿,详解缘由。至于罗天雫如何收场,就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了。”

她依旧郁郁寡欢,左边胳膊上缠起一块黑纱。姚英子说陶管家无儿无女,也没别的亲人,她坚持要以女儿身份为老人家戴孝。

“这幺说,沈会董可以官复原职了?”

孙希扶了扶眼镜框,不无遗憾地摇头:“我跟冯大人聊过,他跟我说了一个官场的道理。”

“什幺道理?”

“沈会董从一九〇四年筹办红会,至今十六年,积势之深无人能比。你看无论历任正印会长在哪里,只要他在上海,重心便在上海,无可移替。政府想要红会做事,不可能绕过他——你若是政府领袖,你会容忍这幺一个听调不听宣的人存在吗?”

姚英子和林天晴面面相觑,怎幺会有这种无耻逻辑?

“你们想想,这次咱们怎幺能在短短数日里有这样的调查成果?还不是沈会董的面子大?无论是政府文员还是大报记者,无论是别院医生还是普通商人,一提起是他的事,都踊跃支持,全力配合,无一例外。这样的人望,政府怎幺会不怕?”

孙希看看那两个惊讶的姑娘:“你们觉得不可思议,但官场逻辑就是如此。所以沈会董离职这事,根本不在于他做错了什幺,而在于他的存在。只要他还在位,政府里就总有人看不惯。”

冯煦当初正是被朝廷派来跟沈敦和夺权,他对局势看得自然最为透彻。政府铁了心要扳倒沈敦和,就算没有美国红会的调查报告,也会有别的什幺由头。冯煦说,沈敦和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为了顾全大局,索性主动退让。

林天晴大为激动:“沈会董只是一心想做慈善哪,又不是想夺权,这又挡了谁的路?这幺多年,他救了多少人,评一句万家生佛不算过分。前清尚且能重用,怎幺政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容呢?”

“嘿嘿,别说容忍了,现在连政府是哪个主事都不知道喽。”孙希讥讽道。就在这几日,直系曹锟、吴佩孚与皖系段祺瑞在京城附近开始交战,谁来掌控中央,还是未知数。

姚英子道:“跟咱们同届的,现在还留在总医院的,还有几个人?”孙希默数了一下:“还真是没几个了,要幺独立出去做诊所,要幺改行。只有最笨的人才会留下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这样的事,沈伯伯一口气做了十五年。”姚英子微微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这个时代做慈善的,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笨蛋。而沈会董,恐怕是其中最笨的那个。”孙希把镜框扶了扶,借以掩饰感慨。

姚英子道:“也罢,沈伯伯辛苦了这幺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上次我们见他,脸色都差成什幺样子了。哎,对了,我要去西藏路时疫医院一趟,跟他老人家通报一下官司的结果,省得他担心。”

孙希和林天晴都要赶回医院去上班,于是他们便和姚英子告别,分别走开。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和邢翠香一起驱车前往大世界对面的那座时疫医院。

这座医院恰好在今日开业,可惜她们扑了一个空。医院的人说,沈会董上午来参加完典礼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在柯师太福医生的陪同下,返回寓所休息了。

于是姚英子又开到了位于白克路的退思里寓所。刚停好车,她却猛然发现,柯师太福医生倚靠在退思里寓所的大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柯师太福医生一向以优雅乐天着称,即使在最艰苦的辛亥救伤,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此时姚英子下车走近一看,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天哪,这还是柯师太福吗?他的眼角在抖动,两扇鼻翼也在抖动,就连嘴角也在微微颤动,以致嘴里的那根雪茄像一根风中的枯枝,无助地摇摆着。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表情。而在他身后的寓所里,隐约有许多人的哭声传了出来。

姚英子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柯师太福面前,连声问怎幺了。柯师太福看向她,一瞬间如同衰老了十岁:“老沈他刚刚突发心疾,我没能抢救回来,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褪去了颜色。

七月二十五日,是日大雨。

着名记者农跃鳞在新闻中写道:“中国红十字会前任副会长、议长沈敦和先生出殡,享年六十有四。沪上政界、商界、实业界、慈善界、军界、医界数千人随棺送行,西人与沈氏有交谊者,亦冒雨送殡。白马素车,仪从甚壮。无分华界租界,诸医院一齐降半旗,受沈氏恩泽者,俱跪于长路两侧,焚香披麻,上海全城为之缟素。”

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之中,来自红会总医院的队伍高举着一根素白旗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九〇四年发布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启事》,亦是沈敦和于红十字任内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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